这一集要谈的主题是:老聃设法劝导孔子不要受困于世间的规范。谈到世间的规范,儒家非常重视,在《论语》里面有很多讨论到学习、交友、为政、孝顺,还有各种做人处事的道理。这么一来的话,有所见亦有所蔽,难免会出现不少盲点与执着。我们就先就庄子笔下的孔子,来看看孔子有什么问题。也就是从道家的角度来观察孔子,可以有什么样的结论呢?
在《庄子·德充符篇》里面有一段资料,谈到一个人因为犯法而受刑,被砍去一只脚,于是这个人去请见孔子,希望得到一些启发。结果孔子只从外表来判断他,结果这个人听了孔子的几句话,显然很不满意,他认为人生还有比规范更重要的东西。而这个人他正好跟老聃学习过,他跟孔子谈了之后很不满意,就去向老聃告状。所以这整段对话相当生动,我先把它的内容大致上介绍一遍。
鲁国有个人被砍去一只脚,叫做叔山无趾。其实“无趾”就是没有脚拇指,就是要描述他被砍去一只脚的情况。叔山无趾去请见孔子,孔子看到他来了,就说:“你以前不谨慎,已经遭到祸患,落得这种下场。现在你虽然来找我,又怎么来得及呢?”孔子的意思是说,你因为犯法而被砍去一只脚,现在来找我,想要对社会规范进行了解与遵守,实在已经太晚了,失去的脚是无法挽回的。听到孔子这么说,叔山无趾是怎么回应呢?他说:“我确实因为不懂事,行动鲁莽草率,以致失去了脚。现在我来你这里,是因为人生还有比脚更尊贵的东西,我想努力保全它。天没有不覆盖的,地没有不承载的;我把先生当成天地,哪里知道先生的水平是这样的。”这位叔山无趾显然对于孔子的说法很不认同,他觉得孔子只注重外表。没错,表面上他是犯了法,被砍了一只脚;但是身体只是借用的,活在世界上更重要的是觉悟的能力。所以他虚心向孔子请教,结果孔子居然只看外表,并且说出一段肤浅的话,他当然不高兴了。孔子听到叔山无趾的反应,孔子的回应也非常迅速,他立刻改正并且补充他的说法。孔子说:“哎呀,是我太肤浅了,先生何不先进来?我想再说说我所知道的。”然后,无趾转身就离开了。这才真的是来不及补救呀。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
这是整段故事的开头,我们由此知道,孔子的确好学,反应也非常快;但他看一个人的时候,往往先注意表面。就好像社会上一般平凡人,习惯从表面来判断一个人,看他的穿着如何、相貌如何、是不是高富帅这些。这么一来的话,往往会错过一个人真实的、内在的觉悟的能力。这当然很可惜了。
对于叔山无趾来说,他去拜见孔子,结果发现“见面不如闻名”,这是他的第一点心得。第二点心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孔子看到叔山无趾失去一只脚,以为说这个人现在才想补救,当然为时已晚了。但是,他听到叔山无趾的回应,才惊觉到别人把他当成天与地,那他原来说的话显然不恰当了,所以孔子立即道歉,想要补救。但是叔山无趾转身就走,不理他了。一个人到了觉悟的程度,就没有什么好再去失去的。手脚这些身体的器官只是暂时的凭借而已。所以叔山无趾原本以为孔子像传闻中所说的,是一位像天地一样伟大的老师,天无所不覆盖,地无所不承载;现在发现完全不是这回事。那么孔子这个时候认错也来不及了,叔山无趾随后就去向老聃告状了。
先说孔子这边的情况。叔山无趾离开之后,孔子对弟子说:“弟子们,你们要努力!无趾是一个独脚人,他还想努力学习,以弥补过去所做的错事,何况是想要保全德行的人呢!”(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这是孔子的理解,基本上并没有错。但是叔山无趾所想的是什么?所想的是:只要学习就有用吗?学习可以让人悟道吗?这个问题正好是孔子的局限所在。
再看另一方面,无趾去向老聃告状了,他向老聃说:“孔子这个人还没有达到至人的境界吧?那他为什么常常来向你求教呢?他期望博得奇异怪诞的名声,他居然不知道至人把名声当作自己的枷锁!”(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諔(chù)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已桎梏邪!”)
从这段话就知道,无趾所要强调的是,孔子虽然常常向老聃请教,但他并没有达到至人的水平,也就是最高境界的人。在《庄子》书里面,用了几个类似的名称,譬如真人、神人、至人、天人,所指的都是悟道的人。换句话说,叔山无趾认为孔子根本还没有悟道,那么他来向老聃求教有什么用呢?的确,在庄子笔下,孔子多次向老聃求教。叔山无趾认为,孔子只是希望藉此博得各种名声。孔子确实在古代很有名,不然庄子也不会把它当作借重古人中的第一名。但是在道家眼中,至人把名声当作自己的枷锁,就好像今天说的“名枷利锁”。
听了叔山无趾的抱怨之后,老聃怎么回应呢?老聃说:“你为什么不直接让他把死与生看成一体,把可与不可看成一致,解开他的枷锁,这样或许行得通吧?”无趾说:“这是自然加给他的刑罚,怎么能够解开呢?”(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从这个话可以知道,道家认为人活在世界上,有所谓“自然的刑罚”,那是没有办法解开的。所谓“自然的刑罚”是什么呢?就是活在世界上,人有认知能力,你把这种能力发挥出来,就会把认知当作“区分”,顶多到“避难”,但始终不能达到“启明”的程度。于是,在世间懂得各种保护自己的方法、求取名声与利益的手段。这些在老聃的眼中当然是不够水平,所以他希望无趾想办法开导孔子,把死与生看成一体。这就印证了我们前面说过的,老子的简单几句话就有深刻的含义,他立刻可以把境界提升到最高的层次。
但是,要把死与生看成一体,哪有那么容易呢?对于儒家来说,因为主张人性向善,活着就是要尽自己的责任,努力择善固执,进而改善社会。如果把死与生看成一体的话,那么活着的意义可能就变得比较轻、比较淡了。儒家的焦点确实放在人间,它念念不忘的就是孔子的志向,要做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如果你轻易就看透死亡的话,怎么能尽到这样的责任呢?
另外,老子也想开导孔子,希望他把可与不可看成一致。这是什么意思呢?比如,你做得好,受到肯定;你做得不好,就要受罚。庄子这段故事里面的叔山无趾,显然是做了违背社会规范的事,才会受到刑罚,失去一只脚。但是就此而论,第一个问题是:社会规范本身是不是正义的?第二个是:负责审判的人是不是公正的?这是更大的问题。在这个时候,你把人间的“可”与“不可”看成一致的话,就不需要做任何评论,也不必因此而有什么顾虑或烦恼。比如,你遇到不公平的事,或受到不正当的对待时,也不必觉得遗憾,非要去伸冤不可。
总之,这一整段寓言故事,是想借着一位受刑人与孔子的对话,让孔子明白违背社会规范而失去一只脚,代表在世间受到惩罚,但是世间是一个人真正的归宿吗?显然不是。人在世间只是过客,而不是归人。既然是过客的话,难免碰上各种复杂的遭遇,谁是谁非,简直无从说起。所以,值得我们去珍惜并且更为尊贵的是什么?是心灵。也就是道家所强调的精神的层次。这个层次如果没有把握好的话,等于是因小失大了。因为只知道照顾好自己的身体、遵守社会的各种规矩,反而会陷入一种困境。就好像这里所说的,孔子想要得到名声,而不知道名声对于至人反而是一种枷锁。一个人有了名声,难免受困于名声所带来的各种要求,甚至为了追求名声而可能失去真正的自我。
以上这些资料是相当生动的对话与思考,提醒儒家:过于重视社会规范的话,可能陷入另外一种困境。庄子也想借这段对话说明道家对孔子的观点,包括“见面不如闻名”“话不投机半句多”等等。同时,一个人觉悟之后,实在不必担心在世间的成败得失,而可以直接肯定“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这样的心得。最后,庄子借这位受刑人之口说:“天刑之,安可解?”这是自然加给他的刑罚,怎么能够解得开呢?这句话确实引人深思。我们这一集就谈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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