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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德尔施塔姆丨在俄罗斯只有我用声音工作

飞地APP 2023-09-19 19:14:52

小说教育了一整代一整代人;它是一种流行病,一种社会风气,一所学校,一种宗教。

——曼德尔施塔姆

Osip Mandelstam

曼德尔施塔姆短文四篇

黄灿然 译

准写和不准写的文学

事情已经来到这样一个点上,我在文字行业中只珍惜伤口周围的生肉,只珍惜精神错乱的赘疣:

整个沟壑被猎鹰的尖叫

划破至见到骨头。

我把世界文学的所有作品分为准写的和不准写的。第一类的是垃圾,第二类——被偷走的空气。对于那些事先获准写东西的作家,我想当着他们的脸吐痰,用棍子敲他们的头,让他们全坐到赫尔岑之家的桌子前,每人面前摆着一杯警察茶,手拿着一份戈尔恩费尔德的尿液分析。

我会禁止这些作家结婚和生孩子。他们怎么可以有孩子呢?毕竟,孩子必须为我们而继续下去,最终必须为我们说完必须说的最重要的东西。但他们父亲已经把未来三代人都出售给麻脸魔鬼了。

现在有一页文学了。

我用声音工作

我没有手稿,没有笔记本,没有档案。我没有笔迹,因为我从不书写。在俄罗斯只有我用声音工作,而我周围是一大群完美的猪猡在写作。我究竟是哪路子作家?滚出去,你们这些白痴!

另一方面,我有很多铅笔,它们全都是偷来的,有不同的色彩。你可以用吉列刀片削尖它们。

吉列刀片连同其锋利、微微的锯齿状边缘,我总觉得是钢铁工业最高贵的产品之一。好的吉列刀片刮起来像莎草,在手中弯曲但不会折断——有点像是某个火星人的名片,或某个衣冠楚楚的魔鬼的便条,中间被钻了一个洞。

吉列刀片是死亡托拉斯的产品,其股东包括大批大批的美国和瑞典狼群。

在我生命中某一年

在我生命中某一年,一群来自那个我以我灵魂的全部力量鄙视它,我既不希望属于它也绝不会属于它的部落的成年人,竟然想出一个主意,打算联合起来对我施行一个丑陋又恶心的仪式。这个仪式的名字是文学剪枝或文学抹黑,它是按照作家部落的习俗和日程需要来举办的,受害者是由长老们投票选出的。

我坚持认为,作家行业,就其在欧洲尤其是在俄罗斯的发展而言,是与我引以为荣的犹太人这个可敬头衔难以兼容的。我的血液,负担着养羊人、族长和国王们的遗产,所以反抗写作部落那变幻不定的吉卜赛性格。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一群吵吵嚷嚷的肮脏的吉卜赛人绑架了我,在很多很多年里,他们沿着淫秽的路线游荡,充满激情地想说服我学习他们唯一的技艺,唯一的本领:盗窃。

作家行业这个族类从其厚皮散发讨厌的气味,并展示最污秽的食物准备。这是一个在自己的呕吐物中扎营和睡觉的族类,被逐出城市,又在乡村被追猎,却无论何时何地都靠拢当局,而当局则让他们在红灯区拥有一个位置,充当娼妓。因为文学无论何时何地都总是完成一项指定任务:协助长官使士兵们保持服从,协助法官执行对在劫难逃者的报复。

作家是鹦鹉和教皇的混合物。他是最崇高意义上的鹦哥。如果主子是法国人,他就讲法语。但如果被卖到波斯去,他就会用波斯语说“鹦哥蠢货”或“鹦哥想吃饼干”。鹦鹉没有年龄,也不知道黑夜与白天有何区别。如果他开始使主子感到不耐烦,便会被盖上一块黑布,而就文学而言,那就是黑夜的代替物。

illustration by André Gill, 1875 (Source: gallica.bnf.fr /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小说的终结

也许可用这个事实来区分小说与中篇故事、编年史、回忆录或任何其他散文体裁:小说是一种封闭的组织性叙事,幅度长但完整自足,处理一个人或一群人的命运。《圣徒列传》虽然关注情节的发展,却不能被视为小说,因为它们主人公的命运缺乏一种世俗兴趣;它们反而是集中于阐明一种共同理想。希腊中篇故事《达佛尼斯和赫洛亚》被视为第一部欧洲小说,是因为这种世俗兴趣第一次以独立的动机力量出现在该部小说里。小说作为引起读者对个人命运感兴趣的艺术形式,是在一个极其漫长的时期里逐渐完善和巩固的。此外,这个艺术形式是在两个不同方向上完善的:组织技巧把传记变成情节,也即变成一种辩证地富有意义的叙事;同时,小说的另一个方面,在本质上对情节起辅助作用的心理动机,则得到发展。十五世纪意大利讲故事者和《新十日谈》把动机局限于外部情景的并置,赋予故事一种特殊的干燥、一种微妙的优雅,并注重消遣娱乐。另一方面,心理小说家例如福楼拜和龚古尔兄弟则牺牲情节,把全部注意力集中于心理逼真性。他们很出色地执行这个任务,把一个辅助工具变成一种自主的艺术形式。

直到最近,小说不但是欧洲艺术的一个重要的、组织严密的形式,而且是一种中心的、不可或缺的需要。《曼侬·莱斯戈》《维特》《安娜·卡列尼娜》《大卫·科波菲尔》《红与黑》《驴皮记》和《包法利夫人》既是艺术事件也是社会事件。两个有趣的现象同时出现:凝视小说之镜的当代人大规模的自我认识,以及当代人对小说典型形象的广泛模仿或适应。小说教育了一整代一整代人;它是一种流行病,一种社会风气,一所学校,一种宗教。在拿破仑时代,一大批次要的、模仿性的传记旋涡似的围绕着拿破仑的传记发展。它们以各种风格的变体复制这个历史中心人物的命运,当然,都没有把它带到它的历史终点。在《红与黑》中,司汤达向我们讲述了这批旋涡似的模仿性传记的其中一个。

如果说小说中的人物最初是非凡的、有天赋的人,那么可以说随着欧洲小说的衰落,便出现了相反的现象:普通人变成小说主人公,社会动机变成重心,即是说,社会开始作为一个实际角色参与到小说中,例如巴尔扎克或左拉的小说中。

所有这一切都表明小说的命运与某一特定时期个人在历史中的命运这个问题的状况之间存在着联系。在这里,与其谈论个人在历史中的角色的实际浮沉,倒不如考量大众在特定时期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来得重要,因为后者毕竟教育并形成了当代人的心智。

十九世纪小说的兴盛必须被视为直接地依赖于拿破仑史诗故事,该故事引起个人在历史中的股票价值暴涨,并通过巴尔扎克和司汤达而丰富了后来法国和欧洲小说发展的土壤。波拿巴,这个篡位者和命运主宰者的典型传记,散见于巴尔扎克数十部所谓的“成功小说”中,其主要动机已不再是爱情,而是事业,也即努力突破中下层社会,进入上层社会。

很明显,当我们进入强有力的社会运动和有组织的大众行动的时期,无论是个人在历史中的股票价值还是小说的力量和影响便都下跌了,因为获普遍接受的个人在历史中的角色,起到了某种压力表的作用,显示社会气氛的压力。小说的单位是人类传记或一个传记体系。很早的时候,新小说家便意识到个人命运并不存在,于是试图把他所需要的社会植物连根拔起——整个根茎系统,包括胚根等。因此小说总是向我们暗示一个现象体系,被传记的联结控制着,用传记的衡量标准衡量;此外,小说在组织上的维持,有赖于我们太阳系的离心力保持内部活力,有赖于向心力也即把边缘拉至中心的力量没有完全压倒离心力。

我们可以把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视为欧洲离心力传记小说的最后范例;它是欧洲传记的天鹅之歌,其壮丽的流畅和对综合技巧的高贵掌握令人想起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约翰·克利斯朵夫》完成了小说的圆圈。虽然它具有现代性,却是老式作品。德国和拉丁民族的离心力蜜糖聚集在它内部。创作这部小说,需要这两个民族融合在罗曼·罗兰的人格中,甚至这个也还不够。《约翰·克利斯朵夫》是由同一种赋予欧洲小说灵感的拿破仑革命的强大震荡启动的——通过贝多芬式的克利斯朵夫传记,通过与诞生于同一股拿破仑历史洪流的强大音乐神话人物联系起来。

小说未来的发展将不亚于传记作为一种个人存在形式的原子化的历史;更有甚者,我们将目睹传记的灾难性崩溃。

©OLIVIA STEEN ART

人为了行动、征服、死亡、爱而拥有的时间意识——这种时间意识定下欧洲小说的基调,因为,让我重复:小说的组织单位是人类传记。一个人类生命本身不是传记,也没有为小说提供骨干。一个在旧欧洲小说的时间系统里活动的人,能起到成为簇拥在他周围的整个现象系统的支点的作用。

今天,欧洲人被剔出他们自己的传记,如同球从台球桌的袋子里被拿掉,适用于台球相撞的原则,也同样适用于他们行动的规律:入射角等于反射角。一个没有传记的人不能成为小说的主题支点,而小说如果缺乏对个体的、人类的命运的兴趣,缺乏对情节及其所有辅助性主题的兴趣,也就毫无意义。此外,对心理动机的兴趣(而衰落中的小说是如此熟练地寻求逃避心理动机,因为它早已经嗅到即将来临的末日)正被心理动机在面对现实力量时的日益无能所大幅削弱和损害声誉,而现实力量对心理动机的报复行动则日益残酷。

因此,现代小说既被剥夺了情节,也即被剥夺了个人根据其时间意识而采取的行动,同时又被剥夺了心理学,因为心理学再也不能支持任何类型的行动。

1922年

选自《曼德尔施塔姆文选》,广西人民出版社 | 大雅文丛

《曼德尔施塔姆文选》由着名翻译家、诗人黄灿然历时二十多年精心翻译而成。全书共分为四辑,收录五十多篇文章,内容既有关于着名诗人如但丁、维庸、普希金等的阐释,也有关于哲学家恰达耶夫、音乐家斯克里亚宾、生物学家达尔文等的评价,还有关于小说、戏剧等文学体裁的论述,以及关于一般文学、文化和社会现象的剖析。作为诗人中的“第一小提琴手”,曼德尔施塔姆的写作形式讲究,格律严谨,优雅的古典韵味中充满了浓厚的历史文明气息和深刻的道德意识,他的文学评论旁征博引,充满万花筒式的隐喻,有四两拨千斤的力量——把文论写成诗和格言,亦未失理性的精准。这些文论充满洞见,透露出诗的秘密,词的秘密,存在的秘密,让我们看到了文学的晦暗与明亮、自由与欢乐、柔软与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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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Osip Mandelstam,1891—1938)生于波兰华沙,童年在圣彼得堡度过。一生命运坎坷,两次被捕,长年流放,多次自杀未遂。1938年死于远东符拉迪沃斯托克附近的集中营。俄罗斯白银时代着名诗人、散文家、诗歌理论家。其创造的累累硕果为他赢得了阿克梅诗派“第一小提琴手”的称号。生前出版诗集《石头》《哀歌》《诗》,死后其名声溢出俄罗斯,成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世界性诗人之一。

题图:Osip Mandelstam ©tovima.gr

策划:杜绿绿 丨排版:胡桓语(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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