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
不久前,一位名叫佘幼芝的老人去世,引起了人们的无尽伤感。作为袁崇焕祠第十七代守墓人的她,自幼在东花市斜街的袁崇焕祠长大。明末杰出的军事家袁崇焕被杀害后,仅剩一颗头颅挂在西四,佘家先祖趁着夜间没人取回,偷偷埋在自家院子里,临死前给后人留下遗训:要世代守护袁崇焕墓。佘家的后人们坚守祖训,一守就是四百年!当听起来像一个传奇般的故事真实地发生在我们面前,每一个人都不禁动容。
袁崇焕的遇害是明史研究的大项,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对此一事件的记录都相当详细,而对个中真伪的探讨,史家也争论不休,尚无定论。笔者无意也无力对此妄加钩沉,姑且从一个稀见的角度——古代笔记中对其细节的记录——来给读者做一特殊的展现。
《啸亭杂录》中的“反间计”
皇太极计除袁崇焕,是笔者幼时读《上下五千年》就熟悉的典故,但这一新版蒋干盗书是真是假,史学界争议很大。因为清初史料并无此说,直到康乾年间才随着《明史》的编撰而得以流行,很容易给人一种统治者在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感觉。事实上在清代笔记中,较早记述这一事件的,也是嘉庆年间礼亲王爱新觉罗·昭梿在《啸亭杂录》中的一段记录。
“天聪己巳,文皇帝欲伐明,先与明巡抚袁崇焕书,申讲和议。崇焕信其言,故对庄烈帝有‘五载复辽’之语,实受文皇绐也。”这段话的意思是皇太极早即位的第三年(1629年)就下定了进攻明朝的决心,却先与袁崇焕主动求和,刻意迷惑。袁崇焕认为其软弱无能,遂在崇祯皇帝廷对时贸然允诺五年之内克复辽东,埋下了后来屡屡战事不利从而失去崇祯帝信任的伏笔。
《啸亭杂录》
具体到被杀害之事,《啸亭杂录》是这样记载的:“本朝自攻抚顺后,明人望风而溃,无敢撄其锋者,惟明巡抚袁崇焕固守宁远,攻之六月未下。”由于宁远大败,努尔哈赤愤愤而终(另有说他是在战事中受伤而死),临死时犹作恨语:“何戆儿乃敢阻我兵力?”因此皇太极深蓄大仇,必欲除掉袁崇焕而雪此耻辱。己巳年的冬天,后金军绕过宁远、山海关大举入寇,一直打到北京城下。这时北京城里盛传袁崇焕已经与后金军私下达成协议,甚至已经投降后金军,故而“道建州兵入内地”。尽管袁崇焕率领关宁铁骑千里入援,并在广渠门血战中击溃后金军,但依然无法免除生性多疑的崇祯帝对他的怀疑。
就在这时,由皇太极亲自策划并导演的反间计上演了。“文皇乃擒明杨太监监于帐中,密扎鲍承先在帐外作私语曰:‘今日上退兵乃袁巡抚意,不日伊即输诚矣。’”这一事件在《清太宗实录》中的记载更为详细。直接实施这一计策的是副将高鸿中、参将鲍承先和巴克什达海三人,他们在太监面前故作耳语道,今天在战场上撤兵,乃是大汗的计策,“顷见汗单骑向敌,敌有二人来见汗,语良久乃去。意袁巡抚有密约,此事可立就矣!”而太监假装睡着了,“悉记其语”。
十一月二十九日,皇太极授意,故意创造机会让杨太监逃走,杨太监“以所闻奔告于崇祯帝”,崇祯帝信之不疑,遂对袁崇焕起了杀心。
《骨董续记》中的“挨千刀”
十二月初一,崇祯突然在招袁崇焕等平台召对时,突然下令将他“下锦衣狱”。《啸亭杂录》说“明庄烈帝(即崇祯帝)信其间,乃立磔崇焕”,此语不确,事实上直到转过年的崇祯三年八月十六,袁崇焕才就戮。
在多部明清笔记中,都记录了袁崇焕被凌迟的惨况。凌迟之刑,百姓俗称“挨千刀”,但事实上,元代执行此刑只有一百二十刀,到明代则登峰造极,据邓之诚《骨董续记》记载:“世俗言明代寸磔之刑,刘瑾四千二百刀,郑鄤三千六百刀。”参与监斩刘瑾的张文麟记录了惨酷的场景:“每十刀一歇一吆喝。头一日例该先剐三百五十七刀,如大指甲片,在胸膛左右起。初动刀则无血矣。人言犯人受惊,血俱入小腹小腿肚,剐毕开膛,则血从此出,想应是矣。”当晚,将遍体鳞伤的刘瑾押至顺天府宛平县寄监,释去绑绳,浑身是血的刘瑾还喝了两碗粥。第二天又押到刑场,由于前一天刘瑾就刑时忍痛不过,叫骂中说了些内廷的机密,所以这次“以麻核桃塞口,数十刀,气绝”。刘瑾死后,“受害之家,争取其肉以祭死者”。而郑鄤被杀后,刽子手将他身上被寸割成一条条的肉卖给围观的百姓,因为据说人肉是用来治疗疮疖的良药。
《骨董续记》
相比之下,袁崇焕之死同样惨酷。据张岱《石匮书后集》记载,袁崇焕被从镇抚司绑到西市后,“寸寸脔割之,割肉一块,京师百姓,从刽子手争取生噉之,刽子乱扑,百姓以钱争买其肉,顷刻立尽。”不仅如此,还“开膛出其肠胃,百姓群起抢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血流齿颊间,犹唾地骂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顷刻间,袁崇焕骨肉俱尽,只剩下一颗头颅,被下令传视九边。史学家计六奇在《明季北略》一书中,不仅印证了《石匮书后集》中的“买肉说”:“百姓将银一钱,买肉一块,如手指大,噉之。食时必骂一声,须臾崇焕肉悉卖尽。”更加重要的,是描写了袁崇焕在最后一刻惨绝人寰的情景:“皮骨已尽,心肺之间叫声不绝,半日而止……”
《石匮书后集》
明明是保家卫国的民族英雄,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不能不令人感慨历史的残酷和愚民的无知:那些平时被吃的人们一旦有了吃人的机会,竟也是如此的好胃口。
《花随人圣庵摭忆》中的“游袁墓”
袁崇焕的头颅并没有传视九边,而是在他遇害的当晚不翼而飞,成了当时一个谜团,后来才知道,是他下属一位姓佘的义士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将悬挂于旗杆上的首级和刑场上的尸骨带走了,并掩埋在了自家后院——北京广渠门内的佘家馆中。从此以后,佘家便一直遵照先祖的遗训,守护着袁崇焕的墓地,在时代的风吹雨打中从未动摇和改变。
而对袁崇焕的遇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明清鼎革之际的知识分子们是一脸茫然的,这里面最典型的就是着名历史学家谈迁在《国榷》中表达的复杂心态,一方面承认袁崇焕力排众议、保卫宁远的历史功绩:“藤县(指袁崇焕)之于东陲,亦勤劳多矣,初,经略高第议弃宁、前、锦、右,果如其说,则辽西将非国之有也,赖藤县力持,成宁远之功,士气少奋”;一方面又写道:“今俱谓其通建虏,一时难民忿祸,众喛漂山,而爰书三尺,真同反叛,安能折其心使不断断地下哉?呜呼,戍之辟之可也,寸磔之,果法之平乎?”一个“俱”字,很有些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意思,结尾虽然称对他的处死是法律公正的表现,但也隐约指出似乎将之遣戍,为国家留一人才更为合适。
随着乾隆年间清廷对当年施用反间计除掉袁崇焕这一“内幕”的公开,袁崇焕之死被认为是可以和岳飞遇害并称的历史奇冤。特别是《清高宗实录》记载,乾隆帝有旨:“袁崇焕督师蓟辽,虽与我朝为难,但尚能忠于所事,彼时主暗政昏,不能罄其忱悃,以致身罹重辟,深可悯恻。”对袁崇焕的表彰和纪念也就大规模地开展起来。袁崇焕的墓前修建了名为“袁督师墓堂”的祠堂,坐北朝南,正房五间,作为祭祀凭吊袁崇焕的场所,每年清明节,广东人士都要到这里来为袁崇焕扫墓,举行公祭。清道光十一年(1831年)2月,袁崇焕的东莞同乡、湖南巡抚吴荣光为他题写了墓碑曰“有明袁大将军墓”。后来康有为亦为墓堂题联刻石曰:“自坏长城慨古今,永留毅魄壮山河。”
民国着名学者黄濬在《花随人圣庵摭忆》中曾经记录过自己于清明节造访袁崇焕墓地的一段经历。
《花随人圣庵摭忆》
黄濬跟诗人黄晦闻、戏剧家罗瘿公等几个朋友出发后,先是去坝河旅游,“坝河者,大通河也,俗呼二闸”,彼时春和景明,京城人士大都喜欢逛逛二闸、长河等水景怡人之所。“北地春寒,柳未稊,但有白凫掠舟。”他们一直乘船飘到“明某公主园寝”,上岸后,得知袁崇焕墓距此不远,便前往一谒。后来他有一次去夕照寺观看壁画,“再过之”。黄晦闻返家后做《清明谒袁督师墓》一诗,有云:“当年合议岂得已,盖欲以暇营锦中。收拾散亡计恢复,肘腋之患除文龙。”意思是袁崇焕当时确实与清军有过合议,但目的只是为了获得喘息之机以经营锦州,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恢复大计。是故黄濬说:“此为督师表忠,状心事如绘,立言固应乃尔。”
黄濬在笔记中所记一事,却是后世的明史研究者很少注意和提及的:“余曾见盛京清内府所藏老档,皆满文细字,徐东海(即徐世昌)重金请人译出,中有袁崇焕投降全档,与降书原文,观其文意经过,似非伪降。”但黄濬也有怀疑,认为这是清朝为了实施反间计而刻意伪造的一套“材料”,但还没有拿出,崇祯就已经将袁崇焕置于死地了,“督师之功罪是非,迄无定论”。
从历史的角度看,每一个历史人物都必然是复杂的、多面性的,就以袁崇焕为例,他的真实面目在浩瀚的史料和笔记中只会变得愈来愈加模糊,但是就因为一个愿意世世代代为他守墓的义士,我们都相信他还是一位为大明尽忠的忠臣,否则不可能有如此忠义的下属,行如此忠义的壮举……默写的历史掩不住血写的事实,时间的磨洗也抹不掉长存的浩气。
作者系推理小说作家、古代笔记研究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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