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芦苇的人》/The Reaper 昨非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2023-10
后记文/昨非
收在这个集子里的文字,大部分写于五六年前。在蛰居长达二十年之后,当时的我突生一个欲望:重新回到人界,重新开始书写。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是坚实可行的。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像飞蛾扑向火焰,这巨大的热情,不完全是出于一意孤行,而是基于一种信仰:作为生物的自己被创造出来,必有一项使命在身;在我自然的个体将被淹没之际,试图作出精神上的回响,为了不辜负造物对我的情义;这个欲求,也是对其他存在之物的呼应:渴望以文字之力,回击时间之虚无的重压。
说到时间,在我已然挥霍的几十年里,有幸见证到中国电气化四十年、数字化二十年的进程。在现代化的险途上,所见与所闻,是惊喜的尖叫,是悲伤的呼唳。如今回想,或许皆与欲望有关:物质匮乏的时代,是对物质的疯狂妄想;物质过剩的时代,是对精神的丰饶畅想。从始至终,是一条基于欲求、有求必苦的道路。而禁欲一词,总是对爱欲的博弈,它在我的眼中,有着深广的隐喻含义。
写文著字,本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可对我来说,做一件事情,如同看书,偷着做才觉得有趣,专门来做,便觉得苦恼。少年时有课业,躲在图书馆读闲书,可谓天昏地暗;大学时学英文,每日里中文书不离手;现在呢,按理应该从事英文职业,偏又写起中文来了。归纳自己这几十年,多是荒废中度过的:总是半心半意,不能长情地、专情地对待一件事。但是回顾这半生,如果说有件事一直不能放下,那便是写字。所以,在盛年之后,我又开始面对青年时的妄想。还好,常以诗人史蒂文斯自勉,年亦晚矣,可是投以热忱,说不定能有所收获。但是写字犹如翻译,不译出来还好,尚觉得有无数种阐释的可能;待到译出来,便是百般不如意,追悔莫及。
说到诗歌与翻译,其实有共通之处,都是求索一种恰到好处、难以言状的感觉。过去几年,我重新开始写诗,就像从未写过诗一样。这种想法,也是前面几年写散文的愿景:重新构筑散文之“散”的含义,散在不拘一格,散在莫衷一是。但愿我的试验,能够给延绵绵不绝的文字之河,投入一些石头,尽管在时间的坐标上看去,或许根本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可是人心总是美好的,没有这些念想,我们何以克服重重险阻,一日日生活下去?
可是对诗歌的欲求,也让我中断了散文的书写,就像爱一个人,必须一心一意,才算是完美的演绎。于是几年来忙于运行公众平台,企图对内译介外国诗歌;后来机缘巧合,开始与人合译中国当代诗歌,试图对外传播中国文字。所以我认为自己是有宿命的:我被多个不同身份的我同时爱着;而同时爱那几个我,似乎又是不可能的,除非是在平行宇宙里。因为生亦苦短,精力有限,我更能感受到时间的桎梏,而“我”的定义愈发变得扑朔迷离,不过这也符合我给自己起的名字,不只是“觉今是而昨非”,而是“绝今是而昨非”,可谓一语成谶。
这个集子是我的第一部散文集,也可能是最后一部。千万种旖旎也罢,万千种萧索也好,化诸文字,却只有薄薄的一册。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诉于言语,但诉于言语的,或可窥见一点蛛丝马迹。对于这样的结局,就像我多舛的命运,就像我羞愧的气质,自认为是不可抗力所致,所以并没有不喜欢。
感谢闻中在百忙中写了序言 (题为“爱欲与禁欲中的那喀索斯”)。他甚至发动友人,觅到了我早年的一篇旧文。区区小文,历三十年尘土得以重现,文中的那种喜悦与自在,是今日的自己万难企及的。时间线上的一个我,与另一个我意外重逢,竟如陌生人那样,陷入了莫名的爱恋。时间带来了弥合,也带来了救赎。
另外感谢阿乙、陈先发、朱朱、黑淘诸君,对我青眼相加,写了封面荐语。我与他们多是素昧平生,因为文字的缘故,惺惺相惜。这也是汉字的奇诡之处:我们共在它的星空下,为之盅惑,可仍指望它提供一次想象的飞行,让我们脱离时间的重力,最终变得轻盈。
昨非2023年5月4日写于京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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