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短篇小说《封锁》,背景是战争,人们被短暂隔离的那个小小空间,是在电车里。这个小小的空间,看似脱离了日常生活,“切断了时间与空间”,其实却依然连接着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连接着永恒的人性。
小说采用了全知视角,叙述者架着摄像机——这摄像机还可透视心灵——带我们去认识电车上的芸芸众生。女主人公吴翠远,大学里的英文助教。这名字让我无端地想到中国画中远山横翠的清淡意境,她的面貌和衣着也颇合乎“清淡”的风格:五官很淡,一件白洋纱旗袍,滚一道窄窄的蓝边,一把蓝白格子小遮阳伞。
男主人公吕宗桢,银行会计师。他齐齐整整穿着西装,戴着玳瑁边眼镜,提着公事皮包,当属今日所谓之高级白领。有一个细节颇耐人寻味:他手里的报纸,包着的是夫人托他在银行附近一家面食摊子上买的菠菜包子。小说中另有一个相似的细节:一个男子小心翼翼地让包着熏鱼的油汪汪的纸口袋与西装裤子保持两寸远的距离。下文还有一处神来之笔,他低声向妻子议论着什么,妻子毫不关心,只附耳提醒他:“你的裤子!”上海人之讲究“体面”的“格调”,可见一斑。
封锁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吕宗桢颇为无聊,把包包子的报纸揭开,看到一些包子上印了铅字,字都是反的:“ 讣告……申请……华股动态……隆重登场候教……”张爱玲此处有精彩的议论,深得民族之“魂”:“这些重要的字眼,不知道为什么转载到包子上,就带点开玩笑性质。也许因为‘吃’是太严重的一件事了,相形之下,其他的一切都成了笑话。”接下来作家所描述的场景,我们非常眼熟,只要把“看……”换成“刷手机”:“他在这里看报,全车的人都学了样,有报的看报,没有报的看发票,看章程,看名片。任何印刷物都没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们不能不填满这可怕的空虚——不然,他们的脑子也许会活动起来。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
除此之外,可怕的空虚如何对抗?一位老人“手心里骨碌碌骨碌碌搓着两只油光水滑的核桃,有板有眼的小动作代替了思想”。如果缺乏真正的生命力,虽可借这类活动暂时逃脱无聊,虚无却依然笼罩人生。人永远在“封锁”之中,甚至连“恋爱”也不能例外。在这个似乎与日常生活切断了联系的小小空间,男女主人公谈了一场口头上的恋爱。封锁结束,一切重回正轨,如翠远的名字,只留下淡淡一痕。战争、封锁等苦难,并不必然带给人坚韧与勇气,抵抗命运,寻找生机。懦夫在封锁或不封锁的空间,延续着固定的人格,表现出人性的弱点。
《封锁》的结尾处,一只虫一动不动地伏在吕宗桢卧室的地板上,无疑是其人生困境的隐喻。趴着的虫要成为直立的人,终究还是要有突变的大勇。无论是小说还是人生,只在表面的精致格调上做文章,格局总是有限。王小波曾指出张爱玲小说中深刻的虚无感:“有忧伤,无愤怒;有绝望,无仇恨;看上去像个临死的人写的。”并将其归入幽闭型小说:“那就是把囚笼和噩梦当作一切来写。或者当媳妇,被人烦;或者当婆婆,去烦人;或者自怨自艾;或者顾影自怜;总之,是在不幸之中品来品去。”说得有点尖刻,我们不妨这样来理解,小说如此出色地描述了幽闭型人生,提醒我们:跳出“幽闭”,才能远离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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