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16日,合肥,张崇岫捧着他和战友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拍摄的照片集《战斗在朝鲜》,他称这本照片集为“宝贝”。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文丨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编辑丨胡杰
校对丨刘越
►
本文
6736
字
阅读
11
分钟
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每一次镁光灯的闪烁都是冒险。子弹可能循着亮光打过来。
他是张崇岫,抗美援朝第九兵团随军摄影师,亲历了第二次、第五次战役。他是一个能打仗的摄影师,一个会拍照的兵。
“张崇岫就是他自己”
摘自张崇岫回忆文章
张崇岫 摄
同样是1951年5月的另一张照片上,密密麻麻的军人泡着江水向对岸蹚去,几米外,三两颗炮弹在人群间炸起,水花溅得十几米高。这是志愿军第20军在强渡昭阳江。
许国“被震住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离战火这样近”的战地摄影。入行三十多年,他研究过国内外许多着名的战地摄影师,“往往是一方失去了战斗力,才上去拍两张。而不是在双方还在激战的过程中,就去拍照……比如摄影大家罗伯特·卡帕最着名的作品《战士之死》也是这样,在照片上是看不到敌人的。”
而前述那组照片记录的是正在进行时的炮火连天,镜头就在交战之中。“物理距离、心理距离,都是零距离——这个摄影师不是战争的观察者,而是战争的参与者。”
实际上,许国对张崇岫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早在几十年前,他就听说过“合肥有个张老拍了大量的抗美援朝的照片”,却从未得见。
这次,许国在开展仪式上第一次见到张崇岫。那年张崇岫已经90岁,颤巍巍地上台领荣誉证书。摄影周结束后,安徽省文联、安徽省摄影家协会开始“抢救式”地收集、整理他的作品。
许国先与张崇岫的家人联系,得知出于职务原因,张家保留的照片并不多,大多照片及底片都上交给了部队。张家人说,照片基本都发表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军事画报》等杂志上。许国就去淘旧杂志,果然翻到大量署名张崇岫的照片。他尽数用电脑扫描下来,一张张做高清修复。一共收集到100多张抗美援朝战场上的照片。
同时段,许国频繁地拜访张崇岫,希望能在他的回忆与帮助下,共同整理出这些照片的文字解说。他发现这个耄耋之年的老人虽然耳朵不灵光了、讲话慢了,但对大半个世纪前的记忆却清晰无比。
张崇岫藏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等二十多枚荣誉勋章。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张崇岫告诉他,自己1950年11月12日入朝,那时鸭绿江结了冰,“不需要桥梁都可以走过。”他的身份是新华社驻九兵团分社摄影记者,随军在朝鲜东线作战,几乎全程参与了抗美援朝第二次及第五次战役。他说朝鲜的冬天酷寒无比,“脸冻得咯咯响”,战士的皮肤冻黏在衣裤上,一揭开,“像熟山芋一样掉一层皮”;入朝头十五天,“除了朝鲜百姓家的土豆,没有别的可吃。”他当着许国的面,用十来分钟画了一张作战线路图,标注出鸭绿江、柳谭里、长津湖、水门桥等沿东线的近十个地名。他能准确地说出每张照片拍摄的年份、月份,乃至背后的故事。
许国持反对意见,“张崇岫就是他自己。”
“你抓住了历史瞬间。”
淮海战役我还没有照相机,渡江战役我拿到一个折叠式的照相机,但还没有120胶卷,打开大上海之后,我不但拿到135莱卡相机,还从缴获品中拿到大盘的电影胶片,这时我的摄影技术突飞猛进。
陆仁生用略带惋惜的口气说:“噢,历史一瞬间就过去了,我们搞新闻摄影只要抓住时间、地点、新闻事件,就能拍出一张独一无二的照片;过了时间、地点、事件,就永远无法拍到。”
摘自张崇岫回忆文章
从合肥市四牌楼地铁站出来,往西走,经过几栋新的、旧的高楼。再向南,拐进一道不起眼的铁栅门,见着几面灰秃秃的墙,爬上一栋水泥色的小楼,就进了张崇岫家了。
张崇岫从花布沙发上起身迎接,穿一件藏青色的针织衫,领口露出衬衣的格子纹路。他的眉毛和头发都疏而白,软绵绵地贴着皮肤,背佝到近四十五度。
他的耳朵不好,右耳戴着助听器,左耳几乎彻底失聪,“在朝鲜战场上震聋的。”与他说话,总叫着他的大女儿做翻译。
入朝那年他21岁,不过已经当了七年的兵。14岁的时候,他随母亲从老家安徽巢湖城逃难至乡下,遇到游击队便从军了。部队认为他年纪小,送他去“皖江联中”读书,学成后又被派到地方部队做文化教员。十七岁时,他被调到东线兵团政治部新闻训练班学习摄影技术。此后就一直担任随军摄影师。
作为九兵团摄影组组长,张崇岫带着一台莱卡相机,一台蔡司相机入朝;120规格的、135规格的几十卷胶卷,像子弹带一样一卷卷别在腰间。那时的相机还要用镁光灯,“把发条紧上,打火石一打,啪的一声,才亮。”
张崇岫回忆,自己的摄影生涯中有几位前辈。第三野战军政治部摄影科科长陆仁生曾教育他,历史转瞬即逝,搞新闻摄影,必须抓住“时间、地点、新闻事件”。随军解放上海后,他遇到一批苏联摄影师,双方交流中,他发现苏联人很爱拍摄“胜利会师的一刻”,“那是他们特别喜欢的表现胜利的手段。”他也喜欢罗伯特·卡帕的这句名言:“如果你拍得不够好,是因为你离炮火不够近。”
张崇岫 摄
战后,张崇岫将这些照片给予陆仁生评价,陆仁生称赞他说:“你抓住了历史瞬间。”
记录这些瞬间是有代价的。张崇岫的头顶被炮弹刮过,“秃噜了一块头皮”。左手虎口有一处子弹的贯穿伤,小腿则受过嵌入伤,所幸都没有留下残疾。其余的小伤不计其数。
张崇岫也会拍一些“平淡的时刻”。志愿军在野地里缝补军鞋,他拍。志愿军从雪坡上溜下,滑雪一般,哈哈大笑,他拍。清扫战场时,志愿军的一个转身微笑,他拍。边震遐曾回忆,张崇岫教志愿军叫朝鲜妇人“阿妈妮”,“阿妈妮”高兴地冲出门来为他们打水,他也立刻抓拍下来。
长津湖战役结束后,部队在休整,一天,宋时轮带着警卫开车去死鹰岺查访死伤情况,他要我一同前去。当我们车队来到死鹰岺山峰下,只见大雪后百丈悬岩,山峰仍在厚厚冰雪覆盖下,展露出惊险离奇的峰峦。
……
我不停地按动快门,按动快门,把所有对胜利的渴望,对志愿军战士的尊重、骄傲和自豪,都用相机记录下来了。
摘自张崇岫回忆文章
许国记得,张崇岫只讲过这么一次,后来再怎么被追问,他都不言不语。
但他会主动说一些旁的事情。入朝前,他在山海关的火车站拾了件带毛的皮大衣。原先他只穿一件打底衫、一件毛线衣外加一件薄棉袄。他日后多次庆幸,没有这件皮衣,他恐怕“挨不过去”。
战地记者张崇岫在在长津湖战役期间留影。
张崇岫供图
回国后,自1953年起,张崇岫任济南军区政治部摄影记者。1958年,他转业至安徽画报社任摄影组副组长;1968年他任安徽日报社党委常委;1980年,他调任安徽省文联办公室副主任。1988年,他正式离休。
图片不会老
摘自张崇岫回忆文章
张崇岫老了,常常全身发痛,也不知是旧伤发作,还是纯粹的老年的痛。他的视网膜病变了,看东西只见轮廓,看不清中间。十五年前他得了食道癌,胃切掉了五分之三,如今吞咽困难,吃饭只吃小半碗,大一些的药丸子也吃不下去。再由于他那极度弯曲的背,他睡觉时不得不垫上四个枕头,否则胃里的食物会返流。他的脚步比语速慢,动作比脚步慢,扣一个拉链要摸索近十秒。
但他还保有些军人的习气。长女张雯雯说,一如她们姊妹从小被军事化管理那样,如今的父亲还是要求她们吃饭快、穿衣朴素、作息规律。她去见父亲,要换上“素一点、工作服一样的衣服”,否则会被教育,怎么把钱都花在了买衣服上?
张崇岫的耳朵不好,与他说话,总叫着他的大女儿做翻译。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父亲的方向感仍然极好,出门溜达,“去过一次的地方,绝对不会记错路线。”他的灵活劲儿也还在,家人不让他常外出,他就找些旁的理由,定要出去补口锅、买个小物件。
父亲不看战争片,因为“经历过最真实的战场”,却爱看各类体育节目,直到今天还在关注英超足球联赛,“每支球队,每个球员他都搞得清楚。”
再早几年,父亲与战友们常来往,张雯雯记得,好几个都是“皖江联中”出来的学生,写得一手好字,其中一个在朝鲜被燃烧弹烧花了脸,但其人“个子高高,很潇洒”。而今,老战友在一个一个逝去,父亲从来不去参加葬礼,“觉得没意思”。
张崇岫总要花上十几二十分钟,才能够将一众勋章小心翼翼地转移进书柜。
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他还藏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等二十多枚荣誉勋章。都是他压箱底的宝贝,平时收在书柜里,轻易不示人,也不佩戴。
张雯雯说,上了年纪后,父亲对功勋仿佛“看淡”了,“和我说,什么英雄不英雄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
“如果我不拍,换个别的谁来拍,我想,只要责任尽到了,它可能视角不一样,但该拍的一定能拍下来的……我就是一个简单的摄影人,一个为人民、为社会、为国家服务的摄影人。”张崇岫在去年的一篇自述中写道。
一个勋章对应一个盒子、一个小塑料袋,是万万不能错的。张崇岫总要花上十几二十分钟,才能够将一众勋章小心翼翼地转移进书柜。同放在书柜里的,还有那本夹着朝鲜枫叶的功劳簿。
叶子枯萎了,但依然泛出红与橙的色彩。
文章来源于网络,所有权归原作者所有,大道家园只作为存储空间,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进行删除。
本文地址:http://www.dadaojiayuan.com/guoxue/126724.html.
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本站部分文字与图片资源来自于网络,转载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立即通知我们(管理员邮箱:douchuanxin@foxmail.com),情况属实,我们会第一时间予以删除,并同时向您表示歉意,谢谢!
上一篇: 晋惠帝司马衷真的是个rz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