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艾平
第746期
英国文豪培根曾言,没有友情的社会,不过是一片繁荣的沙漠。人生在世,不能没有友情。但又有谁的友情,会不起一点波折,始终甜蜜如初恋呢?认识到这一点,对于梅光迪与胡适,对于他们由少年期的相亲相爱,到后来由于学术观点的不同而发生争执,直至后来天地悬隔、人事日非、交情渐淡,都不能不表示深切的理解与同情。
1910年8月16日,作为第二批庚款留美学生之一,胡适由上海登轮赴美。临行前,他请求仿佛热恋中的友人梅光迪“必以一言相赠”。受此重托,落榜的梅光迪,想起去秋以来两人在沪上的相识相知,特别是为应考入都后那一段如胶似漆的交往,又联想到庚子之役祖国遭受的奇耻大辱,以及用退赔的庚款所举办的留美事宜,大发感慨道:“以救国赎命之资易而为君等谋教育,在美人,好义之心固不可没,而吾国人所责望于君等,则救国之材而四百兆同胞所赖以托命者也。”又言:“君奇士,兹其行也,直驱趋共和之祖国,暇时与彼士贤豪长者游处,究其道国之详,异日学成归来,焉知事功不能与华盛顿相映?其无负于吾国人之责望也必矣。”
这篇名为《序与胡适交谊的由来》,交代了作者自1908年寄迹吴淞江上,由慕名而相识,又由相识而相知胡适的过程。乍看题目,仿佛交往了很久,实际才不过两年。两年前,在复旦公学就读的梅光迪,因室友胡绍庭介绍,得与胡适结交;一年前,在北上应游美之试的轮船上,与胡适巧遇舟中,彼此惊喜过望,“每浪静月明,相与扺掌扼腕,竟夜不稍休止”;入都后,胡适数次前来梅光迪寓所拜访,而梅光迪也“逾时不见君(胡适)而不欢”。显然,这是少年期最美好的经验,超越了利害,不掺杂丝毫虚假做作,而彼此欣赏、互为吸引,既缘于出众的才华、高洁的性情,又离不开姣好的容貌、潇洒的举止。
留学哈佛时期与杨杏佛(右)、朱经农(中)合影
这篇短短的序文,写在他们恋人般难分难舍的时刻,然而在对两人交往略作交代后,立即转入家国天下的宏大叙事,彰显了晚清民初那个“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时代有出息青年的独特精神风貌。从后来两人有据可查的近二十年交往史,这种为了造就完善的个人,担负起时代赋予的使命,互相帮助、互相勉励、互相提醒,乃至不惜以诤言相劝、据理力争的纯真友情,始终弥漫在他们的日记、书信中,令人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1911年夏,经过一番努力,梅光迪实现留美目标。对于这份荣耀,在大洋彼岸的好友似乎更加喜悦。8月18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见北京清华学堂榜,知觐庄(梅光迪)与钟英皆来美矣,为之狂喜不已。”9月5日又记道:“阅报知第三次赔款学生今日抵旧金山。”可见,关注与期待何其热切。然而,刚到美国,因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欣赏和接受标准不同,两人即在书信往还中发生激烈争辨。胡适在日记中屡屡记道:“得觐庄一书”(1911年9月22日);“作书寄觐庄,约二千言”(9月26日);“得觐庄所寄《颜习斋年谱》,读之亦无大好处”(10月3日);“得觐庄一书,亦二千字,以一书报之,论宋儒之功,亦近二千言”(10月4日);“得觐庄书,攻击我十月四日之书甚力”(10月11日)。显然,此番争论,主要集中于对宋儒的不同看法。
胡适给梅光迪的信已无法见到,而梅光迪至胡适的信件,却被胡适保存了相当一部分。即以胡适1911年10月11日所收到者(梅光迪10月8日信)为例,看他们到底争些什么。
适兄足下:得来书,读之如冷水浇背,诚初料所不及也。细观尊意,其回护程朱与诋毁习斋处,皆强词夺理,不能道其所以然。如习斋言行皆甚鄙陋,不知足下何所指?且即习斋一生言行观之,其不合于圣人之徒者亦鲜矣。其万里寻亲骨,则为孝子;其不事科举,则为高士(习斋虽曾应科举,后仍弃而不为);其慨念种族不忘故国,则无愧于亡明遗老;至其讲经济政治,亦不让同甫、介甫。 显然,与胡适回护程朱不同,梅光迪力挺颜习斋。
颜习斋,名颜元,清初儒家代表人物之一,颜李学派创始人,一生以行医、教学为业,继承发扬孔子的教育思想,主张“习动”、“实学”、“习行”、“致用”几方面并重,德智体全面发展,培养文武兼备、经世致用的人才,对程颐、程颢、朱熹等为代表的宋明理学家 “穷理居敬”、“静坐冥思”的主张,给以猛烈批判。
梅光迪欣赏颜习斋,既在于他的教育主张,更在于他的核心价值观,以及由核心价值观驱使下的言行举止,即上文所引述的“慨念种族不忘故国”(忠)、“万里寻亲骨”(孝)、“不事科举”(节)、“讲经济政治”(义)。
然而难道程朱不是儒家正宗,不讲忠孝节义?
梅光迪继续写道:
足下谓朱注为千古第一伟着,足下徒排除汉儒说经而推尊晦庵。迪以为晦庵(朱熹)说经之谬误与汉儒兄弟耳。足下何独薄于汉儒而厚朱子乎?吾今敢大声疾呼,晦庵实为千古叛圣第一罪魁,其《纲目》尤刺谬不可思议,其知人论世尤荒谬绝伦。吾谓自有晦庵而儒学范围愈狭,如晦庵之于管仲、晏子、张子房、孔明等,皆以杂霸之说或申韩之学抹杀之,不得与于儒者之列。 一个将其着作奉为“千古第一伟着“,一个批其为“千古叛圣第一罪魁”,俨然水火之势,不可调和。
哈佛大学校园
胡适书信未见,其如何立论,如何回护程朱诋毁颜元,无法全面掌握。但解读梅光迪回信,仍然可以揣摩两人价值观上的更多差异。
梅光迪说:
吾人论古当问其人之有功德于吾民与否,不当问其学术之纯驳;其有功德于吾民者,皆圣人之徒也。故孔子亦极推重管晏。晦庵与介甫(王安石)不合,非但痛诋介甫,并丑诋其妻其子,造谣污蔑,使介甫蒙奇冤。晦庵与张南轩善,遂掩其父浚丧师之罪而铺张其功。晦庵之言行如此,非鄙陋而何?介甫蒙奇冤三百年,后人以晦庵故不敢为之白,习斋独毅然推重介甫,至今为介甫之学益明,非习斋之功乎?足下推尊同甫(陈亮)、介甫而独毁习斋,夫此三人者固相似,皆有经世实用之人,皆与晦庵为大敌。知三人之学之有用,则知晦庵之学之无用,二者不可并立者也。 学术争论本为寻常事,而且宋明理学虽长期被统治者推为一尊,但批判的浪潮也此起彼伏,不稍停歇,清初颜李学派的兴起即为一例。在二十世纪初,两个饱受中国传统教育的二十岁左右年轻人,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为了一个本来争论不休的学术问题,大打口水战,不知情者难免会掩口发笑,然不能不令人起敬。显然,他们的争论是认真的,严肃的。当胡适指梅光迪为世俗所渐染,摒程朱之书勿书,梅光迪正色道:“不肖自七八岁时,家君即以程朱之书课读;今其虽悟其非,然仍当读其书,盖正以读其书,始能知其非,此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即将来有所撰述,凡关于排斥程朱者,亦必因证其言行事实,而后能折服程朱之鬼于地下,非徒造言污毁只顾痛骂者所能了事也。”
梅光迪是极具正义感的人,同时又十分固执,自己所认定的道理,尤其是非面前,绝不肯有丝毫苟且,作半点让步。然而事过之后,往往能够反省,主动认错,因此而使友情得到进一步升华。
就在关于程朱、颜李争论的同时,旧友胡绍庭、许棣棠(怡荪)(皆胡适绩溪乡亲),均有书信致胡适,并询问梅光迪近况,令其大为感动。因为出国前,梅与此两人曾生龃龉,不欢而散。他在致胡适信中说:“绍庭、棣棠,不以迪事介怀,甚所感激。”(1911年11月25日)“迪自去秋与绍庭别,即不相见至今矣。前在复旦时与绍庭本称密友,因迪性僻隘,不能容物,又有童心,遂至龃龉,及今思之愧悔良深,望足下为仲连,俾两人释前衍、复旧好,迪亦将致函绍庭谢过也。”(1911年11月23日致胡适函)在25日的信中,对胡适真诚地指出其为人处世及做学问方面的毛病,感激地说:“迪一生大病,幸得良友道破,感激欲涕。”又进一步发挥说:“吾人一生成败全在师友。得师固难,得友亦难。迪窃尝思之,吾人择友,志同道合,性情之际又能契合无间者固好;其有一于此不能强同者,正可藉以收他山之助,以长补短,彼此借镜耳。”
显然,这是十分成熟的世界观。从后来若干年他们之间的相处看,尤其是那场所谓把胡适“逼上梁山”的关于文学革命的论争,即使不免唇枪舌剑的激烈,也难掩这种交友之道的理性之光。也许正是出于这种理性,乃至所谓坚持“死理”,梅胡之交乃至之争,在严肃的面孔下,透着一些顽皮与亲切。
胡适就读的康奈尔大学
1915年夏,梅光迪完成了西北大学的研究生学业,正待转学哈佛过程中。而此时的胡适,也即将离开康奈尔,前往哥伦比亚大学深造。为了在新的学业开始前作一修整,并和在康奈尔就读的胡适、任叔永、杨杏佛、唐钺等新知故交作一畅叙,梅光迪来到风光秀丽的伊萨卡城。他们朝夕过从,相与纵谈,而话题终不离中国文字和中国文学。胡适此前经过研究,早已认定“汉文乃是半死之文字”、白话才是活文字。而梅光迪正相反,绝不承认中国古文是半死或全死的文字。任叔永力挺梅光迪,联手论战胡适。在后来回忆这段往事时,胡适写道:
那个夏天,任叔永、梅觐庄、杨杏佛、唐擘黄(钺)都在绮色佳(伊萨卡)过夏,我们常常讨论中国文学的问题。从中国文字问题转到中国文学问题,这是一个大转变。这一班人中,最守旧的是梅觐庄,他绝对不承认中国文字是半死或全死的文字。因为他的反驳,我不能不细细想过我自己的立场。他越驳越守旧,我倒渐渐变得更激烈了。我那时常提到中国文学必须经过一场革命;文学革命的口号。就是那个夏天我们乱谈出来的。(胡适《四十自述》) 那个夏天,朋友们为了学业,即将四处星散,彼此皆以赠诗为念。9月17日夜,想起多年的友谊,尤其革命尚未破题,同志尚需努力,胡适提笔给“最守旧”的朋友写了一首长诗。他在诗中写道:
“梅君少年好文史,近更摭拾及欧美。新来为文颇谐诡,能令公怒令公喜。昨作檄讨夫己氏,倘令见之魄应褫。又能虚心不自是,一稿十易犹未已。梅生梅生勿自鄙。神州文学久枯馁,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来不可止,文学革命其时矣。吾辈势不容坐视,且复号召二三子,革命军前杖马箠,鞭笞驱除一车鬼,再拜迎入新世纪。以此报国未云菲,缩地戡天差可拟。梅生梅生勿自鄙。” 这首名为《送梅觐庄往哈佛大学诗》,共六十句,四百二十字,在后来编订《留学日记》时,胡适特自跋云:生平作诗,此为最长矣。可见当时感情的波涛汹涌,不可遏止。
显然,这首送别诗的重要价值,在于首次提出了“文学革命”的概念,开启了中国近代以来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新文学航程;同时,也成为梅胡之间铁杆哥们般友情的一个有力见证。
哈佛大学威登纳图书馆
1917年夏,胡适完成哥大学业,即将归国。临别,作诗一首,取名《文学篇》,副题“别叔永、杏佛、觐庄。在题记中写道:吾将归国,叔永作诗赠别,有“君归何人劝我诗”之句。因念吾数年来之文学的兴趣,多出于吾友之助。若无叔永、杏佛,定无《去国集》;若无叔永、觐庄,定无《尝试集》。感此作诗别叔永、杏佛、觐庄。
胡适自幼得慈母教诲,最懂得感恩图报。他在行将与友人分别的情绪中,一一回想起人生路上、事业途中,和友人们相处、相知、互相提携勉励的美好往事,尤其1912年春由农科改文科大得梅光迪赞许支持,任叔永、杨杏佛来美后,屡于山城冬夜烹茶赋诗,1915年夏关于中国文字是死是活的争论,催生中国现代第一本新诗《尝试集》,以及1916年夏关于“作诗与作文”的激烈辩难,最终促成“文学改良”八事。往事历历在目,不堪回首,唯有诗歌聊可抒发胸臆。他在诗的最后写道:
回首四年来,积诗可百首。做诗的兴味,大半靠朋友。佳句共欣赏,论难见忠厚。如今远别去,此乐难再有。暂别不须悲,诸君会当归。请与诸君期,明年荷花时。春申江之湄,有酒盈清卮。无客不能诗,同作归来词。 友情是无比珍贵的。但岁月毫不留情。1917年夏,随着胡适的归国,过去那种一天一信片、三日一长函,每至假期不聚不快、有聚必争的热烈的交往,实际上已无法延续,而梅胡等人的少年情谊,也就此告一段落。此后,由于时空变幻,人事日非,彼此交往逐渐减少,也就成为十分自然的事情了。
(作者系宣城市文联主席)
制作:童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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