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内丹修炼心理的几个原则

张钦

内丹是唐末至宋元道教修炼最重要的方术，它秘传师承，形成众多流派，丹经丹法汗牛充栋，但多岐同源，皆援外丹术语，将人体某些部位作为炉鼎，以人之精气神作为运炼对象，通过一定的方法、步骤，使人之精气神内凝成丹而达长生成仙。它的实质是对人之身心进行修炼，希望通过一些特殊的方法实现对身心的超越，脱胎换骨，达到变形而仙。《钟吕传道集》说：“……当此时，如人之修炼，以气成神，脱质升仙，炼就纯阳之体也。”内丹修炼所要追求的最高目标，当然是不可及的宗教境界，但在具体的操作过程中，却有许多有价值的东西，尤其是对人之心理的修炼，可以说是内丹很重要的一个内容，亦是一个很有学术价值和实践价值的内容。本文要探讨的，就是内丹对人之心理进行修炼的几个基本原则。

一 身心俱炼，性命双修

内丹术，无论北宗、南宗、东派、西派或是中派，皆是性命双修，其炼丹之药物，俱为精气神。《高上玉皇心印经》云 “上药三品，神与气精……人各有精，精合其神，神合其气，气合其真。”李道纯《中和集》亦云 “学神仙法，不必多为。但炼精气神三宝为丹头，三宝会于中宫，金丹成矣。”陈致虚《金丹大要》也指出 “圣人言修炼金丹者，炼精与神、气而已。惟此三者，千古之上，万世之下，无以易也。”总之，各宗各派皆言精气神为其内炼之药物。那么精气神究竟是指什么呢?

(一)精

精在内丹中被分为先天精与后天精两种，先天精也被称为“元精”、“真精”、“先天至阳之精”，被认为是禀受于父精母血、对生命盛衰具有决定性的先天遗传性生命物质，常被内丹家称为“至药”、“真药”等。后天精又被称为“浊精”、“生殖精”等，是靠后天水谷等营养运化而成，其功能是维护生命活动与繁衍后代。就先天精与后天精的关系而言，内丹家一般认为它们相互依存促进，后天精以先天精为本，先天精以后天精为养。而且它们原本为一物，先天精因性欲发动而施泻变为后天精，不因性欲发动而充固于内则不变。丹经《石函记》说：“元阳即元精，发生于玄玄之际，元精无形，寓于元气之中。若受外感而动，与元气分判，则成凡精。”明代陈眉公《宝颜堂秘笈》说：“精在先天时，藏于五脏六腑，氤氲而未成形，后天之念一动，则成为后天之精。”

由上述可知，无论先天精，还是后天精，都是人自身所禀有的生命物质，它在现代身心论的划分中，是属于身的一部分，而且是很特殊的一个部分。在内丹的具体实践中，是以固后天精以产先天精。炼“精”之“精”一般都是指先天精，如《金丹大要》说：“须此先天地之精属阳，圣人修炼已为金丹者，此也。”又如柳华阳《金仙证论》说 ：“仙道炼元精为丹。凡炼丹下手之仙机，即炼肾中之元精。”这些都表明，内丹之炼精，是炼身中的生命物质。

(二)气

内丹之炼气(?)，一般指先天之气即?的修炼。?亦有多种称呼，如“元?”、“纯阳之?”等。它一般认为是从精中产生出来的，如伍冲虚《天仙正理直论增注·自序》说：“修仙者必用精?神三宝，此言只神?二者，以精在?中，精?本是一故也。”《金丹大要》说：“精与?相养，?聚则精盈，精盈则?盛。”这说明精?一体，但精为本，?为用。《天仙正理真论增注》云：“?者，先天?，即肾中真阳之精也。人从此?以得生，亦修此?而长生。唯用修而得长其生，故称修命。”?之用，又表现在给生命以动力和生机，它主藏于肾，张伯端《青华秘文》说：“元气之生，周流乎身，而独肾府采而用之者，何也?夫肾府路径，直达气穴黄庭者，一也。肾为精府，精至，直引精华而用之，二也。周流于他处则难觅，至精府而可识，三也。心气透肾，意下则直至，采之者易为力，四也。此四者，故采真阳于肾府。”故内丹之?亦指一种生命物质和一种生命能量，它之盛衰决定着生命的盛衰。炼?，亦是修炼身之生命物质。

(三)神

神在内丹中亦有先、后天的分别。先天之神一般称为“元神”、“真性”等，是先天具备的灵性本体;后天之神一般被称为识神或欲神等，是后天习得的思维能力、情志、欲望等。从丹理讲，人的先天元神是空灵清明的，人从母腹中降生后，它便逐渐为后天识神所蒙蔽污染，失去其灵性的光辉，致使生命衰弱死亡。人只有通过自觉而艰苦的内丹修炼，才能还归元神灵性，达到还虚成仙。《青华秘文》讲得很清楚：“夫神者，有元神焉，有欲神焉。元神者，乃先天以来一点灵光也。欲神者，气禀之性也。元神者，先天之性也。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自为气质之性所蔽之后，如云掩月。……一旦返之矣，自今以往，先天之气纯熟，日月常行，无非本体矣。此得先天而制后天，而为之用也。”《性命圭旨》亦提出同样的见解：“心也者，人之丹也，物而霾之，则心不丹。故炼丹也者，炼去阴霾之物，以复其心之本体，天命之性自然也。”这里的心之本体，就是指的元神。由是可见，内丹关于神的观念，用现代的眼光来审视，是指人的情志、心智等内容。炼神，就是心理的修炼：(按荣格的见解，元神相当于现代心理学中的集体无意识)。

从以上内丹把精气神作为修炼药物的具体分析中不难看出，精与气是属于生理的范畴，神是属于心理的范畴，所以内丹修炼的确是身心俱炼，其药物精气神缺一不可，这是内丹修炼的第一个基本原则，亦是内丹修炼人之心理的第一个基本原则。内丹家们还用更为简洁的语言表达了这种思想，就是性命双修。不管是先性后命的北宗，还是先命后性的南宗，或是别的什么内丹大派，都强调既要修命，又要修性。性与命，简明地说，就是心身。《天仙正理直论增注》说：“元神本性，主宰乎性命而双修。始而欲了命为长生超劫之基，则以性而配命为修，固双修之一机。终也欲了性为长生超劫运之性，则以长生之命配性而为修，亦此双修之一机也。”《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说：“性者是元神，命者是元气，名曰性命也。”所以，内丹的心理修炼与它的生理修炼是不可分割的两个环节。无论先修心理还是先修生理，都不可以单一地修炼。因此，内丹心理修炼的第一个原则就是不能离开生理的修炼来单独修心理。虽然北宗邱处机曾言其道为“三分命功，七分性学”，王重阳亦言“主者是性，宾者是命”，但都没有放弃对命功的修炼。

二 修性有道，循序渐进

(一)以形炼神原则

在第一点中我们看到了性命不可分割，身心本是一体，所以作为一个首要的原则，提出身心俱炼的观点。在内丹修性的第二点中，我将进一步地提出：由于形可化神，炼形即是修心。陈楠《杂著捷径》云：“形者，神之宅也。倘不全宅以安生，修身以养神，则不免于气散归空，游魂为变。”《高上玉皇心印经》亦云：“神依形生，精依气盈。”是故《清微丹诀·清微隐真合道章》云：“故不死者，炼精成气，炼气成神，炼神合道，能事毕矣。”另一种说法是“神全则生，神断则死，所以积气为精，积精为神”(《太平御览》)：①：。虽然，精、气颠倒，但仍指出物质性的生命存在是生命灵性(神)的基础，运炼精气，就是在充固性灵，所以，炼形本身，就是在炼性。《清微丹诀》说：“全形者，即炼精之谓也。须其六根断绝，一念真纯，以时入室，端坐凝神……则全形之道，宿殃自解，万病消除，不憎不嫉，不欲不淫，然后炼气合神也。”“夫炼气者，冥心定息，元寂绵绵，神室内守……六根安定，物我两忘，乃炼气之道……”从划线部分我们可以看出，以形炼神和运神炼形，是一个双向的过程。从内丹的观点讲，炼形本身就是炼神的一部分，它不仅是炼神的必要前提，而且在炼形的同时，神也受到了运炼，它们是一个过程的两面，这就是炼形即是炼神的真正内涵。当然，炼形即运炼精气，不是内丹修炼的最终目的，它是以此为出发点，达到炼化还虚的最上乘之境(在先性后命的金丹派北宗的观点里虽然炼丹次第不同，着重明心见性，但在炼己筑基的功夫上，仍然直承炼精化?论。在王重阳之《金关玉锁诀》提出的“小乘之法”中有较详细的论述)。

(二)逆返原则

逆返思想，是内丹最重要的理论与实践操作方法。首先我们来分析逆返对炼神的指导意义。无疑，逆返是源于道教宇宙生成论。陈致虚《金丹大要》有如下论述：“精气神……三物相感，顺则生人，逆则成丹。何谓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故虚化神，神化?，?化精，精化形，形乃成人。何谓逆?万物含三，三归二，二归一。知此道者，怡神守形，养形炼精，积精化?，炼?合神，炼神还虚，金丹乃成。”这种顺则生人、逆则成丹的思想，在心性的运炼中，亦有很大的操作价值。司马承祯提出的著名操作理论——三戒、五渐、七阶说，就是以逆炼返仙为基础的“性学”、“性功”的基本操作模式。其基本内容是：三戒为简缘、无欲、静心;五渐为斋戒、安处、存想、坐忘、神解，七阶为信敬、断缘、收心、简事、真观、泰定、得道。可以清楚地看到，划线部分完全是心理的训练。简缘、斋戒、断缘、简事，其目的亦是“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老子语)的方便法门，实际上还是为了调心。而他的这种调心，用现代的理论来分析，就是通过不断地放弃外在的感知、情智与欲求，以达到心灵的宁静与纯洁，也就是一个清洁感知与心灵的过程。司马氏认为如果这样做了，完成了他所提出的这些修行，就可以得道。这个过程，便是一个逆返的典型说明。我们在《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中也能很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丹阳问何名太上七返?师曰：一者少言语养内气，二者戒心性养精气，三者薄滋味养血气，四者戒嗔怒养肺气，五者节饮食养胃气，六者少思虑养肝气，七者寡嗜欲养心气是也。徐神翁注但精神无恼唾少，为中修行人也。乃三教圣人之意。”“凡人出家，绝名弃利，忘情去欲，则心虚，心虚则气住，气住则神清，神清则德合道生矣。”划线部分表明，节情制欲，乃修心之基。节与制，其实也是逆返的一种运用，能达到无有俗情俗欲的“心虚”之境，便是修性成功的道果。这就是逆返在修炼性功中的价值所在。

其次，我们来分析一下逆返在整个内丹修炼中的指导意义。

老聃有归根复命的思想，提出要比于赤子、复归于婴儿的理想。内丹承袭了它，并提出炼精化?，炼?化神，炼神还虚的逆炼理论与逆炼实践。《性命圭旨》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所谓顺去生人生物。今则形化精，精化?，?化神，神化虚，此所谓逆来成仙成佛。”众所周知，万物由生而壮，壮而衰，衰而亡，这是一个不易的自然之道。老庄也大倡“道法自然”，“依乎天理”，而内丹家们却提出“逆返成仙”论，这的确是对传统道家和道教思想的重大变革与突破，是道教“我命在我不在天”的仙学思想的延伸和发展。逆返论无疑是内丹实践的理论支柱。它使修炼成仙在理论和操作中由不可能化为可能，并由可能而化为了现实的真正修行。

(三)循序渐进原则

循序渐进，几乎是一切道教修行所遵循的一个重要原则。内丹之心理修炼亦不能例外。张伯端曾说：“先以修命之术顺其所欲，渐次导之于道。”这是由命功渐进到性功的渐修法门。其修行次第为先命功后性功，即由浅层心理：(欲神)进到深层心理(元神)。李道纯《中和集》云：“高上之士，性命兼达，先持戒定慧而虚其心，后炼精气神而保其身。身安泰则命基永固，心虚澄则性本圆明。”主张性命兼达，但过程亦宗渐门。先性后命的北宗，以降服心性为入手处：“重阳真人云：出家若不降心，返接世缘，道德损矣。《性命书》云：洗心对越，乃万物之根蒂。《经》云：心生则性灭，心灭则性现也。心灭者是宝。《经》云诸贤先求明心。心本是道，道即是心，心外无道，道外无心也。”(《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北宗以明心见性为其所宗，故在修行次第上以先了性为大要，其筑基炼己的功法，亦是调制身心的小乘渐法。邱处机《大丹直指·三田返复金液还丹诀》云：“如行火至金木两停，欲飞不飞之时，欲济不济之际，最要正意守持，一念不生。若思念才生，即是尘垢……其意一正，二气自合，以结大丹。”可见要使丹成，对身与心的要求都很严格。其修行的过程当然不可能一蹴而就。

以上是性命修行次第的简短说明。在性功自身的修炼中，一般的步骤是先欲神后元神。“夫炼神者，入室端坐，神气既息，不出不入，心无二用，一念无著，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气住而为息，神入而成胎。”“形神俱妙，与道合真矣。神归体则真神自灵。”(《清微丹诀·清微隐真合道章》)欲神的修炼，主要是收视返听，澄心遣欲，其方法是静“心惟静则不外驰，心惟静则和，心惟静则清……盖心静则神全，神全则性现。……心不留事，一静可期。……心求静必先制眼，眼者神游之宅也，神游于眼而役于心。故抑之于眼而使之归于心，则心静而神亦静矣。目不乱视，神返于心，乃静之本。”(张伯端《青华秘文》)元神的修炼是在元精元气充盈的基础上自然呈现的，所谓“气极乃清”，“精极乃明”、“神极乃灵”。炼精化?，炼?化神，炼神还虚，这三步骤如是修行完满，自然能元神澄澈，变形而仙。从后天返先天，这是内丹理论的基石，亦是修行的不变次第。从后天欲神返回到先天元神，在时间和空间上还有许多具体的层次，因篇幅所限，这里就不一一详述。总之，内丹对心理的修炼是一个复杂而完备的过程，有一套精细的修行次第，不可躐等而行。

综上所述，内丹之修身炼性，虽方法各异，但仍有几个基本原则。在内丹对心理修炼之基本原则的论述中，不难看出，心理的修炼是内丹修炼极为重要的内容，而且其修炼的最高境界，亦是发生在心理的深层次结构中。这对现代心理理论及其操作都有其不可忽视的借鉴价值。分析心理学家荣格读到《金华秘旨》时喜出望外，他在《金华秘旨》德文版第二版序言中写道：“由于中世纪炼丹术的长期研究，我们找到了灵知和集体无意识中存在的联结点”。这里的中世纪炼丹术是指中国的内丹术。可见，内丹之心理修炼理论与实践亦有不可低估的现实意义。

(责任编辑：又小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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