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吉绍
坐观天地远见遐 ,忽然万里渡江河。以龙为马云为车,时入天门见大家。 |
引 言
《黄帝九鼎神丹经》(以下简称《九鼎丹经》),现存文献最早见于晋葛洪(83-363)《抱朴子内篇》著录引用。关于此书的来历,葛洪如是说:“昔左元放于天柱山中精思,而神人授之金丹仙经,会汉末乱,不遑合作,而避地来渡江东,志欲投名山以修斯道。余从祖仙公,又从元放受之。凡受《太清丹经》三卷及《九鼎丹经》一卷、《金液丹经》一卷。余师郑君者,则余从祖仙公之弟子也,又于从祖受之,而家贫无用买药。余亲事之,洒扫积久,乃于马迹山中立坛盟受之,并诸口诀诀之不书者。江东先无此书,书出于左元放,元放以授余从祖,从祖以授郑君,郑君以授余,故他道士了无知者也。”葛洪又云该书另有祭图法1卷。根据葛洪所述,九鼎丹与太清丹、金液丹乃中国炼丹术早期最重要的三种大丹法。
华夏道祖——轩辕黄帝
九鼎丹托名于黄帝,系汇总汉代颇为流行的黄帝铸鼎于荆山而仙去的传说。据《史记》
记载,汉武帝时齐地方士公孙卿云:“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堕,堕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胡髯号,故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其弓曰乌号。”
既托名于黄帝,表明该丹法具有至高地位。《周易参同契》曾提及九鼎丹,云:“惟昔圣贤,怀玄抱真,服炼九鼎,化迹隐沦,含精养神,通德三光。”五代彭晓注曰:“魏公谓三皇修九鼎丹而服食,致含精养神,通德三光,化沦无形,以为神仙,宾于上帝。”宋陈显微更云:“魏君虑世人不达,故又指古之圣贤怀玄抱真,莫不服食九鼎,通德三光。”梁陶弘景(56-536)欲炼丹,所举丹法之首即“黄帝九鼎九丹”。
然而,葛洪之后《九鼎丹经》并未得到广泛流传,其丹法知之者寡。至中唐,梅彪甚至认为它已经失传,《石药尔雅》(撰于806年)卷下“论诸大仙丹有名无法者”位列其首的便是黄帝九鼎丹。这当然是一个误会。事实上,从南北朝至唐,九鼎丹法一直流传不绝。如《太平御览》卷671引《登真隐诀》,述太极真人九转还丹法,其中提到九鼎丹,云“昔黄帝火九鼎于荆山,《太清中经》亦有九鼎丹法”。陶弘景在茅山建药屋静院时甚至发现了前人合九鼎丹的遗物:“《登真隐诀》云:昔李明于此下合九鼎丹以外玄洲,发掘基址,屡得破瓦器,乃其旧用。”
又如孙思邈(约581-682)《太清丹经要诀·诸丹目录三品》记神仙出世大丹异名13种,其首即为黄帝九鼎丹,并说:“右诸大丹等,非世人所能知之。今复标题其名,记斯篇目,而终始不可速值也,是以其间营构方法,并不陈附此。其有好事者,但知其大略也。”此外,还有少数丹经引述过《九鼎丹经》的内容。
总之,尽管九鼎丹是所谓“非世人所能知之”而流传不广的大丹,但其丹法并口诀还是被载于典籍流传下来,《正统道藏》便保存有两种九鼎丹文献,一为《九转流珠神仙九丹经》,二为《黄帝九鼎神丹经诀》,以下分别论之。
一、《九转流珠神仙九丹经》与九鼎丹法
《九转流珠神仙九丹经》(以下简称《流珠经》),2卷,题太清真人述。《通志·艺文略》著录,作二卷,但不题作者。唐代道经《道典论》卷4有引述,作《真人流珠九转神仙九丹经》,其文云:
“真人曰:服九丹令人神仙度世,长生久视,长服之寿万世。九丹者,九道也,九方也,治之各自有道,治九丹凡一法也。第一之丹名华丹,第二之丹名神符丹,第三之丹名神丹,第四之丹名还丹,第五之丹名饵丹,第六之丹名宜丹,第七之丹名深丹,第八之丹名伏丹,第九之丹名寒丹也。”
另一部年代不明的道经《上清道宝经》云:“九丹者,九道,如九方也,服之寿万世。第一丹名九华,第二神符,第三龙丹,第四还丹,五饵丹,六瑓丹,七深丹,八伏丹,九寒丹。真人流珠九转神仙九丹经。”
以上二书所记九丹名称与《流珠经》不尽相同,后者“眶”字阙笔,知其源于宋本。
《流珠经》的内容可以分成四部分:第一为卷上前阙九丹歌文,第二为歌文注释,第三为九丹作法及功效,第四为卷下篇末所附诸神仙方(包括饵雄黄方、真人神水法、合药用仙人凤纲法、吕恭起死方、采服芝法、淮南神仙方),其中第二、三部分混合在一起,第四部分与前三部分无直接关系。
经中九丹名称分别为丹华、神符、神丹、还丹、饵丹、炼丹、柔丹、伏丹、寒丹,与葛洪所言九丹名称完全相同。该经卷下云:“九鼎者,九丹也。”又《黄帝九鼎神丹经诀》卷12云,黄帝九鼎神丹第一之法名曰丹华,复有一名号曰流珠九转。同书卷20引《九鼎丹隐文诀》云,九丹第一之丹有二名,一名流珠九转,二名丹华。根据以上信息可以断定,《流珠经》所述九转流珠丹法即九鼎丹法。
《流珠经》的编撰年代不甚明确。陈国符根据九丹中第一、二、三、六丹及总论之歌文,认为其用韵有两汉例,有东汉例,有西汉例,故断定歌文当于西汉末东汉初出世。又据经中“解曰”一段所用四地名荥阳、河南、洛阳及颖川郡的设置时代,认为此解乃西汉至隋代人所撰,具体不能确定。
孟乃昌则认为,歌文撰写应在《神农本草经》之后、《本草经集注》之前,注文则较陶弘景为晚。关于《流珠经》中歌文的出世时代我们留待下文再讨论,这里先分析《流珠经》的编撰时代。
《流珠经》题太清真人述。又经中有“三五”之名(磁石、铅属太阴,位在子,其数一;丹砂属阳,位在午,其数九;雄黄属土,其数五。故曰一五九,凡十五,故真人名为三五),此隐名见于《抱朴子内篇》所引《太清丹经》而不是《九鼎丹经》:“合之当先作华池赤盐艮雪玄白飞符三五神水,乃可起火耳。”
以上两点皆表明《流珠经》与太清经传统有关,反映出该经编撰时代较晚,因为九鼎丹法与太清丹法在葛洪时尚泾渭分明,其后二者关系渐趋复杂,出现九鼎丹法掺杂太清丹法的现象(关于这个问题的详细讨论见下文)。至于更具体的判断依据,仍需从地名入手来寻找。
《流珠经》歌文注释和丹法部分提到的地名不多,如第一丹“解曰”中的“土釜荥阳、河南、洛阳及颍川郡者”,以及第三丹的“真雄黄、雌黄皆出正阳武都,武阳亦有雄黄”。按武阳出雄黄未见他处记载,此地名在唐前出现多次,根据中古以前雄黄的出产地域推断,此武阳当为西魏所置武阳郡,属武州,治所在葭芦县(今甘肃武都县东南70里白龙江东岸),北周时郡县并废。而此武都当为西魏所置武都郡,同属武州,治所在石门县(今甘肃武都县西北40里石门乡,一说在今武都县东南),北周改为永都郡。
至于“解曰”中的荥阳、河南、洛阳及颍川亦当为同时期郡名,全都位于北方地区,与《抱朴子内篇》惟云南方土釜同理,皆源于南北分割之故。根据以上地名分析推测,《流珠经》应撰于西魏时北方地区。《隋书·经籍志》著录有《真人九丹经》1卷,疑即此书原本。
至于《流珠经》卷下所附诸神仙方,葛洪与陶弘景多有引述,可知其渊源较古。如饵雄黄方在《抱朴子内篇·仙药》中的雄黄饵服法中有提及,但系本经方法的概括。合药用仙人凤纲法在葛洪《神仙传》有记载,内容为本经法之节略。吕恭之事亦见《神仙传》,但内容不同。此方中有“桂三种者”一句,按《本草经集注》桂条云:“案《本经》唯有菌桂、牡桂,而无此桂,用体大同小异,今世用便有三种,以半卷多脂者单名桂,入药最多,所用悉与前说相应。《仙经》
乃并有三种桂,常服食,以葱涕合和云母蒸化为水者,正是此种尔。”又菌桂条云:“《仙经》乃有用菌桂,云三重者良,则判非今桂矣,必当别是一物,应更研访。”据此疑“三种”可能为“三重”之误。
采服芝法部分内容同《抱朴子内篇·仙药》记载。淮南神仙方中的陈永伯之事见葛洪《神仙传》,惟文字略有差异。本经云生地黄出渭城,而《本草经集注》干地黄条陶注曰:“生渭城者乃有子实,实如小麦。淮南七精散用之。”淮南王七精散,即本经之淮南神仙方。
《流珠经》九丹歌文注释详略不一,且部分歌文或与注释混淆难以区分,或无注释,因此已无法完全恢复歌文原貌。今在陈国符工作的基础上,将明显为歌文的句子摘录如下:
……婚亲多。道士持戒游五都。其子四千金银加。子明炊妇与赤炉。用口牙如黄真多。蒸覆柔筒中如巴。子明惶悸内怀河。邻里雄黄及丹砂。转相和解谢其家。牡蛎赤石使不邪。雪霜紫色若葱华。后乃相听两性和。日暮肠动应感加。夫妻共戏色忽华。阴阳以会乐不过。即日生子如积沙。铜羽次药土龙和。化金银……水……一斤一铢慎无多。食如黍粟飞相过。坐知天地远见他。忽然万里渡江河。以龙为马云为车。时入天门见大家。身比日月在欲何。尽见贤圣相对罗。灵龟骈鹅神虾蟆。伯牙鼓琴玉女歌。青腰起舞悲相和。但独烦冤当奈何。身遂服食神丹华。邪气不害疾不过。幸得度世吉无他。
真人曰:第二之丹名神符。本生太阳河伯余。其子四千相与俱。河上姹女诚独姝。娥眉白易如明珠。长沙好砂色由由。少小贞信不用夫。东西南北父母俱。身不玷污清若珠。好待贤士相待须。勇悍敢语言若书。安心怀能才有余。不校人女妄吹嘘。子明媒之使共居。与不相听欲上书。后复会面神丈夫。子明迫之用赤釜。后竟相听色由由。四时生子若神庐。五色光颜厚寸余。和以黄戍复如初……以行水上足不濡……
真人曰:第三之丹名神丹。五色参差诚可观。本自正阳武都间。洁净白面又大神。常得贤士两万钱。面色较好□目燔。晨昏夜暮止名山。方士劫之不敢焉。取下土石……服之系之皆大神。子明合会使相亲。雄雌合得火飞精。善涂其际致令坚。取上飞雄雌黄精。和以龙膏物相因。食之不死寿万年。坐使诸神……奴婢鸡狗皆可仙。凡人服药亦皆然……常居石室依名山。能得神丹皆升天。百官鸡犬青云间。世皆历盛去甚难。
真人曰:第四之丹名还丹。男子兄弟通九人……
真人曰:第五之丹名曰饵丹。本自长沙武陵士。太一旬石朱氏子。子明媒之与贤士。……神爵子。……服之不久三旬日。万神侍从皆事已。玉女青腰皆可使。
真人曰:第六之丹名炼丹。所出微妙诸神仙。乃出蛮夷巴越间。目如珠光口如丹。贤者不取人民间。飞流八石三旬间。子明和调令可丸。小火以泥涂釜际。八石当飞如雪霜。和以龙膏物相因。亦可服食黄白成。诸神敬诺听己言……女子服之亦飞仙……作药不食糖苦捐。如身涂污去之难。
真人曰:第七之丹名柔丹。圣人斋戒成大神。当求河女以为姻。与铅合精作金银。转相成就生子孙。
八十一首由一丹。能得之者升太清。因火变化药自然。物类相使转相因。水火之道最甚神。曾祖九族水为先。金木合符夫妻身。日月星辰托阴阳。谓精集会火为王。姓为陵阳字子明。攻击胡虏诛豪强。延及巴越侵豫章。四夷来降合中央。三阴相制柔胜强。青龙白虎东西翔。凤凰朱雀赫瞳瞳。黄金之楼十二重。中有玄武神龟倡。五彩为帷覆玉房。真人御之升九皇。游遨太清及明堂。精华踊跃如雪霜。能知此药为仙王。
二、《黄帝九鼎神丹经诀》与九鼎丹法
《黄帝九鼎神丹经诀》(以下简称《九鼎丹经诀》),20卷,不署撰人,出于唐初显庆年间年间。该书名为九鼎丹经诀,实际上内容包含广泛,辑录了大量唐前炼丹资料,其中卷10引《真人歌》九鼎第一定外丹之华歌文,以及《黄帝九鼎神丹真人诀》祭语,卷20引《九鼎丹隐文诀》,云:“夫《真人经诀》,即九鼎丹之诀也。”这些九鼎丹内容均与真人有关,是否出自同一文献不得而知,需要注意的是,它们与《流珠经》在诀法上有很多不同,歌文也有明显区别。如卷10所引歌文与《流珠经》第一丹歌文比较如下:
《九鼎丹经诀》卷10 《流珠经》
父在神山母在河 ……婚亲多
本在南越亦在巴 道士持戒游五都
出于武陵会长沙 其子四千金银加
先祖昆弟豫章家 子明炊妇与赤炉
道士将我游五华 用口牙如黄真多
子明配铅与赤蠡 蒸覆柔筒中如巴
合彼雄水及丹砂 转相和解谢其家
转相会合成一家
牡蛎赤石使不邪 牡蛎赤石使不邪
霜雪紫色忽若华 雪霜紫色若葱华
但独烦冤当奈何
后若相感两性和 后乃相听两性和
日暮复动否臧佳 日暮肠动应感加
嬉戏光彩色勿华 夫妻共戏色忽华
阴阳令会系不过 阴阳以会乐不过
二气生子加积沙 即日生子如积沙
鸡羽扫取土龙和 铜羽次药土龙和
可化金银……水
一铢一斤无少多 一斤一铢慎无多
食以黍粟飞相过 食如黍粟飞相过
坐观天地远见遐 坐知天地远见他
忽然万里渡江河 忽然万里渡江河
以龙为马云为车 以龙为马云为车
时入天门见大家
光同日月所欲何 身比日月在欲何
诸天贤圣相对罗 尽见贤圣相对罗
灵龟骈辎转虾蟆 灵龟骈鹅神虾蟆
伯牙鼓琴玉女歌 伯牙鼓琴玉女歌
青腰起舞悲相和 青腰起舞悲相和
由身服食食丹华 身遂服食神丹华
邪气不生疾不过 邪气不害疾不过
即得久视吉无他 幸得度世吉无他
以上两种歌文,陈国符根据用韵情况认为皆应出于东汉。其文字差异较多,显然非讹误所致,当有共同来源而出于不同传本之故。
《九鼎丹经诀》卷1是现存九鼎丹法最完整最重要的文本,述九鼎丹之传授、作法、功效等。陈国符最早提出,该卷与《抱朴子内篇·金丹》所引《九鼎丹经》合,故即《九鼎丹经》。此观点后来被广为接受,俨然成为定论。此外,《流珠经》的丹法通常被认为与《九鼎丹经诀》卷1相同,仅文字或次序略有差异。以上两种意见实际上都不恰当。关于现存九鼎丹文献之间的关系,以下几个问题首先需要明确。
第一,《九鼎丹经诀》卷1与其余诸卷引述九鼎丹法的内容不同,卷1既无歌文,又与卷20《九鼎丹隐文诀》有很多不同。事实上,歌文与《九鼎丹隐文诀》均晚于《九鼎丹经》,其中歌文时代讨论见下文,这里仅言《九鼎丹隐文诀》。《九鼎丹隐文诀》并非最初的九鼎丹诀,而参杂有太清丹法。其证据如《九鼎丹经诀》卷17玄白法云“九鼎第八服丹法诀 以玄黄若玄白一斤布釜底”,此为《九鼎丹隐文诀》法,因为卷1第八服丹法不用玄白,而且玄白法末尾明确指出:“太清丹即以玄白为荐金,九鼎法唯用玄黄也。”这一点在《抱朴子内篇》中也有反映,如玄白不见于九鼎丹法,而太清丹“合之当先作华池赤盐艮雪玄白飞符三五神水,乃可起火耳”。
又例如《九鼎丹隐文诀》第二丹云,“其第三转辄易二新土釜,如太清丹九鼎极曜土釜法。”早先陈国符曾敏锐地指出:“初唐纂《九丹经诀》卷二十收《九鼎丹隐文诀》。此九鼎丹即黄帝九鼎神丹,斯乃古诀(但较《黄帝九鼎神丹经》为晚,此经中釜不言明上釜下釜,不需仔细寻阅)。”是为至见。
第二,《九鼎丹经诀》卷1与《抱朴子内篇·金丹》引《九鼎丹经》文本不完全相同,二者丹法有数处重要差异。如六一泥法,前者用矾石、戎盐、卤盐、礜石、牡蛎、赤石脂、滑石多少自在,而后者用雄黄水、矾石水、戎盐、卤盐、礜石、牡蛎、赤石脂、滑石、胡粉各数十斤;丹华试金法,前者以二十四铢点粉汞一斤,而后者以二百四十铢合水银百斤火之;第二丹功效,前者有服之入火不热,而后者无此内容。以上差异显非讹误所致,应该是卷1与葛洪所见版本略有差异,故二者不能完全等同。
第三,《九鼎丹经诀》卷1与《流珠经》所载九鼎丹法大致相近,但也存在相当多的差异,这同样绝非讹误所致,应该是二者源于不同的九鼎丹法传承。更确切地说,《九鼎丹经诀》卷1实包含多种九鼎丹法传本(讨论见下文),《流珠经》乃诸传本之一。
明了以上问题,再看《九鼎丹经诀》卷1就更容易理解。从内容上来看,《九鼎丹经诀》卷1不仅有撰者所加小字注释(部分混入正文),还有许多标注“又法”、“一云”、“一法”的文字,甚至“一云”之本中又有“注云”,这些信息清楚地表明,该卷内容来源非一,是一个综合文本。
也就是说,唐初以前有多种九鼎丹法传本行世,由于派别或师承不同,甚至抄写讹误等原因,诸本间难免有差异,《九鼎丹经诀》撰者将其整理、综合、注释,总成一卷,又将部分歌文和名为九鼎丹、实际上内容有很大差异的《九鼎丹隐文诀》以及其他相关诀法等另外分门别类辑录,不与卷1混合。赵匡华曾认为《九鼎丹经诀》卷1之全部、卷10之《真人歌》、卷20之《九鼎丹隐文诀》皆为《九鼎丹经》之原文摘录,这个看法是不正确的。
三、《黄帝九鼎神丹经》的出世地域和时代
关于《九鼎丹经》的传授过程,葛洪所记之真实人物最早仅溯及左慈,这是一条比较可靠的线索。《真诰》卷12陶弘景注称,左慈曾师从李仲甫:“左慈字元放,李仲甫弟子,即葛玄之师也。”又《云笈七签》卷4《道教相承次第录》引《云台治中内录》云,太上老君传授云台正治官图,治山、灶、鼎等,得四十一代相承,其中第十六代为左慈,其师即李仲甫:“太上老君命李仲甫出神仙之都,以法授江南左慈,字元放,故令继十六代为师相付。”不过,关于仲甫与炼丹术的关系,由于缺乏可靠资料目前尚难以确证。
另外还有一条线索,据称出自葛洪的《神仙传•张道陵传》记载,张道陵曾先得《九鼎丹经》:“天师张道陵,字辅汉,沛国丰县人。本太学书生,博采五经,晚乃叹曰:‘此无益于年命。’遂学长生之道,得黄帝九鼎丹经,修炼于繁阳山。丹成服之,能坐在立亡,渐渐复少。”陈国符认为:“金丹法之可考者,以此为最古。”今存诸本《张道陵传》的记载大都可信,因为不仅葛洪有提及,更早的《三国志》等亦载张道陵修道事,这是天师道传到南方后与当地传统融合的结果。多方面的证据表明,炼丹家张道陵的确是葛洪之前道教的杰出人物。当
然,无论左慈还是张道陵,他们均为《九鼎丹经》的传授者,其真正作者隐于神人而不显,其出世地域和时代亦无文献记载。
无视无听抱神以静
根据葛洪的叙述,《太清丹经》和《金液丹经》均出自老子之师元君,《九鼎丹经》虽未言元君,但成仙后能上下太清,此透露出三者在信仰背景上具有亲缘关系。又比较葛洪对三种丹法的介绍,它们在炼丹规范、术语以及语言表述等方面存在很多相近之处。这些情况表明,这三部丹经很可能出自同一地域。又根据传播轨迹,可勾勒出此地域的大致范围。葛洪言左慈于天柱山中得到这三部丹经,以及江东先无此书,又引《九鼎丹经》云合六一泥用(东海)牡蛎,据此可以推断三部丹经应当出自长江以北的滨海地域,其范围指向齐地或近齐地区。
太清丹经出自齐地有另外的证据。据葛洪《神仙传》记载,太清丹经最早于东汉后期由齐国临淄方士马鸣生受自某道士,马鸣生又授新野阴长生。这一记载比较可信,因为《抱朴子内篇》中提到阴长生“合此太清丹得仙”。中国炼丹术风靡于汉武帝时期的齐地,最早的一批丹经诞生于此地顺理成章。无独有偶,汪启明认为《周易参同契》亦当为齐人所作。
葛洪在介绍《九鼎丹经》时未提及歌文,而且《九鼎丹经诀》仅在卷10引述《真人歌》第一丹文,表明歌文并非《九鼎丹经》的固有内容,但其出世时代却是判断《九鼎丹经》撰写时代的重要节点。陈国符对《流珠经》歌文用韵情况分析后认为,其韵有两汉例,有东汉例,有西汉例,故《九鼎丹经》当于西汉末东汉初出世,“其后东汉末左慈、张陵皆得之。左慈往江东,于是此经诀始流传于江东。所谓‘左慈于天柱山中精思,神人授之金丹仙经’,乃葛洪自其师所得之言也”。然而,西汉末东汉初距左慈的时代毕竟相去较远,《九鼎丹经》真是彼时出世的吗?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陈国符根据歌文用韵所判断的出世时代是否可靠。下面从歌文所言药物地名的角度提出一些不同看法。
首先,《九鼎丹经诀》卷10《真人歌》第一丹歌文,陈国符根据用韵情况考定应出于东汉。歌文前几句为:“父在神山母在河。本在南越亦在巴。出于武陵会长沙。先祖昆弟豫章家。”这几句在《流珠经》中阙失,孟乃昌认为它们都是对丹砂说的,其中提到的丹砂产地南越、巴、武陵不见于《神农本草经》,而与《本草经集注》之陶弘景注文相合,故而判断《流珠经》歌文时代应在《神农本草经》之后、《本草经集注》之前,注文则较陶弘景为晚。
此说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不过这几句歌文并非全对丹砂而言。“本在南越亦在巴”言丹砂无疑,《流珠经》第六丹歌文也说“乃出蛮夷巴越间”。(《流珠经》第二丹歌文说“长沙好砂色由由”,可见长沙亦产丹砂,但他处未见记载)“出于武陵会长沙”,武陵(武陵郡)指丹砂无疑,而长沙(长沙郡)应指土釜,因为第一丹是用土釜飞丹砂,故云“出于武陵会长沙”。“先祖昆弟豫章家”,豫章(豫章郡)说的也是土釜。长沙、豫章等地所产土釜因非常牢固,为早期炼丹家所重。如《抱朴子内篇·黄白》中“金楼先生所从青林子受作黄金法”云:“唯长沙、桂阳、豫章、南海土釜可用耳。”《抱朴子神仙金汋经》中“水银以黄土瓯盛之”一句注云:“土瓯者,意是土釜也,出在广州及长沙、豫章、临川、鄱阳者皆可用之。”《太平御览》卷671引陶弘景《登真隐诀》云:“欲合九转(指太极真人九转还丹),先作神釡,当用荥阳、长沙、豫章土釡,谓瓦釡也。”以上三则材料皆出于南北朝时期,又歌文所记丹砂产地与成于东汉初的《神农本草经》完全不同而与陶弘景所言情况相合,俱表明《真人歌》第一丹的出世时间应当距东汉初较远。
其次,《流珠经》第三丹歌文“本自正阳武都间”,这句说的是雄黄。西汉元鼎六年(前111)置武都郡,治所武都县,东汉移治下辨县,三国魏黄初中改置武都西部都尉,后入蜀,西晋复置武都郡,愍帝末没入杨氐。北魏时复于石门县置武都郡。本草中《名医别录》最早记载雄黄出武都,因其质地上乘,为历代炼丹家与医家所贵。又第五丹歌文“本自长沙武陵士,太一旬石朱氏子”,注文云武陵士指雄黄,朱氏子指水银,太一旬石指禹余粮。按第五丹乃以水银、雄黄、禹余粮纳土釜中合炼,故长沙当指土釜,而武陵士指雄黄无疑。
然而,武陵出雄黄尚未检索到有早期史料记载,惟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37云零阳县一带出雄黄:“黄水出零阳县西,北连巫山溪,出雄黄,颇有神异,采常以冬月,祭祀凿石,深数丈,方得佳黄,故溪水取名焉。”按零阳县为西汉置,属武陵郡,三国吴永安六年(63)改属新置天门郡。若零阳县出产雄黄能早至三国前,可以说武陵出雄黄。但是,歌文第三丹明明说雄黄出武都,这里为何要用武陵者?究其原因,盖与陶弘景所言类似,《本草经集注》雄黄条注云:“晋末以来,氐羌中纷扰,此物绝不复通,人间时有三、五两,其价如金。合丸皆用石门、始兴石黄之好者尔。”也即武都雄黄难以到达南方地区不始于晋末,但凡南北割据皆会造成此种情况,汉末三国盖即如此。综上所论,我们可以推测九鼎丹歌文当撰于汉末三国时期。
这一判断与上文距东汉初较远的推测相合,而且歌文云长沙、豫章土釜,此皆南方地名,与《流珠经》注文惟云北方土釜相反,不仅说明歌文当撰于南方地区,亦间接反映出其所处时代南北阻隔的状况。
一阴一阳谓之道
早期重要丹法有歌文行世者又如太清金液神丹。今本《太清金液神丹经》卷上有七言歌,云:“此《太清金液神丹经》文,本上古书,不可解,阴君作汉字显出之,合有五百四字。”卷中亦有七言歌,云:“凡六十三字,本亦古书难了,阴君显之,作金液还丹之道。” “本上古书”、“作汉字显出之”云云乃传言,阴长生实即作者。
阴长生善作丹经歌文在《抱朴子内篇·金丹》中有记载:“近代汉末新野阴君,合此太清丹得仙。其人本儒生,有才思,善著诗及丹经赞并序,述初学道随师本末,列己所知识之得仙者四十余人,甚分明也。”然而,陈国符先生根据用韵认为这些歌文当于西汉末东汉初出世。若果真如此,《太清金液神丹经》将歌文作者归诸时代较晚的阴长生,这种情况在道教史上十分反常。其实,该经所言未必不确,而九鼎丹歌文撰写时代与阴长生的时代相去不远。
如上所言,九鼎丹歌文出现于汉末三国期间,那么《九鼎丹经》的出世时代距离这一时间段不应太远。中国炼丹术虽然兴起于西汉,但当时尚无还丹观念,其炼丹活动本质上是在“由金而仙”思想指导下进行的,故称之为黄冶、黄白等。这一状况体现在《汉书·艺文志》中,便是炼丹著作只著录有《泰壹杂子黄冶》这样的名称,而未出现以某丹名之者。再考虑到《九鼎丹经》的丹法已非常成熟,这样复杂的技术,其成型前肯定有一个长期的酝酿和发展过程,因此,《九鼎丹经》应当成书于东汉中后期。
四、《黄帝九鼎神丹经》的内容
从《九鼎丹经诀》和《流珠经》的内容来看,汉至唐初之间九鼎丹法的传承存在多种形式或传统,如《九鼎丹经》、九鼎丹歌文、《九鼎丹隐文诀》等。
九鼎丹歌文出于葛洪之前,《抱朴子内篇》虽未引述或明显提及,不过葛洪似乎见过,因为他在介绍立成丹时说:“又有立成丹,亦有九首,似九鼎而不及也。”这反映出汉末以降九鼎丹法在江南的传播实不仅限于葛洪一脉。据《云笈七签》卷4《道教相承次第录》引《云台治中内录》云,左慈、葛玄、郑隐三人均有大量嫡传门徒,具体情况如下:“太上老君命李仲甫出神仙之都,以法授江南左慈,字元放,故令继十六代为师相付。元放授八十人,唯三人系代:介象、严光女、李佗。”“老君念其功修之徒,再降庐山,敕左元放授施存、葛玄,令继代为仙官世祖,师传仁人者也。”“第二十八代葛玄。玄授十九人,唯三人系代:张秦、仇真、李用,别出。”“老君敕使三人,于天台山令葛玄传郑思远,系三十七代。思远授十九人,唯二人系代:葛洪、李淳风。”
以上记载尽管未必为全部传承,但给我们一个重要启发,即对于《九鼎丹经》、《太清丹经》、《金液丹经》等最早一批丹经的传授,我们不应完全囿于《抱朴子内篇》提供的左慈→葛玄→郑隐→葛洪单条线索来理解,这只是葛洪的一面之辞。
《九鼎丹隐文诀》中掺杂有太清丹法,这一点上文已经指出,这里再作进一步说明。关于葛洪所受《九鼎丹经》和《太清丹经》的关系,《抱朴子内篇·金丹》的记载应注意如下几点:一、《九鼎丹经》1卷,另有祭图法1卷;二、《太清丹经》3卷,另有祭法1卷,不与九鼎祭同也;三、《太清丹经》乃《太清观天经》9篇之下三篇,上三篇不可教授,中三篇世无足传。据此可知,葛洪时九鼎丹法与太清丹法泾渭分明,《九鼎丹经》非太清经的一部分。葛洪之后,随着道藏分类方法的发展,太清成为四辅之一,用以统称金丹著作。之所以使用太清这一名称。
唐代《道教义枢》卷2引述梁孟法师的话有明确解释:“大道,炁之所结,炁清体太,故曰太清,以境曰经也。今谓此经从所辅之境得名,何者?此经既明金丹之术,服御之者远升太清,故言泰清也。”然而,在这一过程中出现太清经对九鼎丹法进行统合和渗透的倾向,这一现象在现存丹经中保存有一些痕迹。如《抱朴子神仙金汋经》卷中篡改《抱朴子内篇·金丹》的记载,说九鼎丹祭有图法1卷,“在《太清经》末卷内具载”。又如《太平御览》记载《太清中经》中有九鼎丹法,其卷663云:“左慈……精思于天柱山,得石室中九丹、金液经,是《太清中经》
法也。”又卷671引《登真隐诀》云:“昔黄帝火鼎于荆山,《太清中经》亦有九鼎丹法。”
关于《太清中经》九鼎丹法的来历,《华阳陶隐居内传》卷中引《登真隐诀》有解释,说:“此方(黄帝九鼎九丹)《泰清中经》而治,变驳非后人能究也。”可见这是一种后人无法看懂的“变驳”之方,显系抄录而来,非太清经固有内容。实际上葛洪在《抱朴子内篇·祛惑》中提到过《太清中经》,丝毫未言它与九鼎丹有关,其《神仙传》记载帛和曾见《太清中经》神丹方,也没有将其与九鼎丹等同。再如南北朝晚期道书《洞仙传》将九鼎丹与传授太清丹的元君联系在一起,云:“元君者,合服九鼎神丹得道,著经九卷。”《九鼎丹经诀》卷2按语称:“还丹之九法也,盖九天元道君九方之上经。”以上皆为南北朝时期九鼎丹法受到太清经统合和渗透的证据,《九鼎丹隐文诀》即这一背景下的产物。
《九鼎丹经》传本有多种,其差异幸赖《九鼎丹经诀》卷1相对完整地保存下来,这是比较纯正的九鼎丹法。然而必须指出,《九鼎丹经诀》卷1除撰者所加注释文字以外,其余部分并不完全是古本《九鼎丹经》,而包含有汉以后的增补内容,甚至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说,《九鼎丹经诀》卷1的九鼎丹法是唐初以前炼丹家的集体成果。——
于哪些内容晚出,今已无法明确区分,仅可据一些蛛丝马迹作举例说明。如第二丹神符使用“无毒水银”,而《流珠经》则无“无毒”二字。按东汉初炼丹家已认识到某些金属有毒,并发明了去毒法(如《神农本草经》云,水银“杀金银铜锡毒,镕化还复为丹”),但尚无证据表明他们认识到水银有毒。至南北朝,金石毒性及去毒法成为炼丹术的一项重要内容,几乎所有的金石药包括水银都被认为有毒,必须去毒方可用于炼丹,《九鼎丹经诀》卷11即专述水银长生及调炼去毒之术。《九鼎丹经诀》较《流珠经》多出“无毒”二字,很可能是以上情况的反映。又如第二丹的内容比较混乱,实包括多种药物的制法:第一和最后一种为神符(后者较前者详细),第二种为丹华之黄,第三种为玄黄,第四种为玄黄精。这些制法之间缺乏衔接,或许出自不同的传本。甚至有的文字很突兀,让人觉得不知从何而来,如真人云云,如对“子明”、“一者”的解释等,事实上它们与《流珠经》第二丹之歌文注释内容相合,惟有较多省略,当摘录自该书。再如第三丹神丹,本书言其功能时说“度代无种,事在人耳”,这句话在《流珠经》中说得更明白,为:“道人度世无种,事在人耳,奴婢鸡狗皆可得仙,凡人服药亦皆然。”
“种”据称是东晋中期以降道教终末论中出现的一个重要概念。在终末论中,那些能够从天地大劫灾中存活下来的一小部分善人称为种民、种人或种生。服神丹者不论身世皆可成仙,很明显是炼丹家针对道教终末论之言。
《九鼎丹经诀》卷1非古本《九鼎丹经》既明,那么葛洪所见《九鼎丹经》是否即古本?Fabrzo regadio曾认为,《九鼎丹经诀》卷1服神丹“令人神仙度世,与天地相毕,与日月同光……举家升虚,无翼而飞,乘云驾龙,上下太清,漏刻之间,周游八极”一段文字(《抱朴子内篇》节略作“与天地相毕,乘云驾龙,上下太清”),很可能源自楚辞,这是九鼎丹吸收南方传统之早期文化根源的表现。
若果如其言,则意味着葛洪所引《九鼎丹经》已是与南方传统相结合的产物,而非古本了。然而,根据《抱朴子内篇》以及《神仙传》的记载,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葛洪、郑隐或葛玄等有修改丹经的迹象,相反倒是郑隐受丹经后“家贫无用买药”,可能从未合炼过金丹,葛洪亦受丹经20余年“资无担石,无以为之”。事实上,这些辞汇在汉代道教中很普遍,如太平经即常言“乘云驾龙”,更有“乘云驾龙,周流八极”之语。因此,葛洪所受《九鼎丹经》应是左慈所传古经。
坐观天地远见遐 ,忽然万里渡江河。以龙为马云为车,时入天门见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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