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的眼泪

一、 道爷（张至顺）

张至顺老真人早已羽化而去，他留下的视频很多，其中有段老真人哽咽流泪的视频，看了很难过。老真人为何流泪，从画面看是唱到父母那段“白发娘，盼儿归，”开始声音哽咽，后面还有几句“红妆守空帏，两地同如梦，夜晚谁梦谁”。他一生未娶妻生子，所以不存在这方面的牵挂。“白发娘，盼儿归”读过老真人的自述，他对母亲的感情最深，他谈到他娘生过一次病，生病期间，他每天都提心吊胆的，讨饭回来进院子前都要先喊声“娘”怕听不见她的回答，太怕娘因病离开他，怕从此失去母亲。

老真人这么大年纪了，唱起小时候的歌谣，看的出动了感情，特别唱到“白发娘，盼儿归”，一下子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潸然泪下，哽咽着几乎唱不下去。他修行了这么多年，又差不多大多时间都是与世隔绝，不于人争名争利，淡泊自处，潜心修道，对人世间的事早已看透，于我们旁人看来，应该是不会轻易动真感情了。

他对自己的母亲还是心怀愧疚的，他出家为道，对母亲的照顾少了。

最早湖南卫视有个叫《变形记》节目，其中有个桥段是城里的富家公子哥和青海山里孩子互换身份，到对方的家庭去体验生活，城里孩子吃不了苦，有些想家，爷爷看见后就安慰他“谁都会想妈妈，我也想妈妈了，我这么大年纪也会想妈妈。”爷爷说这话时，神情就像小孩子，让我印象深刻，感慨万千。因过去时间太长，我特意查了下资料，爷爷叫尚成苍，命运坎坷，青年丧妻，中年丧子，儿媳抛下女儿独自离开，爷爷独自抚养孙女，孙女14岁时参加《变形记》命运并没被改变，不久就辍学，后来又嫁人，19岁就因肺癌去世，留下老人孤苦伶仃，老人也于2021年去世了，这家人的命运真是悲惨。

看了变形记感觉尚成苍他是一位十分有趣，开朗，善良的老人，老人的命怎么这么苦，他的一生算得上苦海茫茫，这里面的道理谁能说得清。

张至顺道长在古稀之年，提到母亲时也会泣不成声，不是因为他的修为不高，也不是他还贪恋红尘。我不认为修道之人就应断了感情，这其实谁也做不到 他提到父母动了感情，恰恰说明他有真性情，更值得我们敬重。他自己说出家人也是人生父母养，没出娘胎前心里就种上男女的感情，所以我认为对父母之情也早已种在心里了，谁也拿不走！有天看到一个视频，道爷坐在悬崖边，望着对面升腾的云雾，讲述着他入大定的感受，讲着讲着，忽然唱起《苏武牧羊》：“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渴饮雪，饥尝毡，牧羊在海边……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帷。夜晚同入梦，两地谁梦谁……”道爷唱了一会哽咽起来，像个委屈的孩子抱着自己的膝盖：“不唱了不唱了，过去的忠良是什么人，现在的人呢？苏武啊……”

道爷的眼泪里有对亡母的思念，更有对世道人心的感叹。道爷一生劳苦功高，却贫穷，想出版书时担心钱不够，小心翼翼地询问着编辑。当知道不用出钱就能出版后，说了句：“八部金刚功传出去，能帮助好多好多人……”就因为道爷最后这句话，金刚功，我愿意练一辈子！

二 孔子的哭泣

从《史记•孔子世家》说起：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而涕下。谓子贡曰：“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殿两柱之间，予始殷人也！”后七日卒。这是说，孔子死前七天，哭着对学生子贡说：夏族人死后，在未葬之前，灵柩要停放东面的台阶上，周族人的灵柩要停放在西面的台阶上，殷族人的灵柩要停放在中门两柱之间。孔子说，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坐落祭奠两柱之间，我的祖先是殷人呀！

古文的这么一个情节发现孔子临终而泣，主要有以下三个原因：一是孔子平时就爱哭，《论语》里就曾经讲说孔子“是曰不歌则哭”，后来刘向也记载，说他“不哭之则歌，不歌之则哭”。不仅如此，郦教授发现孔子对哭“很有研究”，他不仅乐哭、好哭，而且善哭、知哭。郦教授分析，原来孔子认为哭声和音乐都有心灵的力量，哭比笑更有震撼心灵的力量，歌哭具有崇高的悲剧美，能够震撼人的心灵，塑造人的信仰。他将孔子的死与庄子、老子等古代知识分子的死对比，从而激发起人们对于生与死、喜与悲等等的思考。最后，郦波教授得出结论，孔子临终前的哭，关心的是生命问题，不是死亡问题。他关注的是生命的状态、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他“着眼于生，不在于死；着眼于天下，不在于己”，“我们追求光明，但是在茫茫宇宙中，局部是光明，绝大多数是黑暗；在时间的长河中，短暂的是生命，永恒的是死亡”。他点题说：知识分子就是每个族群里引导所有人奔向光明奔向永恒的人，虽然不能达到，但却可以指引方向。这就是宋代理学家张载所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三、南师

唯一一次在视频里看到南师哽咽，是在小学生的毕业典礼上。学校大概是南师创办的一所私立学校，他们教的内容和普通学校不一样，我猜，应是教了更多的传统文化与做人、品德等等。南师讲，这个学校的校长本可以在国外工作，每个月可以挣很多钱，辞了，回国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和南师一起办了这个学校。

南师的泪为何而流？他担心来他的学校上学的孩子们，因为学了不一样的东西，而没有好前途。看到南师的眼泪我忽然觉得：什么是“大人物”？一天到晚都在忙（忧心）别人的事，就是大人物啊。一个人所有的忙活，都只够应付自己那点事的，是小人物。

我们不应忽视孔子对生命的珍视，事实上，孔子早已“知天命”，如果说“知天命”仍有天人之间的对立，那么当他达到了“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孔子已然把握到生命的真谛，将自己小我的生命融入到了无可名状的永恒中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生短短数十年，放在历史的长河中，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释迦摩尼佛在圆寂前讲了《大涅槃经》，也以水作比，说人之寿命“犹山瀑水，不得停住”，但是他又说：“智者观命，系属死生，我若能离如是死生，则得永断无常寿命”。究竟生命是什么？究竟人的意义在哪里？千古以来，这样的问题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而我们的文化中就饱含着对生命对天地宇宙真理的探索。抛开道家对生命永存的追求不谈，孔子在《易经•系传》中就说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简单的话已经将探寻生命科学的路径囊括在内。“穷理”以当代语境而言就是科学研究，要对世间万事万物知道个究竟，无论是宗教还是哲学，无论是前沿科技还是古代经典，都应该将其通达透了。这个通达当然不仅仅是指知识的积累，还需要自己去体证，然后才能明了宇宙人生的本来面目是什么，达到“尽性”，也就是“明心见性”。明白人生的究竟，方能“以至于命”，真正懂得生命的奥秘和意义，并能运用自在。这个明心见性之见当然不是眼睛之见，而是修养到此，产生了大智慧、大菩提。南怀瑾老师说，菩提心生，妄想心灭，通达性命之学，大慈悲即油然而生。老师即是这样的人。在我们的文化中，慈是父爱，悲是母爱，父母见到子女在烈火蔓延的屋宅中玩耍而浑然不知危险逼近，那样如何不急得流下眼泪！

孔子、南怀瑾老师都为了我们文化中的心脉、真谛能够传承下来，更多地帮助世人认识生命，珍惜生命，懂得如何去做一个人，殚尽竭虑。孔子一生，集上古文化之大成，在春秋衰世为后人整理了文化的精华，保存了几千年文化的命脉。南怀瑾老师，在一个传统文化从根本几乎已经断裂的特殊百年里，以当代科学进步印证传统文化，以普罗大众喜闻乐见的话语传播传统文化，接续起文化的命脉。孔门三千弟子，有七十二贤人，真正成才的也就十来个人，因此孔子常常感叹“才难”！释迦牟尼佛教化无数，常随众即千二百五十人众，但硕果也并不为多。南怀瑾老师同样也一直希望能教化出许多学生，为人类的未来开创出一条宽广的文化大路来，一条真正的人的路。因此，他七十年如一日，筚路蓝缕，到晚年又兴办太湖大学堂，组织学生进行生命科学的探索，期望能够培养出他心目中理想的人才，可惜这个时代居然找不到他满意的学生，他因之焦急而无奈。因此，在他年已耄耋时，又带领郭姮妟校长一起创办了太湖国际实验学校，从娃娃抓起，永不放弃对文化传承，对启发世人开启生命智慧的希望。我们注意到孔子的哭是在其辞世前七天，无独有偶，释迦摩尼佛也曾以七天为喻，他曾假设生命如果还有七天，那该如何，并作出了自己的解答：“设得寿命七日七夜，我当于中精勤修道，护持禁戒，说法教化，利益众生”，并推之六日、五日直至一呼一吸般短暂的时间，也要如此去做。可以说，孔子、释迦牟尼佛，包括南怀瑾老师，他们每时每刻都能心无旁骛地追求真理、利益世人，他们都真正做到了生命不止，无私无我的奋斗不息。

缘生、缘灭，孔子虽然已逝去两千多年，可是他的光辉与影响却并不曾有一丝褪色，释迦牟尼、耶稣、默罕默德等等以往觉者圣贤都是如此。一切先觉圣贤皆任运自在，在各自不同的时空中展现相同的心迹，他们的生命并不比我们更长久，他们所处的环境并不一定比我们优越，他们所学的知识并不一定比我们“先进”，但是他们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他们都将自己短暂的生命投入到举而措之天下之民的事业中去，他们都成功的做了一个人。南怀瑾老师曾经说过，人成即佛成，这个“人成”不是指做个老好人，不是指被孔子否定的“乡愿”，而是《大学》之道的“大人”，是智者、是觉者，是活泼泼自然天真，不受污染，展现真性情的人。如老子所说那样，人可以，也应当返回婴儿般的天真无邪，不刻意、不做作，心底消泯对立。佛家称呼菩萨为童子，孔子自述七十岁后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老师晚年自称“九四顽童”、“九五顽童”，这些都不是通常意义上所说的“老小孩”，而是真实的修养功夫。起码，我是无法做到当着众人的面率性地流泪，但是现在，当一个人独处想起老师的眼泪和背影时，泪水却总是轻易地在我的心里蔓延开来，涌向我的眼眶……

四、 曾师

曾师给我的印象一直非常强悍。

他讲过，有次他去拜师，老师让他跪下来，他扭头就走，不学了——“如果我觉得你值得，我自己愿意跪可以，你这样要求我，那不行！”这段话对我启发非常大。我想，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正当如此，无论在怎样的权威面前，都要保留主动权，曾师做到了。在另一个视频里，（大概在曾师病重期间）曾师谈到他去世的母亲，哽咽难言。曾师在一次讲座时，讲到现在很多人对易经的误读和摒弃，不禁心酸落泪。他感叹大众的无知，自陈“有时候心很酸”，曾师说：“我们太无知了，偏偏又认为自己很有知识”。

曾师说，很多人自己并不知“道”，却偏偏自己说自己知“道”，而知“道”的人，很少说自己知“道”。

那为什么曾师要开讲座呢？这是因为曾师与南师一样，敏锐的看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不断被自己的国人质疑，于是选择了和南师一样的道路，就是以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己任，扛起自己评价南怀瑾所说的“使命感”。

我忽然觉得：这人世间啊，无论多么厉害的人，都有脆弱、不容易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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