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广秀
木叶的红色,
木叶的黄色,
木叶的土灰色:
窗外的下午!
用一双无数的眼睛,
衰弱的苍蝇望得昏眩。
这样窒息的下午啊!
它无奈地搔着头搔着肚子。
木叶,木叶,木叶,
无边木叶萧萧下。
玻璃窗是寒冷的冰片了,
太阳只有苍茫的色泽。
巡回地散一次步吧!
它觉得它的脚软。
红色、黄色,土灰色,
昏眩的万花筒的图案啊!
迢遥的声音,古旧的,
大伽蓝的钟磬?天末的风?
苍蝇有点僵木,
这样沉重的翼翅啊!
飘下地,飘上天的木叶旋转着,
红色,黄色,土灰色的错杂的回轮。
无数的眼睛渐渐模糊,昏黑,
什么东西压到轻绡的翅上,
身子象木叶一般地轻,
载在巨鸟的翎翮上吗?
戴望舒
戴望舒的青少年时代,正是西方各种文化、思潮大量涌进中国的时候。他虽然自幼就受着中国古老的传统文化的浸染滋养,却十分景仰中国文化以外的世界文明。他在宗文中学读书时,就阅读了许多林琴南的翻译小说和当年风行的礼拜六派作品,同时开始了新诗和小说的创作,并和施蛰存等创办了《兰友》半月刊。他中学毕业的1923年,考进了上海大学的中国文学系,后来转入复旦大学特别班攻读法文。戴望舒打算出国留学但因家庭经济拮据,终于没有成行。社会的黑暗、道路的艰险,前途的无望,使戴望舒感到了自己的弱小和衰老,就象一个行将死亡的秋蝇一样徒然艳羡窗外色彩斑斓的秋色,无力冲破那一层薄薄的玻璃,只能忍受着室内使它窒息的沉闷。作者这种感受形象而真切地表露在《秋蝇》这首诗里。
这首诗有几个突出的特点。一是节律性强。全诗共八节,每两节构成一个律节,一节写木叶,一节写秋蝇,两节各自独立,又有内在的联系。二是层次性强。写木叶由静而落而旋转,静物动化,动的幅度逐渐加大;写秋蝇由昏眩而疲软而僵木而昏迷,动物静化,程度逐渐加深。木叶动态的每一次加强都使苍蝇的静化达到一个新的层次,动静的逆向运动形成了强烈的意象反差。三是感知性强。写木叶抓住声、色两方面:木叶是“红色”、“黄色”、“土灰色”;木叶飘落的声音是“迢遥”的,分不清是“古旧的,大伽蓝的钟磬”,还是“天末的风”。写秋蝇又从感觉着笔,不重形态声色。作者这样的建立在理性思维基础上的构思都是为了突出一个中心:秋蝇对外界变化的反应。一开始它只是“望得昏眩”,感到“窒息”;后来感到“寒冷”、“脚软”;再后又“有点僵木”,翼翅“沉重”;最后眼睛“模糊”、“昏黑”,觉得“什么东西压到在轻绡的翅上”。这时的秋蝇也许已处于弥留状态,异常的反应产生了,“身子象木叶一般地轻”,象“载在巨鸟的翎翮上”。
秋蝇的感觉无疑就是作者的感觉。窗外色彩缤纷的秋景就是光怪陆离的“万花筒”似的人间世界,作者很想到这个天地里去闯荡一番,但是这个装有玻璃窗的屋子——政治、经济等方面的条件限制了他,空有一片冶游之心,可望而不可及,只能局促一室之内。于是无能为力产生了无可奈何的慨叹,“搔着头搔着肚子”正是这种形象的写照。我们知道,就象秋蝇在窗玻璃上静观窗外之前必然有过一番飞舞、碰撞,头晕眼花而不得其门而出一样,作者的确从1927到1932五年间,有过一番奔波、挣扎,碰钉子,吃苦头,除了留下几篇心灵的屐痕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得到。这就很自然地使他产生未老先衰、青春迟暮之感。作者以秋蝇作为自己感情的载体,是经过精心的选择的,秋声,秋色,秋心,偏偏又无望地不甘寂寞就死,正是作者眼中人世和心中块垒的具象转移和物质外化。
秋蝇的形象是作者颓丧心境的标志,似乎充满了悲观绝望之情。但绝望之为虚望,正与希望相同。当绝望到极点的时候,产生的幻觉,还是希望的升华,还是希望没有绝灭的表现。当秋蝇昏眩、疲软以至僵木的时候,觉得“身子象木叶一般地轻”,象“载在巨鸟的翎翮上”,正是轻捷、有力,可以冲破玻璃窗的拘囿的希望幻象。如果没有对希望的执着而挚诚的追求,大概只会有永远向无底深渊坠下去的感觉,而不会有轻扬起来的心态。这不是作者在诗末故意挑起某种标帜的尾巴,而是感情发展的必然趋向,是意象创造的必然结果。在这首诗发表半年之后,戴望舒终于登上了去国留法的长途,带着衰颓的苦涩,希望的幻影,投入又一座炼狱,这正是作者没有绝望,还对冲出窒闷,走向广阔抱有渺茫的希望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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