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大梅
很多年没有消息的大梅回来了,惊动了无名村。
堂屋里坐满了人,院子里挤满了人,老老少少。六娘指着身上的新衣服,说:“大梅买的,老贵了!”。大梅给小孩发糖果,笑吟吟地招呼大家。人们盯着她脖子上金光闪闪的项链,手上的金戒指,头上烫的卷发,脚上的高跟皮鞋……,以前从未觉得大梅这么好看,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无名村人喜欢刨根问底,不过这回谁也不敢乱问,也许慑于大梅的气势,也许是六爷的沉默。一些小道消息在村里流传,说大梅丢下那个瞎子,跟了个城里人。
“城里人干嘛娶一个农村人 还是二婚头!”
“那人不是残废就是个老头子。”
“对,对,一定是这样。不然怎么会……”
不久,关于大梅的版本有好几个:大梅嫁了个有钱的老头子;大梅嫁的是瘸子,瘸子家有钱;大梅在外面不三不四,挣了许多钱。——不论哪个,总之,大梅有钱了,大梅的钱来路不正。
不知道真相没关系,人们可以想象,想象比真相更合理,更能抚慰他们失落的心情。
大梅回来,最夸耀的是六娘,最沉默的是六爷,最尴尬的是大发,最嫉妒的是我妈。
据说大梅去大娘家,大娘躲出去,大发和老婆接待了她。大梅说:“那年讨饭来这里,大娘送一碗面给我吃,那是我记得最好吃的面。”拿出一块布料,说给大娘做件衣服。大发不要,他老婆赶紧收下,大发窘得脸通红。
我爸在村里遇见大梅,俩人都愣了一会。我爸打破沉默:“大梅,回来啦——”大梅笑了笑,“福海,当官了,不一样啦!”听出她话里的呛味,他皱了皱眉。有个多嘴的人看见他俩在一起,告诉了我妈,开玩笑说:“老姨娘,把老姨夫看紧点。”老姨娘面上笑着:“没事!我放心他。”肚子里醋海怒涛,抹不下脸吵架,便睡在床上装病。
一周后,大梅回去,带走一蛇皮袋土产,六爷夫妇送到车站。这次和上次不同,上次是堵,这次是送。离开这么多年,车站的变化不大,那个小卖部还在。大梅记得那年正是在小卖部前,她买一瓶桔子罐头讨价还价时被母亲发现,一把抓住。接着,六爷出现。母亲又哭又骂,拉着她的胳膊一直不松开;六爷不言语,脸色黑得像锅底。大梅心跳得厉害,一阵一阵打鼓似的。
错过班车,迟走半天,大梅和陈瞎子私奔的计划失败。
六娘骂:“你瞎了眼吗,怎么会看上个瞎子 以后吃苦受罪……”
大梅说:“我就是要跟瞎子,吃苦受罪我愿意!”
六娘说你愿意也不行。大梅很坚决:“我十八了,不是小孩子。婚姻自由,你管不着!”
一直沉默的六爷说话了:“既然你死了心,我们不拦你。但是,你得答应两个条件——”
陈瞎子在一旁接口:“只要能办到,十个条件我也答应!”
六爷没理他,对大梅说:“第一,以后日子过不下去,不准回来找我们——”
大梅冷笑一声:“放心!我就是讨饭也不到你家门口。”
“第二,两千块钱礼金一分不能少,我们养大你不容易,家里还有弟弟妹妹……”
两千 陈瞎子吓得脸色煞白。六爷嘲讽:“口口声声真爱,一说到钱就露相了,不花钱想拐走人家闺女,要不是看在大梅的份上我们打断你的腿。”
大梅气得嘴唇发紫:“你不就是拿女儿卖钱吗 我和小陈砸锅卖铁也给,以后我们两清!”
想到那两千块钱,大梅常常心酸:小陈卖了父母留下的五间房子、宅基地还有房子里的物品,那是唯一的家。后来他们在一座又一座城市漂泊,他给人算命,她是他的拐杖和眼睛。
大梅只上了一天学。
九岁那年,八里外新办了小学,大梅和福海一起去报到。大梅非常高兴,背着个红书包,那是六娘用一条旧毛巾缝的,红书包装了新书,一路蹦跳着回家。大梅把新书摆在桌子上,闻了又闻,摸了又摸。第二天,她早早和福海一道去上学。第三天早上,六娘催:“大梅,快去上学,不然要迟到。”大梅很惊讶:“什么 上学要天天去吗 ”——她以为,上学只要上一天就行。
当然要天天上,除了星期天。无论六娘怎么解释、哄劝、打骂,大梅都不愿再去上学。所以,无名村人见到大梅,总喜欢调侃一句:“上学要天天上吗 ”
不上学的大梅在家带妹妹,后来带弟弟,还帮着做家务,村里人羡慕,六娘真享福!大梅知道六爷不是亲爸,他对自己从不打骂,却感觉隔着好几层。她羡慕父亲对弟弟妹妹的那种亲昵,只有母亲她可以亲近,可那份亲近少得可怜。大梅的心里有个窟窿,她长大,窟窿也长大,这让她发慌,想找东西填上它。母亲和大发都看不见那个窟窿,谁也不理解她为什么焦躁不安。和母亲争吵,经常欺负大发,从争吵和欺负中大梅寻找一种能让她心安的东西。
嫁给大发,大梅想过。可是,六爷瞧不起大发,说他胡须没一根,像个太监,将来谁做他老婆谁倒霉。大梅明白这话的意思,很反感六爷。不过,这话牢牢地搁在她心上,经常不自觉地拿大发和福海对比,越比越失望,觉得大发窝囊,福海男子气十足。
女孩的心思像天上的云,风来了云不由自主。
我妈那次躺床上装病,罢工了三天(没有罢食)。我爸闻出了醋味,为了争取和平彻底交代了和大梅的“恋情”——俩人在麦田里约会了两次。第一次是大梅约他,塞给他一个煮鸡蛋,没说几句就分开了。第二次,俩人正好在田埂上遇到,大梅一个眼神,福海心领神会,俩人一起朝麦田里走。
“做了什么 ”我妈急了。
“没做什么!就拉了一下手,然后——”
然后,看到小五哥哥的娘,她正蹲在麦田沟里打猪草。俩人红着脸跑开。
“既然有意,你干嘛不娶她 ”我妈酸溜溜地问。
“娶 全村都传开了,说得很难听。妈罚我跪下,保证和大梅断绝关系,要是我娶了大梅,就对不起大娘和大发。说大梅不嫁给大发,也不能嫁你,一个村抬头不见低头见,免得结怨。后来,我躲着大梅。再后来,就相中了你——”我爸破例地嬉皮笑脸,还好有效果:我妈病好了,起床,干活。
陈瞎子来无名村算命就是在那一年。一开始没人相信他是瞎子,好好的眼睛,乌溜溜的,怎么会看不见 他上初中时眼睛渐渐看不清,中学没念完只好回家,寡母急得到处给他抓药,喝的苦水能装满大水缸,可左眼完全瞎了,右眼能模糊地感知方向。他母亲急、慌、郁闷,病倒,几年后去世。为着生计,他跟一个师傅学算命,小陈聪明,三年时间超过师傅,竟然名声在外。有一天师傅说:“你走吧,但是以后不准在我的地盘算命!”
于是,小陈一个人开始了走村串户的算命生涯。不知是不是算到无名村有他的桃花运,他拄着竹竿,敲着牛角,笃,笃,笃,来到无名村。
因为“麦田丑闻”,六爷发火,罚大梅不准出门。六娘决定给大梅算命,“算算命,转转运”。生辰八字报完,陈瞎子口中念念有词。大梅在一旁,开头心不在焉听着,越听越觉得这个算命的不简单。六娘惊奇得瞪大眼睛:“真灵!说得太像了!”,大梅好奇地问:“算命先生,你能算出这个人将来怎么样 ”陈瞎子掐指算了一会,说这人命里有富贵,但是这方不利,应该去南方。大梅的心“咯噔”一下,“是啊,这里我一天也不想呆了!”心里琢磨: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
六娘高兴,留陈瞎子住在她家。除了算命,他还说书。村里请他说了三天书,说得那叫一个精彩!大家听得入迷。后来遇连阴雨,在无名村他又耽搁了几日。
大梅私奔前,将一封短信压在妹妹的枕头下。她算好了,晚上他们发现信的时候,她早已远走高飞。可那天碰巧六娘晒枕头,信被提前发现。六爷进过扫盲班,认识一些字,读完信大惊。六娘急得跺脚。六爷盯着那几个字看:爸,妈,我走了,不要找我。字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签名是“大梅”——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谁教她写这些字 忽然,六爷想到了一个人,对六娘说,赶快去车站!
大梅嫁给陈瞎子这件事在无名村沸沸扬扬了一阵。以六爷的精明,怎么会同意 人们私下议论,最后得出结论:陈瞎子有本事,能挣钱,六爷贪财,不然怎么舍得。有人冷言:不是亲生的当然舍得。有人惋惜:好好的一个姑娘嫁给瞎子,唉!
大梅从不后悔。遇到小陈,是命;后来离开他,也是命。命里注定!
如今的大梅其实没那么有钱,不过她很喜欢这种被人认为有钱的感觉。这次回无名村,找到了她一直需要的东西。
羡慕吧 眼红吧 她了解无名村人,心里涌起了阵阵快感。还有六爷、大发、福海,让他们看看今非昔比的大梅,不正是自己回来的目的吗
客车启动了,坐在车上的大梅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卖部。
往期文章:
无名村旧事(一)
无名村旧事(二)
无名村旧事(三)
2019年的一头猪
我的校园我的同学
本文地址:http://www.dadaojiayuan.com/scgf/91232.html.
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本站部分文字与图片资源来自于网络,转载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立即通知我们(管理员邮箱:douchuanxin@foxmail.com),情况属实,我们会第一时间予以删除,并同时向您表示歉意,谢谢!
上一篇: 无名村旧事(三)
下一篇: 无名村旧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