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的人都叫她丑婆。
丑婆身材高而瘦,但不佝偻,走路不紧不慢。深陷的眼睛,浑浊;灰白的头发稀疏,贴在脑壳上;皱纹把那张脸刻画得如同一幅地图,嘴唇边除一颗黑痣外,还能看见一圈暗黑的竖纹,她看起来有点像老头。不过,这是常有的事——有些老头老太太的外貌很相似。除此之外,丑婆不算丑——和别的年老女人相比。
八十岁后,丑婆就盼着死。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还没死,她像一只坚硬的干核桃,让岁月无可奈何。
丑婆曾有过名字。
十一岁时,丑婆成了孤儿。记得有天早晨,叔叔喊醒她:“槐花,起来!带你进城去。”她赶紧起身,听说城里可热闹咧!不买东西,看看也是好的。就是那天,叔叔把她卖给了一家妓院。因为长相一般,做了伙房里的粗使丫头。
十五岁时遇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姓张。那男子光棍一人,家里穷得只剩下破屋一间。挣了点钱便跑去妓院销魂一阵子,惯会甜言蜜语讨女子的欢心。槐花哪里知道 只当是遇到了好人——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这么好过!男人说家里有田,带她回家,要娶她。她高兴极了,一天夜里偷跑出妓院,跟着这男人逃走。半路上,他们在一家客栈住了一晚。醒来后,她发现身边换了一个男人,很不安,四处找寻张姓男子。身边那人说:“别找啦!你男人已经把你卖给我……”她不信,哇哇大哭,客栈里的人同情地望着她,可谁也没帮她,她只好跟着那人走。那人是河南人,四十出头,以前贩牛,后来贩人,一样都是贩!看她哭哭啼啼,说:“我看不起卖老婆的男人!不过做买卖嘛,只要有利,我是什么人都做的……别哭啦,我给你寻一个好婆家,亏不了你!”
河南人看来不算很坏。同住同吃,给她吃饱,对她也规矩。但他看管得很严,晚上栓上房门,睡在门口。他晃着匕首对她说“我这刀子杀过牛,也杀过人……你乖乖的,就什么事情也没有……”说完,那双眯着的眼睛睁开,冷冷地盯住她,刀刃的寒光让她心里阵阵发颤。她没打算偷跑,也不敢跑,能跑哪儿呢 跟着河南人一起过了好几个村镇,最后她被卖给了丁石匠,填房。
她对河南人不恨,虽然卖了她,不过也为她找了一个家——是的,她有了自己的家。对那张姓男子她也恨不起来,是个骗子不假,可他是第一个对她好的男人,她舍不得忘掉那点好。如果一定要恨一个人,那就恨叔叔吧!不过,叔叔的面容早已模糊,对一个模糊了的形象她的恨也模糊了。
她对命运里的一切都接受,容不得她答应不答应,愿意不愿意。
眼前的男人是她丈夫,比他大十二岁,像一头公牛伏在她身上……他很满意她的身体,似乎在挖一个幽深的秘窟,他乐此不疲,挖了又挖……她对男人的粗暴不排斥,甚至有些喜欢,她不敢承认这一点……她紧咬住嘴唇,不发出声音……
她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她骨盆大,生娃的时候,倒是顺溜,就像母猪下崽。——这一点,当初她的婆婆看得很准。
丑婆的婆婆瞧不起她。她用一块大洋——卖了一头母猪的钱买了她,拿四条腿的换两条腿的,不便宜。之所以对这个媳妇开恩——让她吃饱穿暖,她想,那是她作为婆婆的大度。其实,她不是愿意大度,是因为不得不“大度”——这个女人,要为丁家传宗接代,要有力气做粗活——这是一桩划得来的买卖。
丑婆娘!婆婆总是这么说她。
但凡有女人嫁来这个村子,首先听到的是丑婆娘的故事。多年来,村里的女人笑话她,她也是男人们口中的笑柄。事情是这样的:起初两人行房,无论丈夫怎么折腾,她都一声不吭。男人觉得很扫兴,骂“你这娘们像根树桩……”。其实,她忍着不出声,是怕被男人看贱。既然男人不喜欢,她只好顺从。后来,男人在她上面的时候,她就放开了,不仅肉体是放开的,连精神也是放开的——她母兽一般呻吟哼叫……
婆婆骂她是狐狸精,吸走她儿子的精气!她的“名声”渐渐传开,女人们用鄙夷的眼光看她,因为她“不晓得丑”(不正经)。好在她活得粗糙,不太明白别人的眼光。再说,就算她明白,也不能做个正经女人——她男人不喜欢正经的女人。她觉得在这个家里,只有眼前这个男人才是在乎她的,尽管他在乎的是她的身体。
她从不敢拒绝她的男人。不过,也有例外。
她生下第四个孩子,满月不久,孩子就死了,那是一个女孩。前面生的都是男孩,第二个儿子两岁得病死的,她很悲伤。但是女儿的夭折让她尤其伤心——她一直想要一个女儿。丈夫对孩子的死不是很在意,他只是皱了一下眉,对她的痛苦并不理睬,依然活得津津有味。她心里愈加难受,很想有一个人和她说说话,听她哭几声。可是,不敢哭。她要干活,家里的粗活累活等着她,婆婆怒气冲冲地训斥:“有什么好哭的!死的是讨债鬼……”
夜里,她背对着丈夫,躲在床里面独自难过。男人扳过她身子,压过来……一股怒气冲上顶门,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她一把推开男人,趁着男人惊诧时,跳下了床……她要躲开他,哪怕一个晚上,哪怕明天被打一顿……她躲进厨房,躲在灶膛的稻草堆里。
那天晚上,她没想到他能找到她。更没想到,他竟然就在灶膛的柴草上,一拳打倒她,把她的裤子扯掉……
她没有悲伤也没有怨恨——又能怎样呢 不过,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找到了对付命运的法子。
她有一副好身体,还有一个好胃口,这给了她使不完的力气和绵延的希望。白天累了一整天,感觉身体掏空了。晚上,伺候好男人,她倒头就睡着。第二天早晨,身体里的力气又长出来,她干活卖力,力气不用白不用!她对吃不讲究,也容不得她讲究,但是食量大,吃的和她男人一样多。一日三餐能填饱她的肚子,也填补了她的日子。
吃是为了活着,活着就得干活。怀孕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什么稀罕的,该干活干活,该伺候丈夫伺候丈夫。她挺着大肚子,只是觉得干活有些不灵便,从没有想过少干活不干活。生孩子多了,她自己能够准确地分辨出生产时间,她镇定地忙着,快要临盆,才叫来接生婆。只有在坐月子的时候,她的日子才停顿下来。或者说,是给前面的日子做个小结。
她生了十个孩子,活下来的五个全是儿子。
极个别的夜晚,她会想起那几个死去的孩子——两个男孩,三个女孩。第二个儿子两岁时得痢疾死的,她当时抱着孩子已经冰冷的身体不肯放手,丈夫从她怀里夺走,拿起一把铁锹走出门,她呆呆地看着……第一个女孩死的时候,她最伤心,不过……之后,她又生了一个女儿,那个孩子只活了三天——她用被子捂住孩子的脸,过了一会儿就没气了……心里疼得不行,但她并不后悔。
那个夜晚,当她看着男人畅快地从灶房走出去,她从柴草里爬起来,穿好裤子,她就决定:绝不要女儿来世上受罪!
再之后,生的那个男孩听说是三瓣嘴,刚出生就被婆婆用包裹提出去了,后来怎么死的她不知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捂死最后一个女儿之后,她病了一场,像打摆子一样,浑身又冷又热,身体烧灼得烫人,可是心里冷得发抖。那是一个好看的孩子,粉红色的脸胖嘟嘟的,甚至看到了孩子的笑,她的心被扯得生疼……她不觉得自己狠心:女儿,我是救你!
生生死死,有什么稀奇!草枯了有来年,人死了有来世。
来世,再也不要做人!她想,就做一棵树吧。
灾荒,饥饿,兵荒马乱,世道乱了,又太平了。丑婆一直活着。
日子太漫长。
九十多岁时,丑婆还记得自己叫槐花,还记得那些生生死死的往事。不过,没有人愿意听她絮叨,人们总是避开她。他们说,活得太老的女人,折了后代的福寿。
婆婆很早死了,丈夫死了,甚至儿子们也先走了——他们都死在自己的前头,丑婆觉得,阎王把她忘了。
有人好奇,问丑婆:您一百零几岁了 她摇摇头,说不记得。
丑婆终于死了。看的人都说,她成了佛。她躺在那儿,一脸慈祥地笑着,像是笼罩着一层佛光。这个活了一百多岁生前被看作是老精怪的女人,死的样子比她活的样子给人的印象深刻得多。
她的坟前有人烧纸钱。也许,是她的后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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