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柳根生

早晨，柳根生醒来，想起昨晚请客的事，直拍脑袋。虽然头有点疼，但拍头不是因为头疼，是心疼——五瓶飞天茅台，变成五泡尿，撒了。

“不值！不值哦！”他拍着脑袋，要追究脑袋的责任，生气地质问：“干嘛请他喝酒，你TMD给门夹了 ”

脑袋有些懵，想搞清到底怎么回事：是啊！我这样聪明的脑袋怎么会干这种花钱不讨好的傻事 我从来都算好成本和收益，这回真他妈的失算！嗯，让我想想，这事怎么起的 哦，想起来了！

脑袋清醒过来，开始申诉——

柳根生，这都怪你那个奇怪的想法！

去年中秋节前，这个想法刚冒出来，我就阻止：忙屁了，回什么老家！你不听，说要回去赏月。

我呸！你小子真看月亮 小时候，光着屁股坐你妈怀里倒是真看；长大后，夹着脑袋在工地上挣钱，你几时看过天上 还“赏月”！呵呵，真是好笑。不用装逼！天上就一个月亮，哪里看到的都一样。

你狡辩：月是故乡明。

我呸！装什么深情！在北京，别人问你老家哪儿的 你说过广东、浙江、江苏，就是不愿承认你是安徽一旮旯的。当初穷得没法子，跑出来打工，从泥瓦匠干到包工头，做牛做马做手脚，装神装鬼装孙子，才混出个人样。这才吃饱几天饭，你不知天高地厚，脑袋我可不能发昏。

今年春天，你心里那个想法像竹笋一样又钻出来。这次的理由是“回家做清明，不能忘了祖宗！”我呸！你在北京买了房子，安了家，把老妈撇在妹妹家，两年没回去陪她过年，寄几个钱就心安理得。忘了活祖宗，还在乎死祖宗

你委屈，对我解释：“妈和媳妇搞不来，只好留她在老家。我没忘记妈，不是经常打电话关心嘛。”我呸！你那也叫关心 每次只有三句半：“妈，你吃了吗 ”——吃了。“妈，你缺钱吗 ”——不缺。“妈，你没事吧 ”——没事，要忙你就挂吧。“嗯——”你赶紧挂了。

一周前的深夜，你喝醉了，赤着臭脚，哭着对我掏心窝子：“这么多年我TM装哈巴狗，累得像条狗，不就是为了活得像个人样吗 现在我有钱了，房买了，车买了，女人嘛，也可以买。可我越买得多，越想老家。人哟，就这德性，你说老家有什么好，当年的穷样你也知道。如今虽说好了，可小地方哪能跟大城市比。我喜欢大城市，呆在北京，觉得自己哪怕装狗，也是一条见过世面的狗。老家那地方，人住久了，一身骨头会散架，一个废人还不如一条狗！可就是怪，越看不起老家，越是想它。你看，我光着脚，为嘛 想起赤脚走在泥里……小时候盼着走在大马路上，有一双新鞋穿。光脚走在地板上，硬邦邦的，真怀念泥巴……唉，走走老家的泥巴路，见见老家的人，就像洗了热水澡，浑身舒坦。我已经两年没回去，脚痒痒……”

好吧，别哭了，咱回去！

去他妈的月亮！去他妈的祖宗！咱回去，就是走走，见见，嘚瑟嘚瑟，顺便看看老娘，看看祖宗，当然也看看月亮。

你笑了，夸我聪明。其实，以我的聪明不愿意看你回去犯傻，谁让我同情你呢 ——柳根生，你没忘记吧

柳根生歪着脑袋，想起是这么回事。脑袋不同意回来，是自己说服了脑袋。不，是感动了脑袋。

“那你也不能放任不管。不然，我要脑袋干什么 ”柳根生强辩。

“我没管吗 ”脑袋又申诉了——

第一天，你要见初恋，我拦住你。当年，你没本事追上人家，现在有两臭钱，胆子肥了，敢胡说八道了。你心里怎么想，我都知道，不就是想看她后悔吗 人家要是过得好，你嫉妒；要是过得不好，你幸灾乐祸。好歹你也算京城人（虽然离河北更近），哪能这么没素质呢 还好！你让脑袋做主了。一整天陪母亲，老太太喜得眉开眼笑，女儿伺候她这么多年，还是觉得儿子更孝。其实我知道，她说的话没几句你听上耳朵，嫌她啰嗦，想着找借口出溜。我骂你：天天陪那些乌七八糟的家伙，陪吃陪喝陪笑，还陪着小心，不愿意做儿子，愿意做孙子，真贱！你不服：“那叫职业精神！他们是我的客户，衣食父母你懂不懂 ”我怎么不懂 装孙子有钱赚，做儿子没乐趣。你应该把装孙子精神拿来装一天孝顺儿子，这事没得商量！你硬着头皮答应了。

第二天上午，做清明。在你爹坟前，老娘抹着眼泪，向你老爹汇报：“老头子，儿子又聪明又懂事又孝顺又能挣钱，做大老板了！”你很骄傲，流下几滴孝顺的泪。我听着别扭，说的是别人的儿子吧

晚上，你参加同学聚会。做了发型，喷了香水（怕土老帽的同桌笑话你，又揩掉），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模样，夹上皮包，去镇上名字最响亮的饭店——天一大酒楼——其实，只有四个包间，菜谱天天一样。说实在的，我压根就不赞成你去。现如今流行同学会，人家聚会是博、研同学、大学同学，最不济的也是高中同学。你费了老大的劲才拿到初中毕业证，还挺自豪！说起上学时的糗事你哈哈大笑，你很享受这气氛，一杯一杯地干酒，买单比谁都积极。你醉了，拍男同学肩膀，拉女同学手。我一直忠实地站岗，不让你和同桌抬杠，禁止你拥抱女同学；我保持最后一份警醒，把你落下的钱包捡起，送你回家，直到你呼呼大睡，我累得昏迷过去……

柳根生听脑袋说得有理有据，心里却不以为然：这家伙聪明不假，就是太喜欢表功。柳根生摇了摇手，“前几天的事情不说了，只说昨晚，你为什么不拦我 ”

“没拦你吗 ”脑袋气得直摇晃，“我拦了三次——”

你和同学华得开通电话时，我正在迷糊着。不等我清醒，话从你嘴里冲出：“华得开，我想请毕老师吃个饭，你帮我安排一下。”华得开连忙答应：“没问题！”你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心知肚明，不用点破。华得开要是不当中学校长，肯定是精明的商人。他围着你转，我清楚他的小九九：巴望你给他的学校捐款，设奖学金。让你做颁奖嘉宾，你心动了。想到和领导们一起坐在台上，发言，颁奖，热烈的掌声；想到优秀的学生从你手里接过奖品，一脸崇敬，给你鞠躬敬礼；想到你的名字被人永远记住……你不止心动，简直心痒了。可捐的不是三瓜两枣，这事我还没想好，所以拦住你：别急着请客！你感到为难：“说出去的话不好反悔，不然，忒丢面儿！”我冷笑：肚子吃饱了就知道要脸了 你讪讪地说：“毕老师升了，教育局副局长，说不定以后……”

第二次我拦你，是你动身去城里，我让你别“烧包”。华得开替你订好了包间，点了菜，说毕局长一个小时后到。你兴奋得像打了鸡血，打定主意要带上五瓶飞天茅台，让毕老师对你刮目相看。我理解你的心思，在初中，你念书不咋地，毕老师早忘了你是谁，要不是优秀学生华得开，你想见毕局长，没门！可你那位毕老师，也是工薪阶层，我认为喝天之蓝，够档次了。你抬头看了看天空，想了想，说：“天不够蓝，还是飞天有底气！”

酒桌上六个人，除了毕局长带来的司机不喝酒，华得开安排作陪的洪、胡两位校长一看就是高人。这年头酒量都是练出来的，当领导的能喝，陪领导的能喝，陪上级领导的领导尤其能喝。不但能喝，还特能随机应变。领导有各种各样，不苟言笑的，有亲和力的，诚恳的，圆滑的，低调务实的，端着架子的，豪爽大气的…… 总之，领导也是人，三杯酒下肚，人气就出来了。

毕老师酒量不大。华得开站起身，感激之情溢出了酒杯：“毕局长，您是我领导，又是恩师，没有您，哪有我华得开的今天 我先干为敬，您随意。”毕老师慈祥地笑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胡校长接着站起来，举着满满的一杯酒，说：“毕局长，我们大家最敬佩您！没有您这样的教育行家，全县教育水平不可能提高得这么快……”毕局长谦虚地一笑：“言过了！是大家的功劳。”胡校长一口喝干，毕局长照例又抿了一口。你是第三个站起来的，给毕老师的酒杯加满，端起酒要敬。毕老师摆了摆手，示意你坐下，笑着说：“小柳老板，今天这么好的酒，应该慢慢品尝。你们先喝，不要都敬我嘛。”你还是站着，“毕老师，这杯酒我一定要敬，您是我老师！”毕老师的笑容在嘴角牵动了一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华得开说：“毕局长说得对，好酒要慢慢品。来来来，大家先吃菜。”洪校长的脸上永远挂着微笑，默默吃菜，看到有点冷场，适时地向毕局长请教一个高深的问题。毕局长侃侃而谈，一二三四五，条分缕析，在座的人都赞高见，洪校长佩服得五体投地，弓着身子一杯酒“哧溜”入喉，毕局长笑着点了点头，爽快地把大半杯酒喝干，亮了亮空杯。大家都鼓掌……

三瓶酒喝光，桌上气氛融洽。第四瓶空了，酒上心头。我告诫你：老老实实坐着，傻笑就行，别说话！也别喝酒！柳根生，可你听了吗 华得开对你恭维，你当真了！洪、胡对你客套，你当真了！毕局长和你碰杯，你当真了！你端着酒杯，四处碰，人家一声一声“毕局长”，你一口一个“毕老师”，显着你和他关系特铁 你想套近乎，可局长愿意吗 我看出他不高兴，提醒你：毕局长不喜欢“毕老师”，毕老师乐意听“毕局长”！你舌头打着卷，“毕——老师，喝酒！”毕局长脸色阴沉下来，推开你的酒杯，冷冷地说了一句：“谁是你老师 ”你愣了，尴尬地杵在那儿，幸亏洪校长打圆场：“柳老板，自罚一杯！”华得开看你难堪，赶忙倒酒：“我也自罚一杯！”洪、胡俩人打着哈哈，也举杯陪罚，最后一瓶酒就这样罚没了。

柳根生啊柳根生，你不跟脑袋商量，能怪我吗 你以为你是谁 有两钱，就装大爷 你知道咱这样的人，人送怎样的外号 ——“乡土”！

什么意思 就是乡村土豪，懂了吧

喝下的是茅台，撒出的是尿，你还是你！懂了吧

“懂了！不过——”柳根生很不服气，“那又怎么样 瞧不起土豪，敢瞧不起钱吗 告诉华得开，我要捐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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