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处的电话打来的时候,郝建正躺在椅子上,眯着眼,似想非想。手机铃声响了好一会,他才不情愿地从那深深的慵懒里浮上来。
教导主任问:“老郝,今年的职称报名开始了,你报不报 ”
郝建犹豫了。虽然之前已经决定不报,可临到取舍的时刻心里还是纠结,“主任,我——”
主任听着老郝犹豫的语气,有些不耐烦,“老郝,要报名就马上来教导处,没有时间等,我要赶紧把名单送上去。”
郝建被顶急了,大声说“我不报了!”放下电话,他舒了一口气。
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让他想起了自己的那次盲肠手术。好几年的盲肠炎,闷闷的痛一直折磨着他,保守治疗,保守治疗,却反反复复。有人提议,割了吧!郝建下不了决心,总觉得那是自己身上的一个零件,是零件总是有用的,哪能轻易放弃呢 可这零件却不领情,让他受了许多苦。
终于有一天,他在手术书上签了字。——他对那根盲肠又爱惜又痛恨的纠结在疼痛中结束。
嗯,就当又切除了一次盲肠吧!郝建闷闷地想,反正没有职称也能生活。
去年这个时候,老郝还沉浸在喜悦之中。本来以为职称这辈子轮不到自己了,没想到一纸红头文件给了他希望:农村教师工作二十五年职评不受名额限制。郝建在这所农村初中干了二十七年,从师范毕业下来,就没挪过窝。从小郝干到老郝,乌黑的头发如今一头灰白,灰白的头发也越来越稀。每次一摸脑袋,就让他想起那句“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来,杜甫当时也是我这个年纪吧 他想,小时候读诗,很好奇:用手挠头,怎么会头发越来越短呢 好几次试着拽自己的头发,可头发就是好好地长在他的小脑壳上,倒是头皮被拽得生疼。
如今,老郝算是明白了。
假如用簪子绾发的话,我这稀稀拉拉的头发恐怕也是“不胜簪”哟。
去年的老郝,被希望鼓舞着,想着高级职称终于近在咫尺,总算对这辈子有个交代,心里有一种被抚慰的感觉。被什么抚慰了呢 高级教师的头衔 还是能够加的一点工资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老郝仔细地捋着脑子里的东西,忽然一个词蹦出来:价值。是的,教了几十年书,别人看得起看不起已经不重要了,学生记得不记得也不在乎了,到了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当初以为跳出农门,其实这辈子从没跳出。
可想开了是一回事,人还是需要一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对于郝建来说,别的可以不在乎,但人生总得有一点价值吧
那什么样的人生才有价值呢
教出了无数的学生,成才的不成才的,优秀的平庸的,都有。这算价值吗 一辈子在农村教书,兢兢业业,干的是良心活,这算价值吗
郝建不确定。如果这算价值,那么也是抽象的价值。在郝建的眼里,总希望有个具体的东西来确定他的人生价值。是什么呢 郝建想,只能是职称了。现在这个社会,不都是明码标价嘛!
郝建自问,认认真真干了几十年,想要一个高级职称算是过分吗 不过分!他知道,有些比他年轻的人早已是高级教师,可比过来比过去,老郝觉得他们不比自个高在哪里。老婆抱怨郝建是缩头乌龟,除了教书就缩在家里,不会利用关系。这年头谁不是到处钻、找关系,你一个教书匠不求人,难不成别人还会主动找你
虽然嫌老婆啰嗦,老郝不得不承认,这婆娘比自己看世事透彻。自己这种消极应付的态度,确实适应不了现在的社会。这么一想,郝建决定要改变态度,所以校长宣读完红头文件,他那颗冷却的心又一次热乎起来:干了一辈子,国家总算想到我们这些扔在土旮旯里的老家伙啦!
也怪老郝过于乐观地估计了形势,以为这一次职评不会像以前那么复杂。
唉!早知道这样,我也找找关系,疏通一下评审。事后,老郝有些后悔,可是后悔不能改变结果,于是,老郝就不再想这件事。
今年,郝建当然还能报。办公室里,几个同事都鼓动他继续申报,说:你的材料是现成的,补充一些就行,只有报名才有机会。可是郝建却不再盲目乐观了,他也打听过:发表在报纸上的论文不行,哪怕是CN上的。郝建不解,人家解释:现在报纸上的论文很多是花钱买来的,从前年起评委就不看这个了。——我靠!假作真时真亦假。
郝建问:那什么论文才算数 答:重点期刊上的。或者是县级论文也行,但是要一等奖。郝建有些沮丧:重点期刊咱没那个本事!可县级论文也是人情关系啊,尤其是一等奖,都是评职称的要,不找关系的话,该一等奖的也没你的份!
还有别的硬件,比如评优评先,自己更加没指望。前面的几十年也曾有过教学上的辉煌,镇级的奖励也曾得过,但是镇级的先进和优秀评职称不顶事,县级的市级的才管用。可县级市级的,郝建们眼红也是白搭。——近水楼台先得月!
没有这样的楼台,你就找近月的楼台。这事大家都明白,也觉得很正常。
可是在这方面,郝建不是个正常的人。
自从职称申报那档子事之后,老郝似乎受了点刺激——惧怕找人。老婆一催他找人,他就精神抑郁。弄得老婆不敢催了,怕他真有什么的,还不是自个的负担 老郝也想过找人这事,真要是找呢,也不是找不到关系。这年头,只要肯下功夫,谁还没拐弯抹角的关系。要说怕找人,也都能理解,俗话说就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可老郝的怕,又有点儿怪——心理不怕生理怕。心里知道要找,可是头皮却不停地发麻。头皮一发麻,老郝就骂自个:郝建啊郝建!你他妈的真是好贱!
于是,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而今,又到了职称申报的时候。老郝看看自己的实力,实在是不想再做无用功。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被放在笼子里做实验的青蛙,第一次使劲往上跳,被笼顶的木板撞疼了脑袋,啪嗒一声摔趴在地上;第二次,憋足气又往上跳,又啪嗒一声。一次次地跳,一次次地啪嗒。等到笼顶的木板被抬高了,它却跳不高了。
郝建想,啪嗒就啪嗒吧,躺在地上也没什么,至少落个心闲。
要说心闲,也不全是,老婆的脸色还是要看的。好在老郝在斗争中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自动降低家庭待遇,少说话,多干事。和老婆正面接触少,在小菜园里磨蹭多。那两块菜地被他拾掇得一根草也没有。
天气凉了,该种哪些菜呢 老郝第一次觉得,种菜是一件大事,他想起海子的那句诗“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年轻时的郝建,喜欢诗,也写过诗。
他回忆起二十五年前,第一次见到老婆的样子,扎着马尾,清清秀秀的,站在柜台后面。介绍人把郝建带去她上班的百货公司,她当时正在柜台上卖布,看见郝建,整个脸都红了。哦!那时还不是老婆,是对象!也不算对象,是……什么呢 嗯,是郝建心仪的对象。人家姑娘有正式工作,未必看得上穷教师的他 郝建心里一阵阵发虚。不过那个时候的他,满心都是浪漫的诗句和对未来的憧憬。
他为她写了诗。不是一首,是一首首。每次,她站在柜台后,他走过来,两人悄悄地说几句,顾客不时地打断他们。他不敢去她家,她父母一直没点头。看着她忙,就将写的诗塞进她包里,走了。
新婚时,老婆透露,正是那一首首诗打动了她。她初中毕业,顶替她母亲有了工作,但是骨子里还是学生时代的单纯,尤其崇拜有知识的人。郝建的自信一下子膨胀起来,在女人面前俨然就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他说,要带着她一起去远方,去看大海,去过有诗意的生活;他说,要一辈子为她写诗;他说……;他还说…… 总之,那天他说了很多。最后,大声朗诵了海子的那首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郝建模模糊糊地记起,老婆那么崇拜地仰视着他,就在那天,就在他大声朗诵诗的时候。
回忆起这些,老郝的心里有些苦涩。他摆了摆头,似乎想把刚才的回忆扔掉,扔回到二十多年前,和那些诗一起埋葬。
有时候,人的转变就在一刹那完成。
喜欢诗的郝建,脸上有孩子般的笑容,干净明朗;眼里有光泽,透着对工作的热爱。虽然薪水微薄,也没觉得生活艰难。老婆有一份收入,他感谢老婆持家,每月工资交给老婆,他从来没觉得生活的压力。甚至后来,老婆下岗了,他也还是乐观的。安慰老婆:你别急,有我呢!安心在家带孩子。
老婆在家带孩子三年,郝建开始感到生活的压力一天天逼来。
那一次,他疲累地回家,躺到床上,随手看一本诗集。女儿在一旁玩积木,老婆在厨房里做饭。忽然,女儿大哭,原来撞上了桌腿。摸着孩子头上的肿包,老婆心里积攒的怨愤一下子爆发,将那本诗集扔出老远:诗!诗!诗!看什么鬼诗!当初就是上了你的当,写几首破诗骗了我一生,跟着你吃苦受穷,连孩子也受罪,……
那是郝建第一次感觉疼,心里的某个东西,碎了。
他将那本诗集捡起来,然后和地上摔碎的碗一起,默默地扔进垃圾桶里。
如今,老郝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觉得很陌生。那时真幼稚!他对现在的自己说,生活是眼前的苟且,哪有什么诗和远方
这几年,老郝对“天命”这个词有了更深的体会。当年和他一同走上工作岗位的,有两位已经不在人世了。——人啊,走这一遭多辛苦哦!该留下一点什么吧 可老郝回头看看,好像自己没留下什么,或者曾留下了一点痕迹,又被生活湮灭了。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似乎有一个遥远的声音。
郝建望着眼前的菜地,又望了望远处。远方就在那远处的尽头,他看不见远方,但是心里却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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