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

9:23！

李川感觉到脚下在晃动，桌面微微抖动了几下，习惯性地看了一下腕上的表。忽然，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边大喊“地震了！”，一边冲向门口。突然他又折回来，跑进房间，看见妻子还在床上，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他抓起她的手，把她拖下床，妻子吃惊地问，“怎么了 怎么了 ”“快跑！地震！”

他们俩跑出单元楼的时候，别的楼层也有人往外跑。惊叫声，呼喊声，孩子受惊吓的哭声……很快，几栋楼的人都出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满了楼前的广场。

人们都惊悸未定，看着前面的楼房，好几分钟，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发现楼房依然如故，稳稳地矗立在那儿。又看了看脚下，确定自己踩的这块土地还是一如既往地踏实，既没有晃动也没有开裂。大家惊慌的情绪有些松弛下来，开始相互打听：怎么回事 到底是不是地震

人群里各种各样的议论——

我看电视时眯着了，忽然有人喊“地震”，我吓醒了，跑了出来。

我在看书，感觉椅子晃动了几下……

我也感觉到了，我正躺在床上看手机，感觉床在我的身下抖动了几下。当时我还不确定，后来听到有人喊“地震”，我才明白过来：对！就是地震！

没错！刚才肯定地震了！我正在厨房，亲眼看见我家的铁锅在晃动。当时我就反应过来，赶紧往外跑。是我一边跑一边喊“地震”的……

……

李川听着大家的七嘴八舌。回想起刚才的情形，他知道自己确实感觉到了震动。又想起当时第一反应是自己逃生，压根就没想到老婆。人啊！关键时候本能冲在理智前面。要不是到了门口，自己的理智稍稍恢复，他恐怕就扔下了她。可是，如果当时晃动得厉害，房屋摇摇欲坠，在那种危急情况下，我还会折回房间救她吗 李川明白，求生的本能驱使他会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

想到这里，他心里涌起了愧疚——既是为自己感到羞耻，也是对妻子的羞愧。这时，他忽然想起了妻子。

妻子正蹲在地上。李川走过去，也蹲下来，看见她眼里惊恐未散，一脸木呆呆的表情，好像一个被意外吓呆了的小姑娘。他的心动了一下，有一种疼的感觉，不自觉地拿起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把她扶起。她僵直地站起来，像个牵线木偶，情不自禁地，他将她拥入怀里。

很多年前，有一个女孩就像这样，紧紧地依偎着他——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哦，一晃二十五年啦！

李川和刘晓云的相识是和另一位同学有关。他是李川的大学室友，大家称呼他老二。他们俩是上下铺的兄弟。两个人斗斗吵吵，又吵吵逗逗，却总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一个双手拿着好几个暖瓶去水房打水，另一个替他抢着去食堂窗口排队。男生总是豁达些，不像女生那么小心眼，一旦吵嘴心里便结下疙瘩，甚至老死不相往来的都有。他俩像两只好斗的公鸡，逮着机会就和别的室友“小斗”，没人理睬的话，他俩就互斗，一共住着八个人，大家习惯了他俩的斗鸡式友情。

政治经济军事，人文科学到自然科学，国家大事到国际大势，他们都能扯上，时而慷慨陈词时而争辩不休，别的室友也加入其中，可是最后的雄辩总是在李川和老二之间较量。

除了高谈阔论这些玄乎的东西，当然，他们也谈论很实在的话题——女人。

一般情况下，在他和老二就某一个高深的见解较量得难舍难分、而大家已不耐烦时，老大会适时地将“女人”这个话题抛出，他抛出的技巧属于嵌入式，不露痕迹，每一次都能将二人的兴趣转移过来。可以说，这个法子屡试不爽！——当然，兄弟们也都乐意谈这个话题。

他们是学工科的。班上的女生雅称“大熊猫”。这个称谓是老大的发明，他说理由有三：其一，数量极少，是濒危动物。其二，狼多肉少，受到精密保护。其三，二者均贪吃，体型类似。他们班四十个男生，也就三只“大熊猫”。根据她们的体积大小，老大分别取名：熊猫一号、熊猫二号、熊猫三号。

老大在班上是团支部书记。他说，为了维护班级安定团结的局面，各位兄弟不得在三只“熊猫”身上打主意，以免兄弟之间伤了和气。但是，他补充说，睡前可以谈论她们，梦中也可以幻想一下。

可老二说，切！她们有什么可谈的！谁爱幻想谁幻想去，反正我怕做噩梦。

大家于是起哄：老二，那你说一个，让我们做做美梦！

老二一摆手，说就说！

他说，我有一个高中同学，那才叫女神咧！大家兴致高涨，一齐追问：详细点说，到底什么样的“女神” 老二便在众位兄弟垂涎欲滴的情形下，开始了他的记叙、描写、议论和抒情，方式是夹叙夹议。

那一晚，老二对那位“女神”的美妙描述滋养了兄弟们的幻想，也让他们模糊的梦具体了一些。

此后的几个晚上，大家陆续谈起自己心目中的美女或者“女神”。有的兄弟索性把这些素材编造成自己的艳遇。大家哈哈一笑，谁都不会当真。吹牛仅次于好色，是男人的第二天性。

从此，谈女人几乎成了他们每晚的睡前故事。不论他们讨论了多么高尚多么伟大的话题，最终总会以谈女人而结束这生命里平凡的一天。即便是死亡这个严肃的话题，也无法阻止。

唉，谁让他们正处在一个荷尔蒙过剩的年纪呢！

有一段时间，老二像打了鸡血，一个人每天往图书馆跑，以前他可是寝室里三大“卧龙”之一。李川就纳闷，问他最近脑子为什么发烧 他故弄玄虚地说，我在干一件人生大事，“五一”之后，我就对兄弟们宣布，你等着吧！说完，他窃窃地笑着，眨了眨那睫毛稀疏的小眼，李川这才发现，他的右眼角竟然还有点儿眼屎。哎，这哥们！什么事这么神秘 算了算期限，到五一节还有一个多月。李川给弄得好奇心大发，决定跟踪老二，一探究竟。

他在图书馆里，出其不意地打劫出老二的秘密。当时，老二正在埋头写东西，专注到物我两忘的境界。李川忽然从背后偷袭，将他写的那东西抢在手上，快速地跑出阅览室。老二一个愣怔之后，跟后追，他终于抢回了他的宝贝。可是，李川一边跑的时候，就一边浏览，大概弄清了——老二在给一个女孩写情书。

“老二，快点交代！刘晓云是谁 ”李川斜着眼看他，一边还坏坏地笑，“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告诉大家去，今晚三堂会审，哼哼……”

在李川的威逼利诱下，老二提前透露了这个秘密：刘晓云就是他那天晚上描述的那位“女神”——是他高中三年一直暗恋的对象。李川这才明白，他那天说的是确有其人！

李川问：你们到哪一步了 拉手、亲嘴还是……

老二“呸”了一口：想得倒美！我连她的手指都没碰过。

原来，那天晚上老二将他的梦中情人描述之后，那晚的梦便色彩斑斓。他忽然有一种紧迫感：时不我待，机不可失！于是第二天，决定开始他的进攻。女孩在另一个城市上大专，这款款深情如何传达 写信吧，咱理科男实在没有文字上的优势。可是想了想，不是见面就是写信，没有别的法子。写信还是保险一些，留有余地，不行的话，双方都不太尴尬。他当即跑到图书馆，在阅览室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写下第一封向刘晓云问好的信。他要试探她的态度。

没想到，她很快来了回信。这让老二大受鼓舞，看了一遍又一遍，虽然文字上除了表达友好没有任何态度。可是，老二却认为，这事靠谱！

哼！难怪这些日子来，老二天天泡图书馆！

摘抄巧言妙语不足以表达他丰富的情感，于是上下五千年的诗词歌赋都被他翻找出来，拼凑成一张张洋洋洒洒的文字，在一封封信笺里燃烧着希望。老二说，这不是文字，这是冲锋陷阵的子弹！李川问，子弹打中了 她答应了 ——没有！我还没有明确地跟她说。

李川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你傻啊 你老是迂回进攻，顶个屁用！直接去她学校，找她去，见了面什么都好说！老二这一次没有反驳，将信将疑：那行吗

行不行，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你平时嘴巴不是挺厉害的嘛，在一个小丫头面前就怂了 李川的激将法起了作用，老二决定：不等“五一”了，明天周末就去，成败在此一举！

看着老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赴义般悲壮，李川在想，这个女孩到底是何方神圣

刘晓云到底是何方神圣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聪明如老二、雄辩如老二、深情如老二这般的爷们，竟然铩羽而归！

老二从一只斗鸡变成了瘟鸡。无论李川怎么挑逗他的斗志，他都是那一副死气沉沉的嘴脸。寝室里没有了老二的斗嘴，枯燥的生活少了一大乐趣，李川心里感到巨大的失落。他对老二鄙视加愤怒，继而迁怒到刘晓云身上——都是她害的，我要替老二雪耻！

李川的方案很快实施了：五一节，在老二的帮助下认识了刘晓云。刘晓云友好地接待了他俩，她的热情既不比一个老同学多，也不比一个陌生人少。总之，礼貌而保持足够的距离。老二显得很不自在，李川不在乎。他对老二说，后面你就看我的吧，看我怎么降服她！

说实在的，刘晓云没有老二描述的那么“神”——虽然清秀，也就是小家碧玉的那种。内在嘛，看不出来；气质上偏冷。身材小巧玲珑，倒是符合李川的审美标准。

这后面的日子，李川的阴谋进展得很顺利。他不想傻了吧唧地写信，去了三次她的学校。也不是刻意去看她，正好他有同学在那儿。每次去了，好像很随意地遇见了她。于是，邀请她和他们一起玩，李川总有法子应付她的拒绝，自信而不失分寸地邀请到她。

他们一起玩得很开心。他成功地解除了她最初的戒心。

有一次，他得意地向老二炫耀：你这位女神也不过如此！我略施小计，她就中招。老二说，你别胡来啊，她毕竟是我同学。李川保证：你放心！我就是小小惩罚一下，让她也尝尝你尝过的滋味。

整个暑假，李川和刘晓云常常见面。他帮她在自己做兼职的厂子找了一份不错的暑期零工。因为他发现，每次见面她都是那一身朴素的衣服，出外玩也很节俭，想想她应该手头紧。他这么做，是想计划实施得更快些，早点完成对老二的承诺。

而就是这个暑假，摧毁了李川的整个计划。

他请她出去吃饭，她从不去，都是在食堂里打饭吃，便宜。李川没法子，常常陪着她吃难吃的大锅饭菜，他笑着问：你这么攒钱，是为了银行吗 她笑而不语。

时间久了，李川发现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他敬佩的东西：没有女孩子的娇气与骄气，瘦小的她特别能吃苦，恨不得天天加班；自尊而平和，独立而随和，就像一株山谷里的幽兰，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这吸引着他，他心里摇摆不定。

暑假快结束了，刘晓云结束了那里的工作，回家去呆一周。

傍晚的时候，李川像往常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晃悠，却忽然感觉内心飘过一丝丝惆怅，而且那怅惘越来越密集，像一张网兜住了他的心。

他决定突然袭击，去看一看刘晓云的家。

得想个适当的理由……

李川突然出现在刘晓云家低矮的土墙瓦房前，她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对着她疑惑的父母，他解释：我来看望老二，顺道来看看刘晓云同学。

他们很热情地招待他。

看着屋里简陋的陈设，看到她父亲瘸了一条腿一拐一拐地走着，看着她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红红的笑脸，看着她母亲黝黑的脸和粗糙的双手——他明白了，刘晓云是怎样生活的……

回去的路上，她送他到圩口搭船。薄雾笼罩着清晨的河面，一缕一缕的水汽幽幽地从水面上升起，他们默默地凝视着河水，凝视着远方，等待客船的出现，好像还等待着什么。

远处传来机帆船“轰轰”的声音。刘晓云轻声地说：这个暑假我挣够了学费，我爸妈很高兴。谢谢你啊！也谢谢你来看我。

淡淡的话语，有些迷惘的目光，微微的晨风掠过，她显得那么单薄、柔弱。李川忽然觉得，心被什么东西揪疼了。他的喉咙有些堵，机帆船的声音越来越近。突然，他伸出双臂，将她围拢在怀里。他觉得只有这样，揪疼了的心才好受一些。她小小的身子在他的臂弯里有些颤抖，他们静静地立着。

不久，船来了。踏上船头的那一刻，回首，挥手，他看到她眼里的不舍……

毕业后两年，他们结婚了。他说，我会照顾好你一辈子。

唉，一辈子太长了，长得我们都忘了起点。当初的那颗真心，当初的誓言，李川早已淡忘。

是谁说过“爱情太短，而遗忘太长”

望着眼前的女人，李川问自己，我把多年前的那个女孩遗忘了吗

我把她忘了吗 如果刚才楼房倒塌，如果我冲出了，如果我撇下了她，此时的我会怎么样呢 他陷入了沉思。

我会后悔一辈子！

李川从沉思中浮起，因为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他这才注意到，她光脚穿着棉拖鞋，下身只穿着一件睡裤。刚才跑得太急，她只抓起一件棉衣。李川说，太冷了，我们回去吧！旁边有人说，暂时还不能回去，也许后面有更大的地震。

李川说，那我回家给你拿衣服和被子。刘晓云不同意：地震随时都可能发生，你不要冒险，我不怕冷……不等她说完，李川已经冲进了楼房。

刘晓云的眼角有些湿润了。她依稀看见多年前的李川，不禁想起那曾经的岁月。

结婚头两年生活的点点滴滴，是刘晓云一辈子最甜蜜的记忆。后来的那些年，生活真是一地鸡毛啊！就这么走过来了，两个人一起支撑着他们的小家，也支撑着那个大家。弟弟妹妹们陆续自立、成家，儿子也上大学了。

生活终于对他们绽开宽容的微笑。

当初两个人的家，现在又回到两个人的家。只是那个时候，彼此相对就是整个世界；如今，孩子飞了，两个人之间却隔了一个世界。刘晓云经常想，巢空了，我们的心也空了。除了吃喝拉撒睡，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我们是亲人，也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当初说好了，要相爱一辈子。可是，走着走着，就走丢了彼此。

如果刚才真的地震了，如果他冲出去，如果他丢下我，现在的我会怎样呢 应该埋在废墟下面吧

只是，这个男人没有丢下我。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他还记起了我。

她不再想了，盯着楼道口，盼望快点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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