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和吴越钱氏世家的恩怨情仇

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曾为欧阳修的一首《啼鸟》做了个注释，很有意思。这首诗是欧阳修被贬滁州后所写，其中有“我遭谗口身落此，每闻巧舌宜可憎”之句。

钱先生注说：“庆历五年欧阳修因甥女张氏暧昧之事，被人诬告，他出知滁州，谗口就指捕风捉影攻击他的政敌。”

这就是北宋仁宗时候轰动朝野的“盗甥案”，拙文《从欧阳修的两次“丑闻”，来看北宋士大夫的意气之争》曾有提及，这里就不再展开。

当时，拿“盗甥”一案弹劾欧阳修的谏官叫钱明逸，乃是吴越钱氏后裔。有人说，钱明逸弹劾欧阳修的原因是因为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对吴越钱氏一族说了很多坏话。

两者确实有关联，但因果关系还可以理一理。“盗甥案”发生在庆历五年（1045年），而《新五代史》成书于皇祐五年（1053年），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年）八月，收归国家图书馆。

虽然在欧阳修和梅尧臣等人的通信中，可以得知欧阳修编写《新五代史》的时间在景祐三年（1036年）之前，但在未成书之前，钱明逸应该还不知道此书内容。

“盗甥”一案，主要是因为庆历新政，是改革派和守旧派斗争的产物，钱明逸和欧阳修两人站在了不同的阵营，所以有了此事。而在这之前，钱氏对欧阳修其实有恩。

天圣九年（公元1031年），欧阳修中进士后的第一份工作，便是到西京洛阳任留守推官。他的顶头上司，正是吴越忠懿王钱俶第七子、西京留守钱惟演。

钱惟演这个人虽然在历史上口碑不是很好，但是博学能文，在文学创作上颇有建树，是“西昆体”的大佬。他喜招徕文士，奖掖后进。晚年为西京留守时，对欧阳修、梅尧臣等人颇有提携之恩。

欧阳修在他手下做事时，他非常喜欢欧阳修的文才，经常带他一起诗酒唱和。不仅工作的事情都不舍得叫他干，还经常支持他吃喝玩乐。

有一次，欧阳修翘班和同僚到嵩山游玩，傍晚下雪回不去。钱惟演不仅不怪罪，还派人送来厨子和歌妓，并说：“府里没什么事，你们不用急着回来，好好地在嵩山赏雪吧！”

遇到这种领导，真心是没话说的。所以欧阳修在钱惟演手下过了两年逍遥快活的才子生活，到了晚年依旧念念不忘，曾写道“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对于欧阳修而言，钱惟演不仅对他有知遇之恩，也可以说是他的人生导师之一。他在《归田录》里曾记录了钱惟演的话：“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这和欧阳修后来自己总结读书时间的“三上”(马上、厕上、枕上)，不无关系。

可见，在“盗甥案”之前，欧阳修和钱氏非但无怨，反而有恩。所以，从因果关系来说，钱明逸之谏是因，《新五代史》之事是果。

至于欧阳修是不是借编写《新五代史》来报钱明逸的诬告之仇，这不好说。不过，他在里面对吴越国钱氏确实没有什么好话，骂得可是痛快淋漓。

钱氏兼有两浙几百年，其人比诸国号为怯弱，而俗喜淫侈，偷生工巧，自镠世常重敛其民以事奢僭，下至鸡鱼卵鷇，必家至而日取。每笞一人以责其负，则诸案史各持其簿列于廷；凡一簿所负，唱其多少，量为笞数，以次唱而笞之，少者犹积数十，多者至笞百余，人尤不胜其苦。又多掠得岭海商贾宝货。（《五代史·十国世家·吴越世家第七》）

《钱氏私志》曾说：“修《五代史·十国世家》，痛毁吴越，又于《归田录》中说文僖数事，皆非美谈。从祖希白尝戒子孙，毋劝人阴事，贤者为恩，不贤者为怨。”

在钱氏后人看来，欧阳修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所以他们在《钱氏私志》中进行正面反击，对欧阳修的“盗甥案”进行渲染，不仅明说欧阳修和外甥女张氏有不正当关系，还拿了他的《望江南》来作为佐证：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著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欧阳修写了许多“艳词”，这首《望江南》是其中之一。《钱氏私志》引用此词不是来夸欧阳修的文采，而是证明欧阳修对外甥女张氏“早有机心”，如“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之句，说欧阳修在张氏四五岁时就动了心思，养她的目的，就是为了“留取待春深”。

虽然，此事在当时已经被证明为莫须有，无损于欧阳修的声誉，但也让欧阳修的“盗甥案”和《钱氏私志》一起流传了下来，双方的恩怨，可谓越结越深。

千年之后，钱先生的注释，也许不是有意为之，但也不由让人浮想联翩，同时也让“盗甥”一案，随着《宋诗选注》再次走入人们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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