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导读
一、何谓《尚书》
《尚书》是中国最早的政治文件的汇编,其时代从尧、舜、禹经夏、商、西周到春秋中期。作为上古文献,它成为其后两千多年时间里儒家学派政治学说的基本经
典;在儒家思想占统治地位的中国,它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可以说是至高无上的。它是帝王们的政治教科书,也是士大夫们日夜诵读的“圣经”。今天,它是我
们研究上古三代历史的基本材料,也是研究其后两千多年间政治思想史、传统文化史的基本材料。
所谓“书”,在上古专指史官的记载。史官的职掌是记载君主的言论与重大事件。史官的记录汇集成册,便称为《书》。记载春秋时期史事的《左传》中已出现过
《虞书》、顾炎武《日知录》卷二:“窃疑古时有《尧典》无《舜典》,有《夏书》无《虞书》,而《尧典》亦《夏书》也。”孙氏志祖曰:“按《左传•文十八
年》明云《虞书》,数舜之功曰‘慎徽五典’云云;安得谓之‘有《夏书》无《虞书》’乎?窃意古人盖以二典为《虞书》,《大禹谟》以下为《夏书》也。”见
《日知录集释》,岳麓书社1994年版73页。《夏书》、《商书》、《周书》的名称。(战国时代,“书”有泛指书写品,不必专指史官所记者。)到了汉代,
学者们将幸存下来的这些《书》统称为《尚书》。王充《论衡•正说》:“《尚书》者,以为上古帝王之书;或以为上所为,下所书。”如王充所说,其解有二:
一、尚指上古,由来久远;二、尚指帝王,高居在上。这比那些“依违作意以见奇”的解说平实近真,可以信从。
由于年代久远,它命途多舛;由于多人解说,它歧义纷出;由于辗转传抄,它错讹百出;由于语言文字习惯的变迁,它字句古奥,难以诠释;又由于在社会政治生活
中影响巨大,先秦文献与后世儒家的解说或编造混杂而下,真伪难辨。尽管如此,历代学者不敢轻视、不予迴避,默默诵习,孜孜考索,终使《尚书》不断流传,历
两三千年以至于今日。
《尚书》之难读,是不争的事实。唐代文学家、古文运动首领韩愈曾有“周《诰》、殷《盘》,佶屈聱牙”的感叹。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云:
《诗》、《书》为人人诵读之书,然于六艺中最难读。以弟之愚暗,于《书》所不能解者,殆十之五,于《诗》亦十之一二。国学大师王国维,竟称于《书》所不能解者近半!此虽自谦之词,实亦无奈之叹。
《尚书》研究之艰辛,《尚书》命途之多舛,真可令人浩叹!过去两千年间的情景,在后文介绍《尚书》文字今古、版本真伪、篇目存佚、章句疑惑时自将涉及。我们仅以晚近学者的研究经历略举数例,可见一斑。
清代《尚书》学之被誉为“集大成”者孙星衍,自乾隆五十九年至嘉庆二十年(1794—1815),历时二十余年,撰成《尚书今古文注疏》,自知“必多疏漏谬误之处”;之所以匆忙付梓,实因:
既有厥逆之疾,不能夕食,恐寿命之不长,亟以数十年中条记《书》义编纂成书……人之精神自有止境,经学渊深,亦非一人所能究极。(《尚书今古文注疏•序》)
匆忙出书,目的在“聊存梗概,以俟后贤”,并且承诺“或炳烛馀光,更有所得,尚当改授梓人,不至诒讥来哲也”。
山东栖霞人牟庭(1759—1832),穷毕生精力完成两部大著:一是《诗切》,一是《同文尚书》。后者自三十岁左右始撰,至基本脱稿时已六十三岁,又继
续修改至七十四岁辞世,尚未定稿。其子牟房将书稿携至浙江刻版,遇太平军攻浙,急将书稿移回山东。数十年后王懿荣得到书稿,亦想校刻,因八国联军入京,身
死书亡。又数十年王献唐得到书稿,清抄一本,将要排印,七七事变又作。到了1958年,献唐先生高兴地为之作序,以为终将印行,不料稍一耽搁,“文革”又
起。历时百余年,三位想刻印之人四遇厄逆,竟都未能如愿。所幸者1982年,齐鲁书社终令此书问世,实现先贤遗愿。
现代国学大师顾颉刚立志将《尚书》彻底整理一番,编辑一部《尚书学》。其先期工作分四步:
第一是把各种字体的本子集刻成一编,看它因文字变迁而沿误的文句有多少。第二是把唐以前各种书里所曾引用的《尚书》句子辑录出来,参校传本的异同,并窥见
逸《书》的原样。第三是把历代学者讨论《尚书》的文章汇合整理,寻出若干问题的结论。第四是研究《尚书》用字造句的文法,并和甲骨金文作比较。最后才下手
去作《尚书》全部的考定。(《尚书通检•序》)
而在此四步之先,还有《尚书通检》的编定,这是1936年的事。然顾氏萃其大半生精力,亦未能完成宏愿。其四项任务中第一项,顾氏与版本目录学家顾廷龙合
作,于20世纪三十年代已着手摹写刻版,并于1935年发出《出版预告》(见《古史辨》五),有“着手已历三年”,“刊刻逾半,年内可望出版”之语。旋因
日军深入华北,未能成书(其惊险经过及同人顽强努力之情,可阅顾廷龙《尚书文字合编•后记》)。其后动乱不止,至1982年顾廷龙重新整理编纂,有上海图
书馆孙起治协助,历时又十二年;在《出版预告》六十年之后的1996年,终于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顾氏计划中最后一项,其实只完成《尚书》中一篇《大诰》的译证工作。《尚书大诰译证》历时八年,四易其稿,成书约70万字,惜又遇“文革”,至今尚未能按原貌出版。
由此数例,足可见《尚书》诠释难度之超常和文化价值之超常。其所以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是因为中华民族的文明进步不能缺少《尚书》这块宏大而坚固的基石。
二、《尚书》的流传
《尚书》既从上古传下,篇目自应极多,字形自是奇古。遥想当年官府柱下,典册累积充栋。然竹木简册易为虫蛀断烂,而量大又难以重新抄写。年代久远,史料难
免残缺。虞夏之世传下者,寥若晨星。商代传世史料亦不可多得。周代文献本是很丰富的。王室衰微后,天子失官,礼乐卜史流散四方。凌夷而至春秋末年,孔子
“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史记•儒林列传》)。孔子整理古籍,“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穆,
编次其事”(《史记•孔子世家》),有学者认为孔子与《书》关系不大,认为史迁此语是汉武帝时社会上渐渐产生出的论调。我们认为既然孔子“以《诗》、
《书》、《礼》、《乐》教弟子”,且孔子对诗、礼、乐都进行过整理,“序(编次)《书传》”亦应可信。至于其所编次是否即汉初伏生传出的本子,尚可讨论。
然作为教材,亦不可能有很大部头。
到了战国时期,大国纷争,诸侯对典籍中不利于自己的部分自然不满。
《汉书•艺文志》说:“及周之衰,诸侯将逾法度,恶其害己,皆灭去其籍。”法家自商鞅便有“燔书”之议。韩非则认为世之愚学“多诵先古之书,以乱当世之
治”(《韩非子•奸劫弑臣》),“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韩非子•五蠹》)。延及秦始
皇三十四年(前213),丞相李斯建言:
臣请史官非秦纪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
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史记•秦始皇本纪》)
始皇帝制曰:“可。”
此为中国上古文化之最大浩劫!始皇帝欲使其政权“传之万世”而焚书,其实是使政权失去了精神支柱,使人人尽可为豺虎。烧书之后不到六年,秦王朝土崩瓦解。
汉王朝建立之后,有识之士便致力于先秦文献的搜集。正如西汉末年刘歆所说:
汉兴,去圣帝明王遐远,仲尼之道又绝,法度无所因袭……至孝惠之世,乃除挟书之律,……至孝文皇帝,始使掌故朝错从伏生受《尚书》……天下众书,往往颇
出,皆诸子传说,犹广立于学官,为置博士……至孝武皇帝,然后邹鲁梁赵,颇有《诗》、《礼》、《春秋》先师,皆起于建元之间。(《汉书•楚元王传》附刘歆
《移让太常博士书》)
又《史记•儒林列传》云:
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艺,讲习大射乡饮之礼……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
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淄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
舒。由史迁此处所列,可知武帝之世已立有五经博士。《诗》有鲁(申公)、齐(辕固)、韩(太傅)三家,《书》有伏生,《礼》有高堂生,《易》有田生,
《春秋》有胡毋生、董仲舒两家。
以上诸家博士,皆“诸子传说”,即由先师传讲,用汉时流行之隶书写成(后世为区别隶书写成的书与出于“山岩屋壁”、用先秦文字写成的古书,即称博士所掌隶
书所写为“今文经”)。诸家各有所掌,其师从有自,不敢有一字之出入。且其老师之列于学官,往往经过出生入死的政治斗争。例如传鲁《诗》的申公,得罪楚王
刘戊,遭腐刑;其弟子王臧(景帝时为太子少傅,武帝时为郎中令)、赵绾(武帝时为御史大夫),因窦太后好《老子》言,迁怒至绾、臧,下狱死。又如齐《诗》
辕固生,景帝时博士,因贬《老子》书为“家人言”(犹今人说是“农夫之见”),窦太后怒,令“入圈刺豕”(试以“家人”之事),幸有景帝给以利刃得免一
难。这里表面是一语惹祸,实质上涉及治国方略。窦太后死后,儒学得兴。各级官吏,多用能诵儒经者。西汉初年公卿大臣如绛、灌之属,多介胄武夫;武帝建元六
年(窦太后崩)之后,“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史记•儒林列传》)。
“今文”《尚书》,出自济南伏生。伏生,秦时博士,遇焚书,藏书壁中。汉立,求其书,得二十九篇;(《尚书》篇目问题,详见第三节)教授于齐鲁之间,传
济南张生及欧阳生。文帝欲召伏生进京,时伏生九十余岁,老不能行,于是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即晁错或作鼂错)往受之。其后,以《尚书》得显者,有兒
宽、周霸、孔安国、贾嘉等。
武帝之后,宣帝、元帝时,五经博士续有增列,皆为“今文”,计十四家;其中《尚书》为欧阳、大小夏侯三家。
伏生之孙曾以治《尚书》见征召,然其不能讲诵,故无“伏氏”《尚书》,而由欧阳生与张生传下。欧阳生,名容,字和伯,清人张金吾《两汉五经博士考》卷三
20-21页引欧阳修族谱。见《丛书集成•初编》。授千乘(今山东广饶附近)兒宽。宽以《尚书》教欧阳生之子,其后累世相传,因此《尚书》欧阳氏学最有势
力。济南张生教夏侯都尉,传夏侯始昌;始昌传胜,胜又学于兒宽门人简卿。胜为学务于精熟,又能打破门户之见,故自成一家。胜传从兄之子夏侯建。建又受学于
欧阳高,且又向五经诸儒请教与《尚书》有关内容,遂自成一家。大(胜)、小(建)夏侯于宣帝甘露三年(前51)列为《尚书》博士。
再说景帝时之孔安国,为孔子后裔,曾从兒宽受伏生所传“今文”《尚书》。景帝前元三年(前154)景帝子刘余徙封于鲁,是为鲁恭王。王好治宫室,欲广其
宫,坏孔子宅,于屋壁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等凡数十篇,皆先秦古字;安国为孔子后人,悉得其书。安国以古文《尚书》与伏生今文二
十九篇对照,发现多出十六篇。武帝建元之后,儒学大兴,安国将书献于朝廷,不巧适逢陈皇后巫蛊之案,相连及诛死者三百余人,仓促之间未及讨论,更未能列于
学官。不久安国卒,古文《尚书》遂藏于中秘,外人不复得见。陈皇后巫蛊案在元光五年(前130)。此用白新良说,见《孔安国献书考》,《中国历史文献研究
集刊》第四集,岳麓书社1984年3月版。
古文《尚书》的发现,本为学术史上一大收获。但因今文《尚书》已流行达数十年,在学术界取得统治地位,而时人多不识古文,又未列于学官,尽管安国曾“以今文字读之”(《汉书•儒林传》),或在民间已有所流传,今文经学家们却不予注意。
至西汉成帝时,刘歆受诏与父刘向领校中秘图书。刘歆发现中秘所藏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内容详于今文,文字多有不同,便想促其列于学官。哀帝时,令歆以古文与五经博士讲论经义,诸博士竟不肯置对。歆愤然寄信责让诸位太常博士,其中说:
孝成皇帝闵学残文缺,稍离其真,乃陈发秘藏,校理旧文,……以考学官所传,《经》或脱简,《传》或间编。传问民间,则有鲁国桓公、赵国贯公、胶东庸生之
遗,学与此同,抑而未施。此乃有识者之所惜闵、士君子之所嗟痛也。往者,缀学之士不思废绝之阙,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疲老且不能究其一
艺;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犹欲抱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或怀妒嫉,不考情实,雷同相从,随声是非……深闭固距而不肯
试,猥以不诵绝之,欲以杜塞余道,绝灭微学。夫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此乃众庶之所为耳,非所望士君子也。且此数家之事,皆先帝所亲论,今上所考视。其古文
旧书,皆有征验,外内相应,岂苟而已哉?夫“礼失而求之于野”,古文不犹愈于野乎?……若必专己守残,党同门,妒道真,违明诏,失圣意,以陷于文吏之议,
甚为二三君子不取也!(《汉书•楚元王列传》附《刘歆传》)
刘歆一番议论击中了今文经学的要害。故虽言辞肯切,却招来诸儒怨恨。光禄大夫龚胜以辞职相要挟;大司空师丹上奏称刘歆“改乱旧章,非毁先帝所立”。刘歆惧诛求退,以病免官。
平帝时王莽擅权。莽少时与歆俱为黄门郎,颇看重歆,遂召回,累迁至封红休侯,典儒林之官。莽称帝,封刘歆为“国师”、“嘉新公”。除古文《尚书》外,逸
《礼》、毛《诗》等古文经都得到重视。凡“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进京,“记说廷中”,“将令正乖缪、壹异说”(《汉书•王莽传》)。
东汉建立,光武中兴,全盘否定王莽所立古文经学;仍立十四博士(《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书》欧阳、大小夏侯,《诗》齐、鲁、韩,《礼》大小戴,
《春秋》严、颜。见《后汉书•儒林列传》),皆今文。章帝建初年间,大会诸儒于白虎观,考论五经同异。其结果是由班固起草,以章帝名义著为定论的《白虎通
义》。《白虎通义》是今文经学与阴阳五行思想结合的产物;可以说,东汉时期愚昧虚妄的谶纬神学的盛行,它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与此同时,章帝也诏高才生受古文《尚书》、毛《诗》、穀梁和左氏《春秋》等。“虽不立学官,然皆擢高第为讲郎,给事近署,所以网罗遗逸、博存众家”(《后
汉书•儒林列传》)。可以说,古文经学的地位,也开始得到官方承认。而此时期保持清醒头脑的正宗儒家学者,自然地把注意力转向了古文经学。
据《后汉书•儒林列传》,习古文《尚书》而成为“博士”者有二人。一为“荐补博士”,一为“特征博士”。汝南人周防,初习今文,后师事徐州刺史盖豫,受
《古文尚书》,撰《尚书杂记》三十二篇40万言。太尉张禹荐周防为补博士。陈留人杨伦,师事司徒丁鸿,习《古文尚书》,后特征博士。杨伦先后三次得以公车
征,皆因直谏不合,归,闭门讲授。史评其“志乖于时”,“不能人间事”。大将军梁商当权,征为常山王傅,辞疾不就。诏敕催促,伦曰:“有留死一尺,无北行
一寸。刎颈不易,九裂不恨。匹夫所执,彊于三军。”由是观之,其志在于道,而不在仕进。习古文经学者,往往如此。
古文《尚书》既是西汉景帝时出自孔安国家壁中,安国以此学传授人是可以相信的。《后汉书•儒林列传》说:“鲁人孔安国传古文《尚书》,授都尉朝,朝授胶东
庸谭,为《尚书》古文学,未得立。”此庸谭应即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中所提到的胶东庸生。既未列学官,便在民间流行。而孔氏自安国下亦世世传习古文《尚
书》。孔僖曾祖父子建,曾对仕王莽千乘郡守的友人说:“吾有布衣之心,子有衮冕之志;各从所好,不亦善乎!道既乖矣,请从此辞。”(《后汉书•儒林列
传》)由此语可见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在致思方向上是有区别的。这种区别也是今、古文经学者长期相争难以相容的重要原因。
东汉初,扶风茂陵人杜林从西州(今甘肃境)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常宝爱之,虽遭难困,握持不离身”,以授东海卫宏、济南徐巡,曰:“林流离兵乱,常
恐斯经将绝。何意东海卫子、济南徐生复能传之,是道竟不坠于地也。古文虽不合时务,然愿诸生无悔所学。”(《后汉书》卷二十七)于是古文《尚书》遂得流
行。
杜林所传古文《尚书》,与孔安国家传出者似有不同,因其缺少所谓“逸十六篇”。但林之所以“宝之”,文字语句自有诸多不同于今文者。不能说是杜林参照其中
“一卷”,用古文字体写今文二十九篇,就宝贵了。《后汉书•儒林列传》载:“扶风杜林传古文《尚书》,林同郡贾逵为之作训,马融作传,郑玄注解,由是古文
《尚书》遂显于世。”当时一流学者如此服膺杜林,绝非偶然。
贾逵,扶风人,贾谊九世孙。其父徽,从塗恽受古文《尚书》。逵承父业,且兼通今文五经,章帝时入讲北宫、白虎观及南宫云台。他批评刘歆不该恃其义长,轻率
移书责让太常博士,以至诸儒不服,相与排斥,致古文经遭埋没厄运。因逵多次为章帝讲到古文《尚书》,帝诏令逵撰《欧阳、大小夏侯尚书、古文尚书同异》。逵
纂集为三卷,帝给以肯定。
马融,扶风人,博通经籍,拜校书郎中,诣东观典校秘书,注《孝经》、《论语》、《诗》、《易》、《三礼》、《尚书》等。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
郑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人。入太学,师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公羊
《春秋》等今文经,又师事东郡张恭祖受《左氏春秋》、《古文尚书》等。以山东无足问者,乃西入关,师事扶风马融。融素骄贵,玄在门下三年不得见,而由高业
弟子传授。融集诸生考论图纬,闻玄善算术,乃召见。玄因得质疑诸疑义。问毕辞归,融喟然叹曰:“郑生今去,吾道东矣!”
时任城何休好公羊学,著《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废疾》。《春秋》公羊传为今文,左氏传为古文。郑玄乃著《发墨守》、《鍼膏肓》、《起废疾》;
其融合今古文,打破门户之见的能力,由此可见。正如其《戒子书》所说:“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后汉书》本传)玄所
注,有《尚书》、《尚书大传》、《毛诗》等十余种,又著《驳许慎五经异义》、《毛诗谱》等凡百余万言。
在贾逵、马融、郑玄等人努力之下,古文经学遂得显明于世。然终汉世,官方仍以今文经为定本。汉灵帝熹平四年(175),诏诸儒正定《五经》,刊于石碑,
“为古文、篆、隶三体书法以相参验,树之学门,使天下咸取则焉”(《后汉书•儒林列传》)。熹平石经的《尚书》参校了古文《尚书》字体,但用的还是今文。
若据《后汉书》字面,则熹平石经为三种字体。据《水经注》郦道元身在北魏,得目验原碑,记汉石经不言三体,下言曹魏正始中又立古、篆、隶三字石经,可知汉
石经字应为一体。如是则南朝刘宋范晔著《后汉书》时所记有误。至于刻石经所用今文经是欧阳氏抑或大夏侯《尚书》的文字,学者们各持有故,尚未可遽定。
十年之后,“黄巾大起义”爆发。董卓之乱,中国古代文献又遭浩劫,丧及殆尽。 及至曹魏代汉,采掇遗亡,藏于秘书中外三阁,且设中经秘书监管理典籍,收集群书近三万卷,又得汲冢中竹书,略具规模。
曹魏建国不久复立五经博士。此时古文经学已占上风,郑玄诸注最为流行。其后王肃以散骑常侍领秘书监,兼崇文观祭酒。肃女适司马氏生晋武帝司马炎,权势煊赫
不可一世。肃年十八时,读扬雄《太玄》而更为之解,竟得传世。《隋书•经籍志》有《扬子太玄经》七卷,王肃注。又《华阳国志•蜀郡士女•扬雄•赞》云:
“其玄源渊懿,后世大儒张衡、崔子玉、宋仲子、王子雍皆为注解。”按:王肃字子雍。肃习古文经,肯定贾、马之学而不容郑玄,于是采会同异,另为《尚书》、
《诗》、《论语》、《三礼》、《左氏》等书之解,以及其父王朗所作《易传》,皆列于学官。如清人张惠言所言:“肃著书,务排郑氏。马郑不同者则从马;马与
郑同则并背马。然其训诂,大义出于马郑者十七,疑出于马郑者其父朗之学也;掊击马、郑者,肃之学也。”转引自卢弼《三国志集解•魏书•王朗传》注,中华书
局1982年版287页。
以今文古文言之,则如皮锡瑞所云:肃“杂糅今古与郑君同,而立意与郑君为难。郑注书从今文,则以古文驳之;郑从古文,则又以今文驳之”。《经学通论》,中华书局1954年版85页。
平心而论,肃难郑,往往言之成理。试举三例:一,郑玄说孔子纂《书》,乃尊而命之曰《尚书》,“尚”者“上”也;肃谓“上所言,史所书,故曰《尚书》”。
肃说平实。二,玄以为舜“流四凶”在禹治水之后;肃谓“若待禹治水功成后以鲧为无功,殛之,是为舜用人子之功而流放其父,则禹之勤劳适足使父致殛。为舜失
‘五典克从’之义,禹陷三千莫大之罪;进退无据,亦甚迂哉”。肃说有理。三,“曰若稽古”,玄解“稽古同天,言尧同于天”,肃解为“顺考古道而行之”。肃
解较妥。转引自卢弼《三国志集解•魏书•王朗传》注,中华书局1982年版287页。
《隋书•经籍志》有王肃注《尚书》十一卷、王肃撰《尚书驳义》五卷。《旧唐书•经籍志》有肃注《尚书》十卷、肃撰《尚书释驳》五卷、《尚书答问》三卷,及
《易》、《诗》、《周官》、《春秋左氏传》、《仪礼》、《孝经》等,肃皆有注。肃又撰《圣证论》以讥短郑玄。肃与郑皆治古文经,然不相能至于此。史家评肃
“好下佞己”,喜欢下属恭维自己。其意欲贬郑扬己,取而代之;然终未能得逞。
曹魏正始年间,再刻石经,每字用三种字体古文、篆书、隶书写成;《尚书》和《春秋左氏传》,已采用了古文经经文。然此时所谓博士,率皆粗疏;弟子则往往为
避兵役,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高才子弟则醉心“三玄”(《周易》、《老子》、《庄子》),这是为逃避曹氏与司马氏的权利之争,也是对深受谶纬渗透的东汉经学
的反叛;魏晋时期,儒学演变为“玄学”。
政治腐败、儒学衰败的结果,是中原文化的又一次浩劫:永嘉之乱。
继晋惠帝时“八王之乱”后上台的晋怀帝,年号永嘉(307—313)。时东海王司马越专政,司马氏诸子弟继续攻杀无已。匈奴人刘渊据有今山西中部自立。永
嘉五年(311)渊侄刘曜攻入洛阳,掳晋怀帝,焚烧宫室,诸王公及百官士庶死者三万余人。如《隋书•经籍志》所说:“惠怀之乱,京华荡覆;渠阁文籍,靡有
孑遗。”魏晋藏书,毁于一旦。今文“欧阳、大小夏侯《尚书》并亡”。
据《晋书•荀崧传》,西晋置博士十九人。《尚书》有郑玄、王肃二家,依王国维《汉魏博士考》,《书》有贾、马、郑、王四家。依蒋善国考,则为郑王二氏。见
蒋善国《尚书综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29—130页。皆为古文。到了东晋,元帝践阼,简省博士,置“《尚书》郑氏、《古文尚书》孔氏”等
九人。此处“《古文尚书》孔氏”是马融、郑玄都没有见过的“安国注”《尚书》,是东晋忽然新出之书,至唐时竟取郑氏而代之。其后流传上千年,至明清才被学
者判为“伪书”(《尚书》篇目真伪,详见第三节)。
东晋《尚书》博士无王氏之学,可知永嘉丧乱之后,王氏之学渐废。南朝“孔安国传”渐行,北朝则流行郑玄注本。《北史•儒林传》说:
大抵南北所为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则王嗣辅,《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文凯。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
成……南人简约,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考其终始,要其会归,其立身成名,殊方同致矣。
“江左”即南朝,“河洛”即北朝。北朝流传郑玄所注《尚书》,不知南朝有“孔氏注本”。至陈时,费甝《尚书义疏》传到北朝,方为“二刘”(刘焯、刘炫)所
瞩目。
唐贞观年间,太宗因经籍文字多讹谬,儒学门派多,章句繁杂,诏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义训,凡一百八十卷,诏定名曰《五经正义》,令天下传习。
孔颖达认为,《孔传古文尚书》虽然流行最晚,然“其辞富而备,其义弘而雅”(《尚书正义序》),奉敕撰《尚书》义训,即以安国所注之本为据。
《尚书正义》二十卷,成书于贞观十六年(642),高宗永徽二年(651)复有增损,成为定本。
《尚书》的文字字形,在殷周时期应与今日所见殷周青铜器铭文一致。到战国则应与出土战国简牍帛书一致。西汉初,伏生用当时流行的隶书写成。后来孔壁中出书
系以先秦古字写成,藏于中秘,西汉末古文经学派出现,于是称伏生书为“今文《尚书》”。东汉杜林在西州所得漆书古文《尚书》,郑玄以其笔画形似蝌蚪称之为
“科斗书”。汉熹平石经用“今文”隶书写成。曹魏正始石经用古、篆、隶三体写成,其章句所依据则是古文《尚书》。东晋时依古字笔画,用隶书写成,称“隶古
定”;时人范宁又曾将“隶古定”写成当时通行的正体隶书,以便诸生诵读。唐玄宗天宝三载,“诏集贤学士卫包改古文从今文”(《新唐书•艺文志》),这里所
谓“古文”,实为“隶古定”;这里所谓“今文”实为唐时流行之楷书。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又据卫包写本刻成石经,以免传写错讹。五代以下千有余年,
《尚书》刊本文字悉依此经。此经二万七千余字,至今基本完整,藏于西安市碑林博物馆。其价值自应在宋明以来各种版本甚至敦煌石室经卷之上。
《尚书》的“今古文之争”,到孔颖达这里告一段落。它留给人们的遗憾是很多的。这里有文字诠释之争,有治学方法之争,也有门户派别之见。许多本可以讨论清楚的文字、训诂,变得无法判别,变成永久的困惑。
形式上,古文经学取得了胜利。后来人们逐渐发现,它是以“伪古文尚书”和“伪孔安国传”的形式取得的胜利。真正的古文《尚书》失传了。后人剥去作伪的成分之后,发现真实可靠的先秦史料,即伏生所传的“今文”《尚书》,被伪“孔安国”注之《古文尚书》保存下来。
三、《尚书》“经”、“传”的真伪问题
《尚书》经文的真伪问题,学术界多以秦始皇帝焚书为界。凡形成于先秦的文献典籍皆认为“真”;秦火之后,后人编造而冒称《尚书》经文者为伪。解说《尚书》经文的《传》,也有后人所撰而冒称前贤所撰的现象;因其所冒者为西汉武帝时的孔安国,故被称为“伪孔《传》”。
始皇焚书,《尚书》首当其冲。《诗》三百五篇,人多能讽诵;《易》为筮卜之书而得免;《礼》本不完整,虽因秦焚而散亡,后人可陆续搜集整理;《春秋》经
文,本有瞽史口授之传统,其所寓褒贬刺讥之义,亦由口授而不必书具,故受害较小。唯有《尚书》遭焚禁最严,亡数十篇。《汉书•艺文志》说:
《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秦燔书禁学,济南伏生独壁藏之。汉兴,亡失,求得二十九篇。
西汉之世,多方征求遗书,献书有赏,便有作伪者出。《汉书•儒林传》载:
世所传《百两篇》者,出东莱张霸,分析合二十九篇以为数十,又采《左氏传》、 《书叙》为作首尾,凡百二篇。篇或数简,文意浅陋。成帝时求其古文者,霸以能为《百两》征,以中书校之,非是。
按西汉成帝时,征求为《尚书》学者。山东莱州人张霸根据传说孔子所作的百篇之《序》,编造了《百两》之篇所谓《尚书》,献于成帝,帝命找出宫中秘藏之古文
《尚书》校对,不能对应。于是将霸交有司处理。有司认为霸欺君罪当至死。成帝惜其才高,不诛,且不灭其文。故《百两篇》居然还在世间流传。
据此,可知《尚书》或许本有百篇之多,因残缺不全难以解说遂秘藏宫中书库。世间徒闻有百篇而不得见,遂有张霸起而作伪。张书未毁,传在世间,有可能躲过赤
眉、董卓、永嘉诸乱。有人认为东晋时忽然出现伪古文《尚书》,很可能是在张霸伪书基础上改作而成。然从文辞看,霸书浅陋(例如《论衡•感类篇》引霸书《百
两篇》有“伊尹死,大雾三日”语,王充不信,马、郑诸儒亦不信)。东晋所出“古文”《尚书》浅则浅矣,却丝毫不陋。说后者承袭前者,证据不足。
所谓《孔传古文尚书》,东晋元帝时出。据隋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说:
江左中兴,元帝时豫章内史枚赜段玉裁谓“赜”当作“颐”。黄焯据唐写本《尚书音义•舜典》下作“梅阜责”,认为“阜责”即“赜”之变体。宋本《释
文》及注疏并讹作“颐”,段说不可从。见黄焯《经典释文汇校》,中华书局1980年9月第1版第6页。又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颐部第五”“”字下
云:“古人名颐者字真,晋枚颐字仲真,作梅赜者误;李颐字景真。”然则唐代已讹?本文暂从唐人,定作“梅赜”。奏上《孔传古文尚书》,亡《舜典》一篇,购
不能得,乃取王肃注《尧典》从“慎徽五典”以下分为《舜典》篇以续之,学徒遂盛。
此《孔传古文尚书》前有一篇《序》(后人为与每篇前《小序》区别,称之为《大序》),其中讲到“先君孔子,生于周末”,则作《大序》的应是孔子后人。其中
又有“承诏为五十九篇作《传》,……会国有巫蛊事,经籍道息,用不复以闻。传之子孙,以贻后代,若好古博雅君子,与我同志,亦所不隐也”。据此,陆德明、
孔颖达均认为作《传》者乃汉武帝时孔安国。《孔传古文尚书》由此得名。
为弄清《孔传古文尚书》真伪问题,让我们先熟悉一下此“孔传”《尚书》的篇目:
1.尧典,2.舜典,3.大禹谟,4.皋陶谟,5.益稷,6.禹贡,7.甘誓,8.五子之歌,9.胤征,10.汤誓,11.仲虺之诰,12.汤诰,13.
伊训,14.太甲上,15.太甲中,16.太甲下,17.咸有一德,18.盘庚上,19.盘庚中,20.盘庚下,21.说命上,22.说命中,23.说命
下,24.高宗肜日,25.西伯戡黎,26.微子,27.泰誓上,28.泰誓中,29.泰誓下,30.牧誓,31.武成,32.洪范,33.旅獒,34.
金縢,35.大诰,36.微子之命,37.康诰,38.酒诰,39.梓材,40.召诰,41.洛诰,42.多士,43.无逸,44.君奭,45.蔡仲之
命,46.多方,47.立政,48.周官,49.君陈,50.顾命,51.康王之诰,52.毕命,53.君牙,54.冏命,55.吕刑,56.文侯之
命,57.费誓,58.秦誓
五十八篇加上书前“大序”,凡五十九篇。
孔颖达曾见到郑玄所注《尚书》。此五十八篇目有三十三篇与郑注本同,余二十五篇是《孔传古文尚书》新增多者。孔颖达在《尧典》“虞书”二字下有一《疏》,列出增多二十五篇篇名:
大禹谟一,五子之歌二,胤征三,仲虺之诰四,汤诰五,伊训六,太甲三篇九,咸有一德十,说命三篇十三,泰誓三篇十六,武成十七,旅獒十八,微子之命十九,蔡仲之命二十,周官二十一,君陈二十二,毕命二十三,君牙二十四,冏命二十五。
篇目与郑注本相同的三十三篇,大体就是伏生所传二十九篇。二十九篇何以成为三十三篇?《孔传古文尚书•序》这样解说:
伏生又以《舜典》合于《尧典》,《益稷》合于《皋陶谟》,《盘庚》三篇合为一,《康王之诰》合于《顾命》。
这就是说,《孔传古文尚书》中的《舜典》是从伏生的《尧典》中分出来的,《益稷》是从《皋陶谟》中分出来的,《盘庚》一分为三,《康王之诰》是从《顾命》
中分出来的。这样就增多了五篇。伏生所传二十九篇,本来《顾命》与《康王之诰》就是分开的,按:此依皮锡瑞说,见《经学通论•书经》:“论伏生传经二十九
篇非二十八篇,当分顾命康王之诰为二,不当数序与大誓。”因汉武帝时民间有得《大誓》一篇献上,经博士读说而列入《尚书》,其后便将《顾命》与《康王之
诰》合为一篇。陈梦家《尚书通论》:“司马迁时《顾命》与《康王之诰》分为二篇,东汉时三家今文合为一,其故因后得《泰誓》加入,所以有归并的必要以保持
二十九篇之数。”中华书局1985年10月版第52—53页。《孔传古文尚书》不取《大誓》(另撰《泰誓》上中下三篇),伏生所传就成了二十八篇,加上五
篇即是三十三篇。
伏生二十九篇(即《孔传古文尚书》中的三十三篇)与其余二十五篇经文之间的差异很快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南宋吴棫在其所撰《书稗传》中说:
安国所增多之书,今书目具在,皆文从字顺,非若伏生之书佶屈聱牙至有不可读者。夫四代之书,作者不一,乃至二人之手而遂定为二体乎?其亦难言矣!(梅鷟《尚书考异》卷一引)
晚出的所谓“古文”二十五篇,文从字顺,伏生所传写为“今文”者,反而佶屈聱牙,此事甚可怪,难道《尚书》文句是由两个人手定的?
到朱熹这里,他首先怀疑所谓西汉孔安国所作的《传》及《传》前那篇《大序》:
某尝疑孔安国《书》是假书,比毛公《诗》如此高简大段争事〔似〕?汉儒训释文字多是如此;有疑则阙。今此却尽释之。岂有千百年前人说底话,收拾于灰烬屋壁
中与口传之余,更无一字讹舛?理会不得……况先汉文章,重厚有力量,今《大序》格致极轻,疑是晋宋间文章。况孔《书》至东晋方出,前此诸儒皆不曾见,可疑
之甚!(《朱子语类•尚书一》余大雅录)
朱子疑及《孔传》及《大序》,且认为其出于东晋、刘宋年间。朱子又疑及晚出二十五篇经文:
孔壁所出《尚书》如《禹谟》、《五子之歌》、《胤征》、《泰誓》、《武成》、《冏命》、《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君牙》等篇皆平易,伏生所传皆难读。如何伏生偏记得难底,至于易底全记不得?此不可晓!(《朱子语类•尚书一》万人杰录)
《孔传古文尚书》另有置于各篇之前的《小序》。从熹平石经残石看,这些《序》是集中附在二十九篇之后的。《大序》说:
《书序》,序所为作者之意;昭然义见,宜相附近。故引之各冠其篇首,定五十八篇。
朱子对这些《小序》亦有疑问。汉时诸儒多以为《小序》是孔子“序《书传》”时所作。朱子说:
某看得《书•小序》不是孔子自作,只是周、秦间低手人作。(《朱子语类•尚书一》董铢录)
宋以后人多从朱子,不信《小序》为孔作。但《小序》出自史迁之前,对于理解经文帮助甚大,不应轻视。
朱熹门人蔡沈作《书集传》,不依《孔传古文尚书》将《小序》置于各篇之首,而是依汉代例仍将所有《小序》合为一卷置于书末;且在今文经三十三篇前注明“今
文古文皆有”字样,于晚出古文二十五篇则注明“今文无,古文有”。蔡氏《集传》将所谓“孔安国注”和孔颖达《疏》仅视作参考,而以宋儒心性义理“二帝三王
之心法”为主旨。至元明两代,蔡《传》“宋学”取代了以二孔《注》、《疏》为代表的“汉学”,成为士子科考的主要依据。
元人吴澄撰《书纂言》,因二十五篇之不可信,乃弃去古文,专释今文。
宋元疑《书》“古文”为伪者尚有多家。至明梅鷟《尚书考异》,确切指斥所谓“古文”为伪书,且具体指出二十五篇“皆杂取传记中语以成其文”。这在吴棫、朱
熹的基础上又迈进了一步。梅鷟又揭示所谓“孔安国传”之晚出。例如“瀍水“《汉书》、《后汉书》中的《地理志》皆谓出谷城县,晋代才省谷城并入河南县,而
《孔传》乃云“出河南北山”。又如“积石山”,在西南羌中,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始置金城郡,而《孔传》乃云“积石山在金城西南”。孔安国武帝时早
卒,载于《史记》,史迁约卒于武帝晚年,孔安国岂能得知昭帝时地名?
至清初,诸多学者分别找出《孔传古文尚书》作伪的不少证据;至阎若璩(1636—1704)集其大成。他集三十余年,本朱子之说,汇前贤成果,条分缕析,以抉《古文尚书》之罅漏;引经据古,一一指出其矛盾之故。由此,《古文尚书》之伪大白于天下。
阎氏所列,共128条。时人毛奇龄著《古文尚书冤词》为《古文尚书》辩护,然“百计相轧,终不能以强词夺正理”(《四库全书总目•经部书类二》)。其后,
阎氏当有所修正。其书缺第二卷之28、29、30三条,第三卷全卷33至48计十六条,第七卷102、108、109、110计四条,第八卷122至
127计六条,共缺29条,实存99条。很可能,凡是证据尚欠充足或《冤词》所驳之有理者,径删去。如此,仍以祛千古之大疑而足以不朽,“考证之学,则固
未之或先矣!”(《四库全书总目》《古文尚书疏证》条)
阎氏辨“古文经”二十五篇之伪,首先指出其与孔壁所出十六篇古文(郑玄将其中《九共》分作九篇计二十四篇)不同。“不独篇名不合者其文辞不可得而同,即篇
名之适相符合者其文辞亦岂得而尽同哉!”(《尚书古文疏证》卷一第三)又指出二十五篇伪古文外之三十三篇,亦多有不同于伏生今文之处。伏氏今文保存于蔡邕
书熹平石经,残碑遗字收入宋洪适《隶释》中有547字。洪氏以之校伪《孔书》,其间多10字,少21字,不同者55字,借用者8字,通用者11字。阎氏
云:“余然后知此晚出于魏晋间之《书》盖不古不今非伏非孔而欲别为一家之学者也。”(《尚书古文疏证》卷二第二十三)阎氏发现伪“古文”具体叙述中有违史
书体例的破绽多处,一一揭示其伪。例如:朱子说到古史例不书时(即不写季节),二十八篇中书年、月、月相、干支而不书季节,《春秋》则书年、时、月、干
支。阎氏曰:
大抵史各有体,文各有例;《书》不可以为《春秋》,犹《春秋》不可以为《书》。今晚出《泰誓上》开卷大书曰“惟十有三年春”,岂古史例耶?(《尚书古文疏证》卷四第五十四)
又如,据刘歆《三统历》引《武成》“辛亥祀于天位,粤五日乙卯乃以庶国祀馘于周庙”,辛亥越五日为乙卯,可知“粤五日”是连带首尾而数。现晚出《书》之《武成》说:“丁未祀于周庙……越三日庚戌,柴,望,大告武成。”丁未到庚戌应书“越四日”才是。阎氏曰:
古人之书时记事有一定之体。《召诰》篇“惟三月丙午朏,越三日”则为“戊申”;《顾命》篇“丁卯,命作册度,越七日”则为“癸酉”。所谓“越三日、七日”
者,皆从前至今为三日七日耳,非离其日而数之也。今丁未既祀于周庙矣,“越三日柴望”则为己酉,岂庚戌乎?甲子之不详而可以记事乎?(《尚书古文疏证》卷
一第五)
阎氏之辨《孔安国传》之伪,承前人所见而更深入。他指出,汉武帝时代,《经》与《传》是分别成册的。《传》附于《经》文之下随《经》为注,始见于东汉马融为《周礼》作注。所谓《孔安国传》称出于汉武帝时,却已“就经为注”,显系后人伪托。
西汉孔安国曾为《论语》作注。《论语》“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安国注云:“亲而不贤不忠则诛之,管蔡是也;‘仁人’谓箕子、微子,来则用之。”“周亲”指
管蔡,“仁人”指箕子微子。东晋所出《尚书•泰誓中》“孔”《传》却说:“周,至也。言纣至亲虽多,不如周家之少,仁人也。”据此,说《尚书》孔《传》非
西汉孔安国所作,断断不误!(见《疏证》卷二第十九)又,伪古文《泰誓》经文原文是武王在誓词中说“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之后说到“虽有周亲,不如仁
人”,这里仁人确指周之“乱臣”。由此亦可推知此《泰誓》经文必非当年孔安国壁中所得。
经阎氏反复疏证,《孔传古文尚书》之为伪书,已成定论。
毛奇龄撰《古文尚书冤词》,力辩“孔安国”作《传》之《古文尚书》经文为真。毛氏知安国《传》中有安国以后地名,他据《隋书•经籍志》“至东晋,豫章内史
梅赜始得安国之传,奏之”之文,不顾《经籍志》上下文皆在讲经文存亡,将“传”字改为《传》字;谓赜所得《传》中有《传》无《经》,说梅赜所上的是孔
《传》,不是《古文尚书》经文。他又不顾《史记》、《汉书》等载《逸书》为十六篇,无二十五篇之说,认为二十五篇为真孔壁古文。
事情正如清末学者皮锡瑞(1850—1908)所说,“阎若璩毛奇龄两家之书互有得失当分别观之”。皮氏具体列出阎证之误十三处:
阎证古文之伪甚确。特当明末宋学方盛,未免沾染其说。夫据古义以斥孔《传》可也,据宋人以斥孔《传》则不可。阎引金履祥说,以《高宗肜日》“典祀无丰于
昵”为祖庚绎于高宗之庙,其误一也。引邵子书以定“或十年”等年数,其误二也。引程子说谓武王无观兵事,其误三也。驳《武成》篇,并以文王受命改元为妄,
其误四也。驳孔《传》以居东为避居,不为东征,其误五也。信金履祥以为武王封康叔,其误六也。信金履祥以《多方》为在《多士》前,其误七也。知九江在寻
阳,又引《水经》云九江在长沙下雋西北,未免骑墙之见,其误八也。解三江亦以为有二,与九江同,其误九也。信蔡氏说,以《康诰》属武王,其误十也。移易
《康诰》、《大诰》、《洛诰》以就其说,其误十一也。谓伏生时未得小序,其误十二也。以金履祥更定《洪范》为文从字顺、章妥句适,其误十三也。(《经学通
论•书经》)
毛奇龄之后,众多学者继阎氏之业,陆续研究补证,揭露《孔传古文尚书》之伪。其著名者如惠栋(《古文尚书考》)、程廷祚(《晚书定疑》)、王鸣盛(《尚书
后案》、《蛾术编》)、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江声(《尚书集注音疏》)、崔述(《古文尚书辨伪》)、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皮锡瑞(《今
文尚书考证》)等十余家。《孔传古文尚书》之伪,终成铁案。
此后各家多弃伪“古文”二十五篇不再讲说。然今日我辈将《尚书》作为古代思想史、学术史研究的对象,二十五篇却断不可废置不顾!《四库全书总目•古文尚书冤词提要》如是说:
梅赜之书行世已久,其文本采掇佚经、排比联贯,故其旨不悖于圣人,断无可废之理。而确非孔氏之原本,则验证多端,非一手所能终掩。皮锡瑞说:
伪孔《古文尚书》自宋至今,已灼知其伪矣,而犹相承不废,是亦有故。宋之不废者,“人心惟危”四句,宋儒以为“道统”相传,其《进〈尚书注〉表》,首以
“三圣传心”为说。而四语出伪《大禹谟》,故宋儒虽于伪《传》献疑,而于伪《经》疑信参半……此其远因一。且古文虽伪而言多近理,非止“人心惟危”四
句……此其远因二……阮元曰,《古文尚书孔传》出东晋,渐为世所诵习;其中名言法语以为出自古圣贤,则闻者尊之……君臣父子之间,皆得陈善纳言之益。是知
其伪而欲留为纳言之益,此近因一,……龚自珍述庄存与之言曰:……《大禹谟》废,“人心道心”之旨、“杀不辜宁失不经”之诫亡矣!《太甲》废,“俭德永
图”之训坠矣!《仲虺之诰》废,“谓人莫己若”之诫亡矣!《说命》废,“股肱良臣启沃”之谊丧矣!《旅獒》废,“不宝异物贱用物”之诫亡矣!《冏命》废,
“左右前后皆正人”之美失矣!……是知其伪而恐废之无以垂诫,此其近因二。有此四故,故得相承不废。(《经学通论•书经》)
清末学者王先谦(1842—1917)撰《尚书孔传参正》。他认为,《孔传古文尚书》虽经官方承认论定为伪书,“然功令所布,家传僮习,莫敢废也”,他
“仍用其《经》、《传》原文,附诸考证”,“以便读者雅才好博,亦或取斯”。他又说明:“今文有伪俗,不妨以古文参考;古文无说解,仍兼采三家所长,庶为
尽善。”王先谦说:
自熹平石经亡后,今文遂无本。二十九篇反借伪《传》而存。古书遗碣,可以参证文字同异。马、郑《传》、《注》亡佚,宋以来颇有辑本,所当全采以畅《经》恉。众家疏解,冶为一炉。时有管闚,弗忍割弃。(《尚书孔传参正•序例》)
正因如此,我们解伪古文二十五篇经文,多以王氏此书为据。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孔传古文尚书》之作伪者,究竟是谁?此真乃千古之谜!
朱熹疑是撰《孔丛子》之人伪作。按《孔丛子》是孔氏子孙杂记其先祖言行之书,托为陈涉时博士孔鲋撰。其末卷为《连丛子》,载有所谓汉武帝时孔臧事及东汉末孔季彦等独家世世承传《古文尚书》事。此书可能为孔季彦编撰,其后又有窜改,亦有人认为齐、梁时好事者所为。
明梅鷟则疑是西晋皇甫谧作。孔颖达《尧典•虞书•疏》引《晋书•皇甫谧传》云“姑子外弟梁柳边得《古文尚书》,故作《帝王世纪》,往往载《孔传》五十八篇之书”。孔《疏》又引《晋书》更重要一段:
晋太保公郑冲以《古文》授扶风苏榆,榆字休预,预授天水梁柳字洪季,即谧之外弟也。季授城阳臧曹字彦始,始授郡守子、汝南梅赜字仲真,又为豫章内史,遂于前晋奏上其书而施行焉。
梅氏认为是皇甫谧造《书》二十五篇、《大序》及《传》,冒称安国古文以授梁柳,柳授臧曹,曹授梅赜,遂献上而施行。(见《尚书考异•自序》)
因疑谧证据薄弱,不少学者疑到王肃。肃有《书》注及《尚书驳义》、《尚书答问》等,其释义多与孔《传》同。陆德明《释文•叙录》说:“王肃亦注今文,而解
大与《古文》相类,或肃私见《孔传》而秘之乎?”有此依据,清儒疑肃者不少,如惠栋、戴震、王鸣盛(认为不外乎肃、谧二人之手)、丁宴、皮锡瑞、王先谦等
等。但王肃说疑点甚多,近人多有揭示;且肃当时权势煊赫,没有必要伪造一部书又秘藏起来。
因《孔传古文尚书》由东晋梅赜所上,阎若璩引黄宗羲语曰:
原来当两汉时,安国之《尚书》虽不立学官(平帝时暂立),未尝不私自流通,逮永嘉之乱而亡。梅赜上伪书,冒以安国之名,则是梅赜始伪。
由是观之,阎氏似疑梅赜本人作伪。
东晋时另有一名孔安国。
《晋书•孔愉传》附其子孔安国传:
安国……以儒素显。孝武帝时甚蒙礼遇,历仕侍中、太常……再为会稽内史、领军将军。安帝隆安中下诏曰:“领军将军孔安国贞慎清正,出内播誉,可以本官领东海王师,必能道达津梁,依仁游艺。”后历尚书左右仆射。义熙四年卒,赠左光禄大夫。
此东晋时之孔安国有才华,通儒学,操守直亮,得到孝武帝赏识;活动时代为东晋后期,略晚于上书之梅赜。他有条件广采马、郑、王诸家以作《传》,且不必刻意
作伪。后人很容易将他的《传》误会为西汉临淮太守孔安国作。加之其受礼遇之孝武帝与汉武帝同谥,极易混淆。很可能,后来浅人补撰一《大序》来说明这部
《书传》的原委,造就了这千古之谜。
持东晋孔安国作《传》说者有清儒冯登府。近人陈梦家力证此说,认为梅赜所上者大约是东汉马、郑之徒的古文,与《孔传》无关;《孔丛子》不伪;《大序》最后
一段“自‘书序’至‘不复以闻’疑是齐、梁、隋、唐间人所窜入”。陈梦家《尚书通论》,中华书局1985年10月版第122—133页。
然此说仍有难以弥缝处。如西晋郭璞注《尔雅》,已引有伪《孔传》文;《晋书》中只字未提孔安国“奉诏作《书传》”事。
今人蒋善国承近人范寿康说,疑伪《孔传》为西晋博士孔晁所作。蒋善国《尚书综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3月版第351—361页。其所论吸取前人之
失,据汲郡出竹书之时代背景及孔晁本人治学经历,疑《晚书》二十五篇“经文”及《孔传》皆孔晁所作。蒋氏之论,或许近真。
四、《尚书》篇目章句选释
孔颖达在《尧典》题目下有一《疏》,将《尚书》体例分为十类:
一曰典,二曰谟,三曰贡,四曰歌,五曰誓,六曰诰,七曰训,八曰命,九曰征,十曰范。
直接从篇名看,孔《传》古文《尚书》五十八篇中,有典二篇、谟二篇、贡一篇、歌一篇、誓八篇、诰八篇、训一篇、命九篇、征一篇、范一篇。此外各篇归类:
《益稷》,谟也;《太甲》三篇、《咸有一德》、《高宗肜日》、《旅獒》、《无逸》,训也;《盘庚》三篇、《西伯戡黎》、《武成》、《梓材》、《多士》、
《君奭》、《多方》、《周官》、《吕刑》,诰也;《君陈》、《君牙》,命也;《金縢》自为一体,其中祝辞,可归于诰类。另有《微子》、《立政》二篇,孔疏
未提到,但《小序》言“微子作诰”,《微子》亦诰也;《立政》周公告成王用臣之法,应亦诰类。孔氏分类似嫌琐细。此前《书•大序》已将《尚书》文体约略概
括为典、谟、训、诰、誓、命六类。而征、贡、歌、范各只一篇,未必可据以为体例。
伪古文《尚书》二十五篇,约成书于晋宋年间,已见上节。至于伏生所传今文三十三篇,其成书年代亦值得探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学者顾颉刚、钱玄同等已展开讨论。
顾氏认为,今文《尚书》二十八篇(以《顾命》、《康王之诰》为一篇)可分为三组:
第一组,《盘庚》、《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洛诰》、《多士》、《多方》、《吕刑》、《文侯之命》、《费誓》、《秦誓》等十三篇,各为该时代之产物,可信为真。
第二组,《甘誓》、《汤誓》、《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牧誓》、《洪范》、《金縢》、《无逸》、《君奭》、《立政》、《顾命》等十二篇,或文字较为平顺,不似当年原文;或思想观念较晚,有似后世追记。这一组,定为东周间史官追记整理出来的作品。
第三组,《尧典》、《皋陶谟》、《禹贡》三篇,顾氏认为“决是战国至秦汉间的伪作”。《古史辨•一》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3月版第201—202页。
对于顾氏所分之三组,争议较多的是第三组。
1925年秋冬,王国维在清华国学研究院讲《古史新证》,认为:
《虞夏书》中如《尧典》、《皋陶谟》、《禹贡》、《甘誓》,《商书》中如《汤誓》,文字稍平易简洁,或系后世重编,然至少亦必为周初人所作。
王氏并认为,顾氏等疑古似有过头及欠严谨之处。他说:
疑古之过,乃并尧、舜、禹之人物而亦疑之,其于怀疑之态度及批评之精神不无可取,然惜于古史材料未尝为充分之处理也。《古史新证》,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年12月版第2—3页。《古史辨》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3月版第265页。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之后,学者们对于今文《尚书》之制作时代多有向下拉的倾向。《虞夏书》四篇自不必说,甚至《盘庚》、《高宗肜日》、《西伯戡黎》、
《微子》、《牧誓》、《洪范》等篇都认为出自战国时期,甚至秦汉年间。我们的看法,还是王国维先生之说较为平允:除《虞夏书》和《商书》中《汤誓》为后世
(西周)所作,其余诸篇,应视作各该时代史官所记。至于曾经后人辑定整理,亦不可否认。
学者们对今文各篇成书时代的讨论,我们将选择有代表性的篇目,在下文摘要评介。
赖梅赜所上之伪孔《传》《古文尚书》,伏生所传今文二十九篇(析为三十三篇)幸得保存。伪古文二十五篇较为易解;三十三篇今文,章句欲得通诂,殊非易事。
前人所解,有伪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宋代蔡沈《书集传》、清王引之《经义述闻》、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王先谦《尚书孔传参正》等等。以上
所列是我们诠释《尚书》章句的主要依据;至于近人新说,或依新出甲骨金文,或依新兴学科成果,或许有超越前人之处,我们择善而从。
以下即按篇目顺序,择有争议或有必要说明之处略加解说。
《尧典》
首句,“曰若稽古”。“曰若”:说到那;“稽古”:考察古事。四字证明,《尧典》是后世史官所追记。然其所据史料,应当视为可信。如,尧命羲和钦若昊天,
四仲四星,其中有“厥民析”、“厥民因”、“厥民夷”、“厥民隩”,与殷墟甲骨文中四方风名相近,与《山海经》中有关记载一致或暗合。竺可桢《论以岁差定
尚书尧典四仲中星之年代》,认为所中之星位置应是殷末周初天象。这有利于证明《尧典》此段文字成于周初。《尧典》中强调“克明俊德,以亲九族”、“协和万
邦”的思想,很明显地是周初思想,可是却被一些学者说成是战国时期思想。我们知道,战国时宗族宗法崩解,七雄争相兼并弱国。说“明德”、“亲族”、“和万
邦”是战国思想,令人难以苟同。
顾颉刚先生说《尧典》、《皋陶谟》“取事实于秦制”、“取思想于儒家”(儒家讲“禅让”),认为《尧典》中的“人治思想”、“德化思想”不合于商周,故
“考定为秦汉时书”。《古史辨》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03—204页。陈梦家先生也认“《尧典》为秦官本《尚书》”。因其文内有“十有
二州、十有二山、十有二牧”(今见《舜典》中),秦“数以六为纪”,十二为六的倍数。又有“同律度量衡”、“五载一巡守”等语,遂认其为“秦代官本”。陈
梦家《尚书通论》,中华书局1985年10月版第135—146页。
《舜典》
先秦时本有《舜典》。如《孟子•万章上》中孟子引《书》曰:“只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瞍亦允若”。所言舜事,今本《尧典》无,伪孔《传》《舜典》中亦无。可知先秦《舜典》原文已亡逸。
梅赜所上《孔传古文尚书》中,《舜典》是从伏生所传《尧典》后半“帝曰钦哉”之后“慎徽五典”以下分出来的,且缺少“孔氏”的《传》。时人因王肃注颇类“孔氏”,遂取王氏注补充孔《传》文。
齐萧鸾建武四年(497),吴兴人姚方兴称从大航头购得“孔《传》《舜典》”,可能是他本人采马融、王肃注伪造而成。且其所献《舜典》经文,在“慎徽五
典”之前有“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协于帝”十二字。其所献尚未施行,却因罪致被杀。至隋朝开皇初年购求遗典,方兴所献始得列入《孔传古文尚书》之内。然此时
所见之本,在十二字之后又有十六字“濬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不详来历,清儒臧琳、王鸣盛等疑其为刘炫所增。
从《尧典》后半分出来的《舜典》篇首的二十八个字,也可以说是“伪古文经”。阎若璩友刘珵说:“欲黜伪古文,请自二十八字始。”阎氏亦云:“‘慎徽五典’直接‘帝曰钦哉’之下,文气连注如水之流,虽有利刃亦不能截之使断!”(《尚书古文疏证》卷五上第六十五)
因《舜典》系由《尧典》分出,文中舜“咨四岳”前之“帝”皆指尧;“奋庸熙帝之载”之“帝”,仍是尧;此以下“帝曰”之帝,才是指舜。
“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
《舜典》末句,依伪《孔传》,前人断句作:“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清儒如孙星衍、皮锡瑞改为:“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载,
陟方乃死。”伪《孔传》说舜“凡寿百一十二岁”,甚可疑;史迁说:“舜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年五十摄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尧崩,年六十一代尧践帝
位,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五帝本纪》)如是则舜年一百岁,实仍可疑。近人周秉钧《尚书易解》作:“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
载,陟方乃死。”前人自郑玄至段玉裁等均以“征庸”二字连读,然皆不如断开之后易懂。而舜的年龄,则认为在位五十载含“庸三十”在内,终年八十岁较合情
理。
“帝釐下土方设居方别生分类作汩作九共九篇槀饫”
《舜典》正文末尾,附有《汩作》、《九共》(九篇)及《槀饫》等十一篇的“小序”。这是伪《孔传古文尚书》的安排。将“小序”放到各篇之首,而正文亡佚之篇的“小序”便放到前篇之末。
此段小序标点,依孔《传》,则标作“帝釐下土,方设居方,别生分类,作《汩作》、《九共》(九篇)、《槀饫》”。然《诗经•商颂•长发》有“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句,知当依方字句,作“帝釐下土方,设居方……”为是。
《皋陶谟》、《益稷》
孔壁原古文《尚书》,有《弃稷》篇。“弃”为周人始祖之名,“稷
本文地址:http://www.dadaojiayuan.com/ddjy_57/482.html.
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本站部分文字与图片资源来自于网络,转载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立即通知我们(管理员邮箱:602607956@qq.com),情况属实,我们会第一时间予以删除,并同时向您表示歉意,谢谢!
上一篇: 中国汉族文学史上最早的诗歌总集
下一篇: 《尚书》堯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