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著名医学家赵学敏在《本草纲目拾遗》中说:“王景略曾为织造寅公制藏香,其方云得自拉藏,予求其法,附载于此”。赵学敏是清代钱塘人(今浙江杭州),与曹雪芹是同时代的人。他早年业儒,博览群书。对医着本草均有研究。有所得则抄撮成帙达数千卷。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选取所编的医书十二种,取其家“利济堂”之名,题作《利济十二种》付梓刊行于世。《本草纲目拾遗》十卷成书于1765年,书中所收集的药物遍及海内外,补正明代医家李时珍之误,录其未收载的药品716种,多为民间草药,亦记载了如金鸡纳等少许西药。书中所说的王景略,似乎难以考证是谁,推断他大概是一位制香的专家。而织造寅公,指的则是曹雪芹的爷爷———康熙的宠臣,官至江宁织造、兼两淮巡盐御史的曹寅。曹寅不仅是康熙朝的名士,而且还是一位儒雅的学者。他收集图书文物,在扬州天宁寺设立书局,校刊刻印了《楝亭十二种》等古籍,主持编辑出版了《全唐诗》、《佩文韵府》等著作,为保存和传播中国传统文化,做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本草纲目拾遗》中收载的藏香出自西藏,有红藏、黄藏、紫藏之分。作团成饼者良,如香炷者次之。赵氏说它“气味猛烈,焚之香闻百步外者佳。伪者名京香,不入药用”。《本草纲目拾遗》中所附载的曹府特制的“藏香方”由沉香、檀香、木香、母丁香、细辛、大黄、乳香、伽南香、水安息、玫瑰瓣、冰片等20余气味芬香的中药研成细末后,用榆面、火硝、老醇酒调和制成香饼。赵氏称藏香有开关窍、透痘疹、愈疟疾、催生产、治气秘等医疗保健的作用,其言不虚。因为制作藏香所用的原料本身就是一些芳香类的植物中药,用其燃烧后产生的气味,来除秽杀菌、祛病养生。从曹府家制的名贵藏香方,联想起《红楼梦》中贾府焚香的卫生保健习俗的描写,就不难体会到曹雪芹笔下细腻的中国传统香文化的氛围。
《红楼梦》中记载了20多种香,秦可卿的卧室里洋溢的是一股“甜香”,令宝玉欣然入梦,神游了一回太虚幻境;黛玉的窗前飘出的是一缕“幽香”,使人感到神清气爽;宝钗的袖中散发出的是一丝“冷香”,闻者莫不称奇,而倒霉的妙玉则被一阵“闷香”所熏而昏厥,被歹徒劫持。具体地说来,书中写了藏香、麝香、梅花香、安魂香、百合香、迷香、檀香、沉香、木香、冰片、薄荷、白芷等不同品类的香料。香的形状有香饼、盘香、瓣香、线香、末香等。宁荣府祭祖宗祀神仙开宴会,大观园抚琴弦坐静禅过佳节,焚香都是必不少的仪式。在那首著名的《中秋夜大观园即景》的联句中,黛玉和湘云便有“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的对句。这描述的就是香的另一个品种———篆香。据宋代洪刍的《香谱》载:“香篆,镂木以为之,以范香尘。为篆文,燃于饮席或佛像前,往往有至二三尺径者。”篆香又称百刻香。它将一昼夜划分为一百个刻度,寺院常用其作为计时器来使用。元代著名的天文学家郭守敬就曾制出过精巧的“屏风香漏”,通过燃烧时间的长短来对应相应的刻度以计时。这种篆香,不仅是计时器,还是空气清新剂和夏秋季的驱蚊剂,在民间流传很广。在《红楼梦》中我们读到诸多的焚香场景:祭祖拜神,宴客会友,抚琴坐禅,熏炉祛病,袅袅香烟,卷舒聚散,使人感受到肃穆、亲切、高雅、温馨、恬淡、宁谧的情调。
焚香是古代人们抑制霉菌、驱除秽气的一种卫生保健习俗。其与道教、佛教结缘,香花供养,盛行不衰。“能使南人敬,修持香火缘”,世人常用“香火因缘”来说明彼此投机的宿世缘分。从中医药学的角度来说,焚香当属外治法中的“气味疗法”。这是因为制香所使用的原料,绝大部分是木本或草本类的芳香药物。通过燃烧所产生的气味,可起到免疫避邪、杀菌消毒、醒神益智、润肺宁心、养生保健的作用。由于所含药物的气味不同,制出来的香便有品性各异的功能,如解毒杀虫,或润肺止咳,或防腐除霉、镇痛健脾的功用。特别是被称为“国老”的中药甘草的掺入,则使制出的香气味不烈不燥,变得香甜柔润更加宜人。《红楼梦》中亦有用香治病的细节描写。第97回写道:宝玉在婚礼上揭了新娘的盖头,发现竟不是朝思暮想的林妹妹后,旧病复发昏愦起来。家人连忙,“满屋里点起安息香来,定住他的神魂”。安息香,载于唐代的《新修本草》,是安息香科植物青山安息香或白叶安息香的树干受伤后分泌的树脂,有开窍辟秽、行气活血的功用,临床多用于卒然昏迷、心腹疼痛、产后血晕等症。第7回,宝钗在叙述“冷香丸”的配伍时,除了四时之花和水外,也曾说和尚给了一包“异香异气”的末药作引子,指的就是某种有止咳化痰平喘的芳香药。至于《红楼梦》中所描写的玫瑰露、梅花点舌丹、十香返魂丹等中成药,都与中医的芳香类药有着不解之缘。
中医的芳香疗法可分为嗅香法、佩香法、燃香法、浴香法、熏香法等。早在汉代,名医华佗就曾用丁香、百部等药物制成香囊,悬挂在居室内,用来预防“传尸疰病”,即肺结核病。至于今日风行的药枕、元气袋、减肥巾之类的保健品,都是这种传统香味疗法的现代版。香不仅仅外用,而且还可以内服。明代医家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就记载用“线香”入药。书中说:“今人合香之法甚多,惟线香可入疮科用。其料加减不等,大抵多用白芷、独活、甘松、三柰、丁香、藿香、藁本、高良姜、茴香、连翘、大黄、黄芩、黄柏之类,为末,以榆皮面作糊和剂。”李时珍用线香“熏诸疮癣”,方法是点灯置桶中,燃香以鼻吸烟咽下。除此之外,还可“内服解药毒,疮即干”。
我们如果稍为留心一点便会发现,在中国古代的节日民俗中,各种香料(芳香类中药)都扮演了重头的角色。春节的祭天祀祖就不必说了,元宵节、端午节、中秋节、重阳节,哪一个不呈现流香溢芳的香文化的韵味呢?《红楼梦》第24回,写贾芸为了谋上大观园里种植花木的差事,想在舅舅卜世仁开的香料铺中赊四两冰片、四两麝香给凤姐送礼。被舅舅卜世仁拒绝后,从醉金刚倪二那借了15两3钱银子,买了香料后,一大早便送到荣府。凤姐正在办置端午节用的香料,便接了锦匣,分派了贾芸做了花儿匠的监工。由此可知,每到节日,香料铺的生意多么兴隆。除了焚香外,古人还常用香饼熏衣增香防霉,用香末置于书橱画甑中驱虫防蛀。据蔡质的《汉宫典职仪式选用载:“尚书郎、女侍史二人洁衣服,执香炉烧熏。”在汉代的宫中,香炉不仅仅是燃香的所用的器具、祭祀用的陈设,而且被当做“熨斗”来使用。香饼燃烧后,既提供了热源,又洒播了香气。联想起书中从宝钗的衣袖中飘散的缕缕“冷香”来,便可知晓大观园中粉黛裙钗们的衣饰为何香气袭人了。
唐代诗圣杜甫在《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中有诗句云:“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朝见皇帝归来,群臣的袍袖中携满缕缕香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皇宫中庄严肃穆的场景。山水诗人王维的那句“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诗句,说的就是唐人过重阳节的保健习俗之一:用气味辛辣芬芳的吴茱萸制成香囊,当作发簪插在头发里,来防疫病的侵袭。纵览中国古代的香文化,皇宫贵族是香料及制品的最主要的消费者,这从历代所著的香谱中就可见一斑。汉代有郑玄辑著的《汉宫香方注》,隋朝有杨广编写的《隋炀帝后宫香药方》,五代时留下孟昶的《后主香药方》,明代有高濂的《遵生八笺˙论香》。在科学文化昌达的唐代,自贞观年间始,几位皇帝喜欢使用化妆品,并将口脂、面膏等芬芳的美容药物赏赐给文武大臣。据史料载,当时每年皇宫中需要进贡十万多盒的兰膏、绛血、红雪、腊脂、五药膏脂、面脂、面药等十几种香药,供君臣嫔妃们使用。《全唐文》中,载有张九龄、胞皇帝赐给他们美容香药后写的。这足以说明盛唐时,士大夫阶层的男士们使用芳香类的化妆美容品,是十分流行的。《红楼梦》中淑女丫环们使用香皂、蔷薇硝、茉莉粉等,也是清代芳香类美容化妆品的缩影。宋代庞元英的《文昌杂录》载:宋真宗时,宫内有28个香药库,用来贮藏各地进贡的名贵香料。明代余继登的《典故经闻》中说,明宣宗朱瞻基在批阅太医院的奏折,见有尚衣监需辟虫香两万斤,奏请皇帝诏令派人去福建等地收购时,朱批阅云;“此非急务,不必遣人,且香药安用许多?可减其十之七”。尚衣监是专门管理皇帝后妃服饰的官职,辟虫香则是一种专门用来熏染衣物,防备虫蛀的香料。与辟虫香相似,古代的香方中亦有辟寒香、辟邪香等异香名的记载。从这则史料中可以想见,一个小小的尚衣监,便需要两万斤的香料以备日常之需。而明宣宗也称得上是一位节俭恤民的君王了。明代学者高濂的《遵生八笺˙燕闲清赏笺》中,记载了78种古香方名,并将香分类为清心悦神的幽闲者、畅怀舒啸的恬雅者、远辟睡魔的温润者、薰心热意的佳丽者、醉宴醒客的蕴藉者、祛邪避秽的高尚者的不同品位。不论是燃之佛炉,焚于卧榻,置于书房,香馥而味有余韵的香,带给我们的是心身的愉悦和情志的健康。
作为封建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红楼梦》对清代医药养生文化的描写是多侧面的。从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中所收载的曹府的“藏香方”,说到曹雪芹笔下的贾府香谱的记载,正可洞观中国古代香文化的源远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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