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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豪放词代表作鉴赏

大道家园 2023-07-31 02:46:08

念奴娇①赤壁怀古②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③。
故垒西边④,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⑤。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⑥,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⑦,雄姿英发⑧。
羽扇纶巾⑨,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⑩。
故国神游(11),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12)。
人生如梦(13),一尊还酹江月(14)。

【注释】

①念奴娇:词调名。念奴,是唐天宝中著名歌妓,因其歌声高亢,遂取为调名。又名大江东去、酹江月、赤壁词、壶中天、百字令、千秋岁等。双调,有平韵、仄韵两种,体颇多。此词一百字,前段九句四仄韵,后段十句四仄韵。

②赤壁:三国时“赤壁之战”所在地,孙权、刘备联军曾在此大败曹操军。其址历史上记载颇有歧异,有汉阳、汉川、黄州、嘉鱼、江夏诸说。其中江夏(今湖北武昌县西南)、嘉鱼(今湖北嘉鱼县东北)二说迄无定论,其他各说已被否定。苏轼所游的赤壁,是黄州(今湖北黄冈县)城外长江北岸的赤鼻矶,并非当年赤壁之战的所在地。

③淘:冲洗。风流人物:杰出的英雄人物。

④故垒:旧时营垒。

⑤周郎:周瑜,字公瑾,三国时东吴大将。《三国志·吴志·周瑜传》载:建安三年,周瑜“自居巢还吴”,孙策授其建威中郎将,“瑜时年二十四,吴中皆呼为周郎。”

⑥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一作“乱石崩云,惊涛裂岸”。

⑦小乔:汉末乔玄的女儿,周瑜的妻子。《三国志·吴志·周瑜传》载:周瑜从孙策攻皖,“得乔公两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乔,瑜纳小乔。”

⑧雄姿:指仪表堂堂。《三国志·吴志·周瑜传》说“瑜长壮有姿貌。”英发:指谈吐见解卓越不凡。同上书《吕蒙传》载:孙权与陆逊论及周瑜、鲁肃和吕蒙,说“公瑾雄烈,胆略兼人”,吕蒙“可以次于公瑾,但言议英发,不及之耳。”

⑨纶巾:一种用青丝带编的头巾。羽扇纶巾,指便装而非戎服。

⑩樯橹:船上的桅杆和桨,此处代曹军的舰船。樯橹一作“强虏”、“狂虏”。

(11)神游:精神往游。故国:指赤壁之战的战场。

(12)华发:花白的头发。

(13)人生:一作“人间”

(14)尊:同樽,古代的酒器,酹:见《荔枝叹》诗注⑩

【评析】

在北宋的词坛上,对词的发展做出特殊贡献的,一个是柳永,另一个便是苏轼。柳永的词基本上沿袭了晚唐五代以来的婉约词风,但他创制了大量的长调慢词,并使词的内容和语言转向社会的下层,从而使词的形式有所发展,题材也有所开拓。而苏轼的词作,则冲破了一百多年间关于词的种种陈旧的观念,在词史上发动了一场空前的革命。他“以诗为词”,不受声律的束缚,题材广阔宏富,格调挺拔豪迈,笔势纵放,气象恢宏,在宋代词坛上独树一帜,开了“豪放”一派的先河。自从苏轼的豪放词出现以后,人们对词的看法才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词这种历来被视为“艳科”、“小道”,似乎是一种文学小摆设似的抒情诗体,才第一次具有了自己广阔的疆域,成为一种能够和古体诗、近体诗分庭抗礼的诗体形式。从这个意义上讲,苏轼的豪放词确实是词史上一座不朽的丰碑。而在苏轼的豪放词中,最杰出、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便是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

这首词的写作时间,根据宋代傅藻的《东坡纪年录》,是元丰五年的七月(王文诰《苏诗总案》编于元丰四年十月,二者皆无具体考证)。这是诗人贬谪黄州的第三年,诗人已经四十七岁。这一年的七月十六日,苏轼与客游于黄州城外长江岸边的赤鼻矶,面对如画的江山,缅怀古代的英雄人物,追念他们当年建立的丰功伟业,诗人的心潮如同长江的波涛,激荡不已。他在这首词中以炽热的感情,歌颂了祖国壮丽的河山,抒发了对于历史上建立了辉煌功业的英雄人物的向往和仰慕,表现了自己希望像他们一样建立一番伟大事业的理想,同时也诉说了因政治上受到打击而虚度岁月,报国无路、功业无凭的苦闷和不平。其瞻顾历史的立足点之高,抒写胸中感情之波澜壮阔,描绘历史人物神采风韵之精妙,在词史上确实是空前的。

词的一开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两句,横空出世,一下子超越了历史、超越了时空,词境极其高拔旷远:长江大浪,滚滚东去,千百年来,多少风云一时的英雄人物,都被这长江大浪冲刷淘洗、消失在这滚滚的历史洪流之中了。这个开头,真可谓上下千年、纵横万里,一起奔赴诗人的笔端,其意象之阔大、气势之雄浑、形象之飞动,简直无可比拟。诗人在这里,不仅面对浩浩江水,抒发了人生有限、历史无情的深沉感慨,同时也表达了对历史上那些建立过辉煌功业的英雄豪杰的深情缅怀。我们在“千古风流人物”的“风流”二字(注意:不是“风云”!)中,正可以看出他的这种感情倾向。而这种感情,就成为引出下面内容的一种内在的依据。

下面两句,是对这个开头的一个非常从容的承接,其艺术上的难度,并不亚于开头的两句。因为此词的开头境界极其阔大,托意极其高远,要想承接这样的开头、转入具体的描写而又不显得窘促,是很不容易的。可是诗人却举重若轻、化难为易、随手轻轻点过:“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在这里,“大江东去”这个大背景,转换成了“故垒西边”这个具体的场景;“千古风流人物”这个大题目中,也引出了“三国周郎”这个具体人物。好像在一曲轰鸣的交响乐中,突然传出了一支悠扬悦耳的小提琴曲——乐曲的主旋律就这样出现了。而这一切,作者却做得神闲气稳,十分自然,好像毫不经意似的,这正是看出作者艺术功力的地方。

另外,这里的“人道是”一句,也是很有趣的文字。黄冈城外的赤鼻矶并不是三国时赤壁之战的所在地,这一点,作者未必不知道。但诗人在这里不过是为了借题发挥、怀古抒情而已,而不是学术考证,所以对是否赤壁的问题,采取了“人云亦云”的态度,用“人道是”三字——人们传说是、有人这样说——含蓄地点明。像这种处理方法,既表现了作者的严谨,也表现了他的潇洒和通脱。

接下来的三句:“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是在词中描写祖国江山壮美的名句。江岸陡峭的岩石,高耸入云、刺破青天,江中汹涌的怒涛,拍打着江岸,激溅起雪浪千叠。作者在这里,以他的如椽巨笔,描画出一幅有声有色的“长江胜景图”,景色极其雄伟壮丽,这就使歇拍很自然地引出了“江山如画”的结论。

过去有的本子,将“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二句,刊作“乱石崩云,惊涛裂岸”,意谓“乱石象崩坠的云,惊涛象要把堤岸撕裂”(用刘逸生说)。这种因版本不同而出现的异文,在古代诗文集中是常见的事,本可不论;但我认为从审美效果的角度看,后者却比前者差得远。理由有三:一、“穿空”为仰视,“拍岸”为俯察,在这俯仰高下之间,正可看出作者凭吊怀古时的情态;而“崩云”“裂岸”,皆写江岸,作者的视野就未免显得有些局促。二、“乱石穿空”与“惊涛拍岸”句式和语法结构完全相同,对仗十分工整;而“崩云”为比喻句,“裂岸”为动宾句,语法关系不一致,给人的印象也不那么明快。三、“穿空”写形、“拍岸”写声,加上下一句的写色彩,这是一幅丰富而完整的画面;而“崩云”“裂岸”,实际上都是写江岸岩石在江涛的冲击之下形成巨大罅隙,意象显得有些重复。因此我们觉得,从审美效果的角度讲,以“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为更好。

歇拍的两句:“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是对上片内容的一个收束,同时也是引出下文的一个过渡。作者面对如画的江山,不由得赞叹道:就是在这里,当年曾出现了多少英雄豪杰!颇有“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感慨。这两句从承上的角度讲,“江山如画”呼应开头的“大江东去”和上文的“故垒西边”,“一时多少豪杰”呼应开头的“千古风流人物”和上文的“三国周郎”,分别扣准了词题中的“赤壁”、“怀古”两层含义,形成了两条非常鲜明的线索,贯穿上片。从启下的角度讲,这两句由写景转入抒情,由对江山胜迹的凭吊赞美,转入对历史人物的缅怀赞叹,为引出下片中“周公瑾”这个具体的人物形象做了重要的辅垫。所以说在全词的结构上,这两句具有重要的转折衔接的作用。

过片后的前五句,“意脉不断”,紧承上文的“豪杰”二字,集中地、生动地描绘塑造了周瑜这个英雄人物的光采照人的形象:“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里的“遥想”,是怀想、追念的意思。作者当然没有见过周瑜,这个遥想,实际上是写周瑜在作者心目中的印象,是一种想象,这就使这一段描写带上了作者极强的主观感情色彩。

请看,在“遥想公瑾当年”一句的后面,作者忽然接上了“小乔初嫁”这样一个细节,然后再补上“雄姿英发”一笔,这真是令人拍案叫绝的文字!试问赤壁鏖兵,与小乔何关?况且周瑜娶小乔为妻,是汉献帝建安三年皖城之战的事,而赤壁之战发生在建安十三年,距“小乔初嫁”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然而作者是在写诗,而不是写历史。他懂得从什么地方落笔才最能突出人物的风韵神采,因而在词中出人意表地插入了小乔这样一个角色。“小乔初嫁”这一笔,不仅写出了周瑜燕尔新婚、春风得意、少年英俊的风貌,更重要的,是把他的事业置于爱情幸福的衬托之中,使他的英雄业绩更富于诗意、更有光采,因而显得更加辉煌。这一层含义,确是用其他的文字难以表达的,而作者却用出奇之笔,轻而易举地完成了。

下面两句,“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是对周瑜的风流俊雅形象的进一步描绘和勾勒。周瑜在赤壁之战中,曾联合刘备,北拒强敌,亲率三万精兵,用火攻将曹操的八十万大军烧成灰烬,这是何等辉煌的胜利!可是作者在表现这个人物的时候,却并没有从他的英勇威武、叱咤风云这些方面去落笔,而是着意写出他非凡的风采气度,塑造出一个风流儒将的形象:他手持羽毛扇,头戴青丝巾,从容闲雅,运筹于帷幄之中,似乎完全没有把强敌放在眼里;而谈笑之间,曹操的号称八十万的大军已经“灰飞烟灭”、葬身鱼腹了。这种写法,与上文的“小乔初嫁”一笔,有相映生辉之妙。作者在这里,愈是写周瑜在决战关头的从容潇洒、指挥若定、谈笑风生,则他取得的胜利就愈富有神奇的色彩、愈令人赞叹,这位“千古风流人物”的形象也就被塑造得愈加生动和鲜明。

过去有的本子,将“樯橹”二字刊作“强虏”或“狂虏”,我以为远不如“樯橹”好。因为“樯橹”在这里代指战船,实际上即代指曹军。用“樯橹灰飞烟灭”来描写曹军的覆灭,不仅很含蓄,而且富有诗意。它使我们可以想象大江上烟焰涨天、一片火海之中,曹军的舰船顷刻间化为灰烬的令人惊心动魄的情景,而“强虏灰飞烟灭”就难免有沈际飞所说的“死尸狼籍,臭秽何堪”(沈雄《古今词话·词话》卷上引)之病。《草堂诗余正集》曾用李白《赤壁歌送别》中“二龙争战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的诗句,来说明“‘樯橹’二字优于‘强虏’”的道理,是很有说服力的。

全词至“灰飞烟灭”这里,怀古的一层意思已经说尽,下面的“故国神游”一句,则将作者的思绪由对往古的沉思冥想,扯回到现实人生之中。

“故国”,这里指赤壁古战场,“神游”二字,呼应前文的“遥想”,是写作者追忆当年的英雄豪杰时,那种心驰神往、神思飘逸。在这“神游”中,包含了作者对古代英雄的多少仰慕和向往,表现出他多么热切的、像他们一样建功立业的渴望和抱负!然而,当作者从“神游”回到现实中时,他所面对的却是“早生华发”的冷酷现实,这不能不使诗人感到悲哀。“多情应笑我”,便是诗人的一种痛苦的自嘲。他的理想是要建立辉煌不朽的功业,而现实却是非罪获谴、远谪荒州,年近半百一事无成。理想和现实相距竟如此遥远,简直成为一种绝大的讽刺,所以诗人才有这凄然的一“笑”。在这一笑中,我们看到了诗人理想破灭的痛苦,也看到了他对自己横遭打击迫害的愤懑和不平。这种情绪,在全词结尾的两句中表现得就更加鲜明。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这两句词,过去绝大多数的解释都把它说成是表现了作者的“虚无思想”、“消极态度”,因而加以否定。我们认为这种看法是片面的、不公允的。我们不能仅仅因为字面上有“人生如梦”几个字,就简单地得出否定的结论,而应当从它与上文内容的联系、从它所包含的感情上去理解它,去把握它的精神实质。我们不能不看到,作者在构思此词时,是有意识地把自己的不幸遭遇与历史上英雄人物的辉煌功业对比着来描写的,全词前后感情的巨大落差,正突出地表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距离。诗人把理想写得愈远大,那么理想破灭之后的现实就愈可悲,诗人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发出“人生如梦”的感叹的。这与其说是表现了“虚无”、“消极”的思想,更不如说是由于报国无路、功业无凭而发出的悲愤的呼喊!这中间所包含的沉痛感情,是需要我们用心灵去细细地领会的。

关于“一尊还酹江月”一句,在过去的解释中,几乎无例外地都忽略了一点,即“江月”这个事物的象征意义。这轮明月究竟代表了什么?作者为什么要把酒洒入江中来祭奠明月?这是应当作出合理的、具体的解释的,而人们却往往把它遗漏了。在这里我们提出自己的看法,供读者参考。

我们觉得,这一轮明月,首先是历史与现实的一个见证。我们可以想象,诗人在江边凭吊怀古、感慨万千,激荡的心潮久久不能平息;他长时间地徘徊着,渐渐地,暮色降临,明月升起来了。他想到,这一轮明月曾经照见当年周公瑾火烧赤壁、大破曹军的辉煌功业,也照见了自己此时此刻内心的无限痛苦,因而成为联系昨天与今天、历史与现实的一个永恒的见证。他的炽热的感情只有向这轮明月去诉说,他的悲剧和不幸也只有这轮明月可以作证——这就是作者为什么要洒酒江中,祭奠明月的原因。在中国古代的咏史诗中,以月作为历史的见证,这是常见的艺术手法,如李白的《苏台览古》:“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就是以明月作为见证,写出吴王夫差煊赫一时的权势功业,以及身死国灭之后苏台的破败荒凉。刘禹锡的著名咏史诗《石头城》也是这样:“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城来。”这里的“旧时月”,也是历史的见证,它目睹了金陵过去的一切:当年的“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当年的雕梁画栋、歌儿舞女,当年的巍巍权势、赫赫功名,当年的名利场、荣华梦。可是这一切在转瞬之间都已风流云散、随着滔滔的流水消逝了!当月亮又一次升起来的时候,它所照见的只是一片冷落荒凉。作者因此而抒发了一种历史无情、富贵无常的深沉感慨。我们觉得苏轼的“酹江月”很可能便是借鉴了前人的这种表现手法,以明月作为见证,来观照历史与现实。只不过在李、刘诗中,明月是历史的无情的见证,而在苏轼笔下,明月则是有情的见证。正因为如此,苏轼才会将心曲向明月倾诉,才会洒酒江中、向明月表示敬意了。

另外,“江月”这个事物,也可能还有一层涵义,即是作者的理想和情操的一种象征。在中国古代的诗词中,明月总是作为“高洁”的事物来表现的,常常用来代表或象征人们高洁的理想和情怀。南宋向子湮的《虞美人》词云:“人怜贫病不堪忧,谁识此心如月正涵秋。”“此心如月”,正是他高洁心志的一种自白。这种感情,我们觉得与苏轼写作《念奴娇·赤壁怀古》时的感情是相通的。苏词中的“江月”,完全可以看作是诗人理想的一个象征。祭奠这轮明月,实际上就是在哀悼自己的理想,在抒发壮志难申的痛苦、表现悲愤抑郁的情怀。

上面这两种分析,不管取哪一种,都将“酹江月”三个字落在了实处,同时我们还可以发现一个重要的事实,即诗人感情的痛苦,最根本的原因,仍然在于对理想的执著!正因为诗人在遭受挫折打击的情况下,始终没有放弃理想,所以他的精神才这么苦闷,他胸中的感情波澜才这么汹涌澎湃——这才是我们理解他的悲剧的关键!假如他真的相信“人生如梦”、他的思想真的已经“虚无”了的话,他就决不会在前面那么“多情”地去歌颂历史上英雄的业绩,也决不会在结尾表现出那么深沉的、几乎无法排遣的痛苦了。所以我们认为,此词结尾部分的苦闷情绪,与前文的昂扬奋发、乐观豪迈的精神,是相反相成、对立统一的,它是全词感情在一个更深层面上的继续。我们不能把结尾与全词割裂开来,孤立地理解“人生如梦”一句的含义,更不能用结尾的苦闷去否定全词的积极进取精神。

苏轼的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北宋词坛上最引人注目的作品之一,是他豪放词的一个极其重要的里程碑。词中所描写的壮丽的河山、英伟的人物,所表现的阔大的境界、磅礴的气势,以及所使用的挺拔刚劲、“横放杰出”,“一洗绮罗香泽之态”的语言,都完全冲破了一百多年间关于词的种种陈旧的观念,以全新的姿态出现在词坛上,使天下人耳目一新。它集中地代表了苏轼豪放词的成就,对于宋词的发展和豪放词派的形成,有着不可估量的深远意义。

清人徐釚在《词苑丛谈》中评论这首赤壁词,曾经指出它“自有横槊气概,固是英雄本色”,我们今天阅读此词,感受最深的大概也正是这一点。这首词艺术地再现了赤壁之战这个令人惊心动魄的历史时刻,描绘了一场决定千百万人命运的威武雄壮的激烈战斗。通过这一历史事件的描写,作者把建功立业的理想、抗敌报国的决心,把英雄的风采和胜利者的豪情,以及对祖国壮美河山的歌颂和对爱情幸福的赞美,都巧妙地交织在一起,谱写了一曲激动人心的战斗胜利者的颂歌。作者在词中以无限的深情,塑造了周瑜这个在词史上前所未有的雄姿英发、风采绝伦的英雄形象,而这个人物,实际上正是作者的自况。元好问即曾指出:“东坡《赤壁词》殆戏以周郎自况也。”(《题闲闲书赤壁赋后》)黄蓼园也认为“题是赤壁,心实为己而发。周郎是宾,自己是主;借宾定主,寓主于宾”(《蓼园词选》)。我们读过此词也不难发现,在周瑜这个人物身上,确实倾注了作者自己的理想和感情,他写周瑜的盖世之功,实际上正是抒发他自己“书剑报国”的远大理想,和杀敌戍边的壮志豪情。这在长期积弱、人们渴望战胜北方强敌辽和西夏、渴望看到振奋人心的胜利的北宋时代,具有十分积极的现实意义。诗人的“横槊气概”、“英雄本色”,他在词中所表现的强烈的胜利感和自豪感,以及热爱伟大祖国、追求英雄事业的火一样的激情,都成为鼓舞人民斗志、坚定胜利信念、振奋民族精神的那个时代最嘹亮的音符。从这一点上讲,苏轼的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不啻是词格卑弱的宋初词坛上的一声春雷!

这首词的语言是豪迈纵放的,它完全冲破了晚唐五代以来只有“香软”字面才能入词的传统,猛力地冲刷了词坛上的脂粉气,“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宋胡寅《题酒边词》),使词的语言形式得到空前的解放。作者用写诗的笔力来写词(即所谓“以诗为词”),雄文健笔、气格挺拔,充满了英雄气,表现出一种阳刚之美。黄庭坚曾说苏轼词“挟海上风涛之气”(见王士祯《花草蒙拾》),刘辰翁也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辛稼轩词序》)证之此词,确实是极其准确的评价。

为了增强词的雄健顿挫、曲伸自如的气势,使词的语言更加慷慨纵放、遒劲有力,苏轼在此词中多处改变了词调固定的格式。如清王又华在《古今词论》中引毛稚黄语云:“东坡‘大江东去’词,‘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论调则当于‘是’字读断,论意则当于‘边’字读断。‘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论调则‘了’字当属下句,论意则‘了’字当属上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我’字亦然……文自为文,歌自为歌,然歌不碍文,文不碍歌,是坡公雄才自放处。”所谓“文自为文,歌自为歌”,就是指冲破音乐格律的束缚,更自由地表达思想,决不为音律而牺牲内容。这种大胆的突破,在当时确实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晁补之说:“居士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复斋漫录》引)陈廷焯也说:“昔人谓东坡词非正声,此特拘于音调言之,而不究本质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与之辩也。”(《白雨斋词话》)都充分肯定了苏轼注重词的文学生命、而不拘泥于格律的态度,对苏词的革新方向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当然,一种与传统文风迥异其趣的新的文学风格的出现,一开始总是很难被社会普遍接受的。苏轼的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词问世之后,也遭到了不少的非议。据宋俞文豹《吹剑续录》载:“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板,唱杨柳外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这段话,今天人们往往只看到它形容苏轼此词的“横槊气概”、“英雄本色”十分生动的一面,却不知在当时这话是暗含着嘲讽的意味的,过去很多词论家都指出这是所谓“铜琶铁板之讥”(见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评》、贺裳《皱水轩词荃》、徐釚《词苑丛谈》等)。事实上,就连被称为“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也认为苏轼的豪放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后山诗话》)可见像《江城子·密州出猎》、《念奴娇·赤壁怀古》这样的豪放词在诞生之初,曾经遇到了多少阻力!也可以想象苏轼是在怎样的艺术环境中,坚持探索着这样一条崭新的艺术道路,终于以自己卓越的艺术成就,为宋词的长足发展“指出向上一路”(王灼《碧鸡漫志》)。

宋代胡寅在《题酒边词》中说:“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这段话从文学发展的角度,高度赞扬了苏轼豪放词的创新意义和深远影响,对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做出了正确的评价和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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