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不死君难
(襄公二十五年)
【题解】
齐国国君齐庄公与大臣崔武子的妻子有奸情。崔武子既是齐国的大贵族也是重臣,权力非常大,他不堪这样的耻辱,便杀了齐庄公。当时有人询问晏子会不会与庄公同生共死时,晏子的回答论证了君臣各守其道的道理。在晏子看来,在维护国家利益的前提下,君与臣才可能共同进退,除此而外,他就是他,我就是我,所以他最后只是尽了枕庄公之尸痛哭的臣礼。
【原文】
齐棠公之妻,东郭偃之姊也。东郭偃臣崔武子。棠公死,偃御武子以吊焉。见棠姜而美之,使偃取之。偃曰:“男女辨姓[124],今君出自丁,臣出自桓,不可。”武子筮之,遇《困》三之《大过》三。史皆曰:“吉。”示陈文子,文子曰:“夫从风[125],风陨妻[126],不可娶也。且其《繇》曰:‘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困于石,往不济也。据于蒺藜,所恃伤也。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无所归也。”崔子曰:“嫠也何害?先夫当之矣。”遂取之。庄公通焉,骤如崔氏[127]。以崔子之冠赐人,侍者曰:“不可。”公曰:“不为崔子[128],其无冠乎?”崔子因是,又以其间伐晋也[129],曰:“晋必将报。”欲弑公以说于晋,而不获间。公鞭侍人贾举而又近之[130],乃为崔子间公[131]。
【注释】
[124]辨:区别。
[125]夫从风:坎为中男,故曰夫。变为巽,巽为风,故曰从风。
[126]风陨妻:兑在上,故象征坠落。
[127]骤:屡。
[128]不为崔子:意为不用崔氏的帽子。
[129]间:此指晋国内乱的机会。
[130]贾举:庄公近臣有二贾举,一为侍人,一后死难。
[131]间:窥伺机会。
【译文】
齐国棠公的妻子,是东郭偃的姐姐。东郭偃是崔武子的家臣。棠公死,东郭偃为崔武子驾车去吊唁。崔武子看到棠姜很美,便很喜爱她,让东郭偃为他娶过来。东郭偃说:“男女婚配要辨别姓氏。现在您是丁公的后代,下臣是桓公的后代,这可不行。”崔武子占筮,得到《困》卦三变成《大过》三。太史都说“吉利”。拿给陈文子看,陈文子说:“丈夫跟从风,风坠落妻子,不能娶的。而且它的繇辞说:‘为石头所困,据守在蒺藜中,这意味着所依靠的东西会使人受伤。走进屋,不见妻,凶,这意味无所归宿。”崔武子说:“她是寡妇,有什么妨碍?死去的丈夫已经承担过这凶兆了。”于是崔武子就娶了棠姜。齐庄公和棠姜私通,经常到崔家去,把崔武子的帽子赐给别人。侍者说:“不能这样做。”齐庄公说:“不用崔子的帽子,难道就没有帽子了?”崔武子由此怀恨齐庄公,又因为齐庄公乘晋国的动乱而进攻晋国,说:“晋国必然要报复。”崔武子想要杀死齐庄公来讨好晋国,而又没有得到机会。齐庄公鞭打了侍人贾举,后来又亲近贾举,贾举就为崔武子找机会杀死齐庄公。
【原文】
夏五月,莒为且于之役故,莒子朝于齐。甲戌,飨诸北郭。崔子称疾,不视事。乙亥,公问崔子[132],遂从姜氏。姜入于室,与崔子自侧户出。公拊楹而歌[133]。侍人贾举止众从者,而入闭门。甲兴,公登台而请,弗许;请盟,弗许;请自刃于庙,勿许。皆曰:“君之臣杼疾病[134],不能听命。近于公宫,陪臣干掫有淫者[135],不知二命。”公逾墙。又射之,中股,反队[136],遂弑之。贾举,州绰、邴师、公孙敖、封具、铎父、襄伊、偻堙皆死。祝佗父祭于高唐,至,复命。不说弁而死于崔氏[137]。申蒯侍渔者[138],退,谓其宰曰:“尔以帑免[139],我将死。”其宰曰:“免,是反子之义也[140]。”与之皆死。崔氏杀融蔑于平阴。
【注释】
[132]问:探望。
[133]拊楹:敲打着竹子。
[134]疾病:病重。
[135]陪臣:臣子的臣子。干掫(zōu):保卫巡夜。此指捉拿。
[136]反队:翻身跌入墙内。队,通“坠”。
[137]说:同“脱”。弁:祭祀时所戴的帽子。
[138]侍渔者:掌管渔业的官。
[139]帑:妻与子。
[140]反子之义:违背了你所持的道义。
【译文】
夏季的五月份,莒国由于且于这次战役的缘故,莒子到齐国朝见。十六日,齐庄公在北城设享礼招待他,崔武子推说有病,不办公事。十七日,齐庄公去问候崔武子,乘机又与棠姜幽会。姜氏进入室内和崔武子从侧门出去。齐庄公拍者柱子唱歌。侍人贾举禁止庄公的随从入内,自己走进去,关上大门。甲士们一哄而起,齐庄公登上高台请求免死,众人不答应;请求在太庙自杀,还不答应。都说:“君王的下臣崔杼病得厉害,不能听取您的命令。这里靠近君王的宫室,陪臣巡夜搜捕淫乱的人,此外不知道有其他命令。”齐庄公跳墙,有人用箭射他,射中大腿,掉在墙内,于是就杀死了他。贾举,州绰、邴师、公孙敖、封具、铎父、襄伊、偻堙都被杀了。祝佗父在高唐祭祀,到达国都,复命,还没有脱掉官帽,就在崔武子家里被杀死。申蒯是管理渔业的人,退出来,对他的家臣头子说:“你带着我的妻子儿女逃走,我准备一死。”他的家臣头子说:“如果我逃走,这是违背了您的道义了。”就和申蒯一起自杀。崔氏在平阴杀死了融蔑。
【原文】
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141]。”“归乎?”曰:“君死,安归?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142],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143],谁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弑之[144],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将庸何归?”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145],三踊而出[146]。人谓崔子:“必杀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卢蒲癸奔晋,王何奔莒。
【注释】
[141]亡:与上“行”同意,指逃往国外。
[142]口实:指俸禄。
[143]私昵:为个人所宠爱的人。
[144]有君:立了君。庄公为崔杼所立。
[145]兴:起来。
[146]三踊:跳跃了三次,表示哀痛。
【译文】
晏子站在崔家的门外,左右的人说:“死吗?”晏子说:“是我一个人的国君吗,我为什么去死?”左右的人说:“出走吗?”晏子说;“是我的罪过吗,我为什么逃走?”左右的人说:“回去吗?”晏子说:“国君死了,回哪儿去?作百姓君主的人,岂可凌驾于百姓之上?而是要管理国家。作国君臣子的人,岂是为了自己的俸禄?而是要保养国家。所以国君为国家而死,就跟着他去死;为国家而逃亡,就跟着他逃亡。如果为自己而死,或为自己而逃亡,不是国君私人所宠爱的人,谁敢承担这件事?况且人家拥立了国君又杀掉他,我怎能为他而死?怎能为他而逃亡?又回到哪里去呢?”门开了,晏子就进去,头枕在尸首的大腿上大声地哭。哭毕起来,蹦了三次,然后走出去。有人对崔武子说:“一定要杀了他!”崔武子说:“他是百姓所向往的人,放了他,可以得民心。”卢蒲癸逃亡到晋国,王何逃亡到莒国。
【原文】
叔孙宣伯之在齐也,叔孙还纳其女于灵公。嬖,生景公。丁丑,崔杼立而相之。庆封为左相。盟国人于大宫[147],曰:“所不与崔、庆者[148]。”晏子仰天叹曰:“婴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与,有如上帝。”乃歃。辛巳,公与大夫及莒子盟。
【注释】
[147]大宫:太公庙。
[148]不与:不亲附。这句誓词未终,被晏子打断。
【译文】
叔孙宣伯在齐国的时候,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齐灵公,受到宠爱,生了齐景公。十九日,崔武子拥立景公为国君而自己出任宰相,庆封做左相,和国内的人们在太公的宗庙结盟,说:“有不依托崔氏、庆氏的……”晏子向天叹气道:“婴如果不依附忠君利国的人,有上帝为证!”于是就歃血为盟。二十三日,齐景公和大夫以及莒子结盟。
【原文】
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149],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
【注释】
[149]嗣:接着。
【译文】
太史记载说:“崔杼杀了他的国君。”崔武子杀死了太史。他的弟弟接着这样写,因而死了两人。太史还有一个弟弟又这样写,崔武子就没杀了。南史氏听说太史都死了,拿了照样写好的竹简前去,听到已经如实记载了,这才回去。
【评析】
春秋时期,国君和大家族之间的权力之争火药味很浓,这回崔杼杀死齐庄公就是其中典型的案例。这起事件中,最出彩的既不是杀人犯也不是受害者,而是以矮小机智闻名的晏婴。他在崔家门口“逃还是不逃”的对白,在盟会上公然对抗崔杼的誓词,都极大地增添了他作为“贤相”的道德光彩。
崔杼遭到后人的猛烈唾骂,固然是因为他以臣子的身份杀了国君,触犯了三纲五常;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他杀掉了敢于记录真相的史官,这让以舆论监督为己任的知识分子十分愤怒。枪杆子只能夺去一次人的生命,笔杆子却能让人遭受无数遍的道德处决,崔杼就是极好的反面典型。前仆后继、以身殉职的三位无名史官也因而把自己写进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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