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嘉
鲁迅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磐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套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写作《雪》的这一年,鲁迅来到北京已经13年了。他是1912年离开生活了20余年的南方到北京的。看了十多年的北方的“孤独的雪”,他不禁思想起青少年时相与的江南的“滋润美艳之至”的雪来。他虽是一个理智的人,然而对故乡的雪不无偏爱,但又不是象吟咏“月是故乡明”者那样任情。
作者在文中写了“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当是意中之事,因为这些描写正反映出江南雪景的特色。那“血红”,那“白中隐青”,那“深黄”,还有那“冷绿”,真是美艳之极。作者还特意将前三种与后一种用分号(;)加以区别,益增其参差不齐,自然天成之韵,靡丽却非骈俪,一看便知与“坚硬的”北雪异趣。但是,令人寻味的是,作者在文中几乎用了二分之一的篇幅描写堆雪人,而堆雪人无论南方还是北方都是雪后的一椿雅俗共赏的趣事,为什么作者对这项活动的描写局限于南方呢?
我们可以把它归因于作者对南方的偏爱,归因于对他自己童年的美好的回忆。然而,除了这些感情上的因素外,恐怕还有客观的原因,(我们不要忘记,鲁迅即使在激情的时候仍是冷静的。)南雪不同于北雪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见晛日消”,融化得快。价值显现于匮乏之际。唯其融化得快,所以在人们的心目中它更加珍贵,人们更容易把全部感情世界交给雪,交给雪人。作者写道:“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象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我敢说七八个堆雪罗汉的孩子中有一个是我,只是我们堆的雪罗汉没有鲁迅所描写的那样大(因为我们没有让大人来帮忙),我们没有用龙眼核而是用南天竹的籽给雪罗汉做眼珠。雪压下的南天竹,绿叶红籽。冻得象紫芽姜一般的小手,拨开压在南天竹上的雪,摘下“红颗更轻圆”(1)的南天竹的粒,装在雪罗汉的眼眶内。孩子们兴奋得一齐鼓掌。作者的诗一般的描写,使我想起诗一般的童年。
北方的雪是理智的,“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江南的雪是感情的,“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雪便是作者,雪便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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