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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桥气象》蒋新散文赏析

大道家园 2023-07-17 13:34:02

元宵节那天,我又一次来到挂在心里多年的这座小桥之上。

小桥时光久矣。明代天启五年,小桥以精致的姿态在范河上亮相。

小桥的姿容,立刻给宋元踏来的“青州古道”,增添了最耀眼的逗点和触摸的彩虹。

大家瞬间把眼睛投过来,聚焦为许多商人、文人关注的青州府颜神镇,如今的山东省博山区。许多有实力的乡绅人家开始角逐竞价,购买这儿的亩田。

这里的确很美。

小桥紧靠泰(山)沂(蒙山)山脉的尾部荆山。山顶有蜿蜒跳跃的齐长城,宏大而巍峨;山下则依偎缠绕着流水小桥人家。杵衣声,流水声,山雀声,哗啦叮当出一幅轻音乐般的祥和风景图。

小桥的出现,成为风景里的核心。

小桥诞生时的名字叫“荆山桥”,不久便改成“后乐桥”。因为范仲淹曾经在桥旁的柴扉人家读过书,人们为了纪念他效仿他,便将桥下的河称范河,桥旁的泉称范泉,把长河卧波的小桥称为后乐桥。

后乐桥不长,大约只有十七八米,但结构罕见,是国内少见的尖顶单拱石桥。尖顶模样极像一瓣怒放的立体莲花,不走样地在这里栉风沐雨四百年。

我究竟来过多少次,已经完全记不清楚。翻检塞满脑沟里的那些横竖撇捺,似乎在上学之前就来过这里。

是父亲带我来的。但记不得是让我陪他来散心,还是领我来玩耍,记忆里没有任何能够解释的影子,颇似庄子笔下的那些被动与主动,客体与主体。玩耍的地方除了溪水长流的小桥,还有小桥两侧的园林景致。

自从有了小桥,这里便成为景致最青睐的宝地。

亭榭楼台以桥为中心,依山而建,星罗棋布在小桥两侧。可惜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日本独揽德国在山东的特权,而且迅速侵入博山,为了挖黑山上好的煤,硬是以铁路为刀,拦断青州古道,将景致斩为两截。

和谐一体的古道、长城、小桥、流水,从此不再生动。

只留下小桥左边的北亭和小桥右边的南亭。

“北亭”的正名叫怡园。怡园在我幼时眼里,感觉十分大,里面有假山、亭榭、清音阁、醉石轩等等,很有些《红楼梦》大观园的影影绰绰,当然是极其微观又微观的缩小版。清音阁绕梁画栋,曲水纤纤,环阁流淌。如同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中南海看到的流杯亭,只是流杯亭绕来绕去更加别致、弯曲和细腻。清音阁水细流软,捡一枚或两枚杨树叶子放在水渠里做船,就有了“流水曲觞”的兰亭情节。随叶而行,看扁舟泛渡,水渠里荡漾的好像已不再是水和叶子,而是快乐的唐诗和婉转的宋词。

桥右侧的南亭里,串連着十几个院落,藏有两大主题,一是纪念范仲淹幼时曾寄读于此的“范公祠”,一是紧靠范公祠的“因园”。

因园是当地望族名流、清代著名诗人赵执信之祖父修建的叠山别墅。南亭似乎比北亭还要壮观些,除了有范泉书院、读书楼,还有览秋台、听泉榭、范泉等。范泉不仅是名泉,还是博山的一眼大泉,泉水泓大,清澈透明,无论环绕北亭里的水,还是后乐桥上汩汩流经的水,都源自范泉。泉大成池,方方正正,四周有青石雕花护栏,长宽数丈,深亦数丈,模样很像济南的珍珠泉,同时也映照着范仲淹的做人气质和风范。泉旁立摩崖石刻,矗立着“山高水长”的石雕影壁。这些景观是后来渐渐补充到眼睛里的,最深的初次记忆则是排在宽绰大屋里的一架架书,因为南亭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是淄博市图书馆所在地。

父亲好像是来图书馆找药书看的。那时他得了奇怪的眼疾,能把同一个物体看成一模一样的两个,不知哪个是实、哪个是虚,让他吃了不少苦头。也似乎有意让我来感受书(不是看书),尽管那时我还未上书房,是个典型的小文盲。

一架一架的书,刀似的刻在幼小的脑子里,以至现在无论走进书店还是图书馆,那一排排幽静的书架就会朦朦胧胧弹跳出来。但是,当时最吸引我的似乎不是这些记忆相当深的书们,而是能在桥上赤脚淌水戏耍的小石桥,还有能放树叶当船玩的清音阁。

“人在桥下走,水在桥上流”,是这座古朴石桥让人喜欢的奇妙风景。

桥下行走的路傍河前行,约有一米多宽,挑担的,推独轮车的,从青州、安丘、临淄方向来博山的,特别喜欢沿这条细小的顺河路进城。尤其夏天,顺河而行,不但惬意凉爽,还减少许多上下起伏的陡坡,省去穿街走巷的弯弯曲曲,便可以直达买卖煤炭和陶瓷窑货的下河街和鱼市街。

桥面错层,分车行道和人行道,人行道大约比车行道高出两三砖厚。水渠有一尺宽、半尺深的模样,卧在人行道上,紧挨北边护栏一直往西延伸。范泉流过来的溪水,沿石凿水槽缓缓穿过东关城门,与城中胡同小巷一同蜿蜒流淌。

流淌的水儿滋润着四面环山的这方土地。

可惜的是,这样一个被世人称道、又极其少见的独特景观,竟被我漠视了几十年。

等我猛然醒悟,再想去温习过去的乐趣和记忆的时候,石桥上的水早已干涸得不见踪影。小桥还在,青石凿出的水槽也在,只是桥上的淘米声杵衣声玩耍声都已经销声匿迹,闪进眼睛里的,只有穿梭在旁边公路上的往来车辆。欢快的风景被卷来卷去的汽车扬尘带走,还被不时俯冲而来的雾霾、沙尘和塑料袋、废纸、杂草所覆盖。

冬季的小桥,寥落而孤独。

寥落孤独的小桥只剩下让人、车、狗、猫由河这边到河那边的过渡功能,与那些到处可见的木板桥、水泥桥、小铁桥没有任何两样。

我站在失去许多美感的小桥之上,有些失落和彷徨。

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喜欢桥,一见到桥,眼睛就会直勾勾地放出去,比看美女还大胆。但又没有探险者或者一些现代驴友们那样勇敢,执着地为寻觅一个山头、一个景观或者一座名桥古桥而去跋山涉水,只是将有缘走到或者碰到心仪的地方,特别是有历史名桥和有味道桥梁的时候,才不会放过自己的腿脚和眼睛。比如赵州桥,比如卢沟桥,比如扬州五亭桥;还有长江、黄河上的桥,还有藏在四川、山西、湖南、苏州同里等乡间僻壤的桥。那些精巧的、憨拙的、宏伟的、细致的、坦荡的、含蓄的各样桥梁,无不让我惊讶和惊奇,不断丰富着桥给予的快感和知识,然而,真的没有发现“水在桥上流”的模式和莲花瓣似的构造。有时常责怪自己为什么要急匆匆行走,对景色狼吞虎咽没有看清楚。我多么希望能够看到行人与水同在桥上穿行流动的奇妙韵致。

然而,我遗憾自己没有发现。

面对这座曾经充满韵味和故事的“后乐桥”,我不知道该向哪里去寻找藏在童年中的“乐”。

硕大的北亭除了剩下一座孤零零的清音阁,还有一段残留数米长的流水石渠。原来的凉洞亭、绿滋斋、适我堂、名曰“鸢飞鱼跃”的大方池,都在推土机挖掘机的作用下,变成随处可见的水泥楼房。形单影吊的清音阁孤独地立在河边上,廊檐黑瓦与周围的水泥建筑是那样不协调不合群。阁上阁下,为枯草灰尘称雄霸道,玲珑窗棂油漆斑驳,残断失魂,完全失去了“一觞一咏,畅叙幽情”的诗意情怀。破瘦不堪的模样,如同一位被冷落或者被遗弃的老人,瑟缩在寒冷的风里。

欣慰的是,南亭因了赵执信这位上了中国文学史的清代诗人,还有他与《长生殿》作者洪升的别样故事,被冠以纪念馆而保留下来。只是范泉干了,干得一滴水也冒不出来,或许暖冬的正月仍是数九寒天,不是冒泉淌水的时候。然而,据说,这些年夏季也没有那么多水冒了。博山紧靠济南,曾有“第二泉城”的美誉,水究竟去了哪里?我也找不到了。

我对着范泉上面的范公祠,恭恭敬敬鞠一躬。

天冷,亦或是元宵节,干净整洁的纪念馆里没有游客,风在寂静的院落间独自穿梭。

被保留下来的还有连接后乐桥的那段“青州古道”。

古道原来很长,似乎从“三国”穿越到了“水浒”。然而,在上百年前,为日本人修建的胶济铁路支线拦腰切断了,斩断后的古道便无法再行走,只剩下数百米长的陡坡倔强在蓝天下,印证过去的岁月。

从陡坡往东,便是古齐长城蜿蜒的山地,往西便与后乐桥紧紧相连。古道青石铺就,光滑的青石板上仍留有深深的车辙和供人行走的“脚窝子”,车辙收藏着青州古道的久远和奔走往来的声音,也见证着古代博山的繁荣。

博山旧时称颜神镇,曾是古代青州府益都县的一块富庶之地。这里有煤炭,有陶瓷,有琉璃,当然也有文人和文化。无论刊于康熙、道光年间的《颜神镇志》,还是民国补续的《博山县志》,字里行间无不跳跃着吸引你琢磨的美丽信息。

我在字里行间寻觅,把当下的空间碎片与遥远的时间隧道对接。感觉明朝天启年间修建这座桥时,激情兴奋的设计者们,似乎就是要让桥和桥周围的建筑靠近王羲之笔下的兰亭。书圣的《兰亭序》,不但打开了文人雅士的审美视野,也提供了可以模仿建造的立体样板。《兰亭序》里面的景致,这儿一样也不缺。有河,有泉,有巍峨蜿蜒的荆山,为什么不让得天独厚的资源让桥和周围的景致洋溢出迷人的江南味道?于是,桥上流水的景观出现了,飘着南国风味的北亭、南亭出现了。无论“崇山峻岭”,还是“清流激湍”,其模样虽然小巧,不及“清明上河圖”那样热烈多彩和熙熙攘攘,春日少长咸集,来这里踏春戏水游玩,则成为经年不断的山城时尚。

如今,桥上曾有的热闹、风光和雅兴,只能从文字里去想象和填补。隐于陶琉之乡的这座窄窄长长的小石桥,将岁月拉得漫长而久远。

对桥的钟情,似乎不单单在于桥能够把人们送过河。在许许多多和大大小小的桥身上,蕴藏的意义已经远远跨越了桥本身的意义和功能,诸如不起眼的陶泥可以做传世久远的泥塑,甜蜜的糖稀可以做模样万千的糖塑,石头可以做石雕,木头可以做木雕,面粉可以做许多喜饽饽一样,人们将特别的心思、美好的期盼、良好的愿望,赋予在桥身上,也是一种无不艺术的文化智慧。

桥之上和桥之外的文化蔓延与智慧流淌,让许多留给我们的东西有了值得咀嚼的细细味道,单是汉字记载的那些立体的、形象的、诙谐的、哲学的民间俗语,足能够搭成一座直通艺术殿堂和人生高度的“星光大道”。

我享受桥的这种蔓延和丰富。走在平的拱的、大的小的、长的短的、直的曲的各样负载桥上,不仅会联想起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想到迷人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直视泰晤士河上把公路与桥梁结为一体、可升降自如的伦敦塔桥,更容易对接“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桥归桥、路归路”之类的幽默简朴的哲理小语。

桥给我们的何止这些?桥和路原来地上都没有,一旦出现,就有了“大道至简”的修行佛心和深邃禅味。

我从桥这头慢慢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缓慢而踯躅。时而下意识地用脚轻轻划拉水槽里的杂草,时而轻轻抚摸或敲打冰冷的石柱。桥上的行人不急不缓,好奇者偶尔抬头瞅瞅我,大概在猜测我为什么徘徊在这里。他们一边慢慢过桥,一边把微信里的小表情用眼睛送过来。

小桥北侧,是能够上下河床的石阶。台阶上积累着厚厚的土,已经掩盖了石头的本色。毫无疑问,这台阶也极少有人从这里上下行走了。为了防止行人怀疑和猜测的眼光,我终止了下台阶去河床看看走走的想法。范河在岸上也看得很清楚。水流狭窄得成了弯曲的线条,且很黑,那朵莲花瓣样的尖顶石拱完全裸露在寒风和尘雾里。

但是,垒砌石拱的方正石头没有丝毫变化,石面虽然充满包浆般的泛黄,依然像纪律严明的仪仗队战士,一块挨一块并成整齐的队形挺立在桥面之下,一点也不马虎,一点也不放松。看到这些兵马俑般的严肃石头,我只想流泪。

就在我漫无边际行走和踌躇乱想时,突然,一个黄色的庞大物体跳进了眼里。一台挖掘机举着手臂停伫在河床中央。河床里的厚厚淤泥,已经像床上撩开的被褥,被挖掘机掘开硕大一片,被挖出的淤泥堆积在河岸上。挖掘机的出现,不但证实了前几日朋友告诉的“这一片要重新打造,恢复旧制”的信息,也使刚才失落的我获得失落彷徨后的温情和安慰。我被挖掘机激动起来,让思绪顺着河流去漫想,只要有水在,河就是永恒的;只要有人走,桥永远是河上不可缺的风景。同样,只要有众多的梦想和怀念在,失去的说不定也能回来。

或许得了这许多兴奋和高兴,闹元宵的鞭炮声不再那么刺耳和心烦,蒙在心头上的阴云和雾霾也不知不觉被渐渐推开。小桥上的行人逐渐多起来,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往城里走,大家要去中心广场看花灯和闹元宵的“扮玩”。我回头仰望南亭的范公祠,影影绰绰看到从空中挂过来的大幅《岳阳楼记》:

……予尝求古仁人之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鞭炮声越来越密,锣鼓声也越来越紧,我融进闹元宵和看“扮玩”的人群里。“扮玩”里有舞龙有旱船有铁花飞溅,有高跷有秧歌有扑朔迷离的各样灯谜,更应该有为你我崇拜的“藉以景仰前贤,示范后世”的范仲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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