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安【本书体例】
【原文】:后皇嘉树(1),橘徕服兮(2)。受命不迁(3),生南国兮(4)。深固难徙(5),更壹志兮(6)。绿叶素荣(7),纷其可喜兮(8)。曾枝剡棘(9),圆果抟兮(10)。青黄杂糅(11),文章烂兮(12)。精色内白(13),类任道兮(14)。纷縕宜修(15),姱而不丑兮(16)。
嗟尔幼志(17),有以异兮(18)。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19)。苏世独立(20),横而不流兮(21)。闭心自慎(22),终不失过兮(23)。秉德无私(24),参天地兮(25)。愿岁并谢(26),与长友兮(27)。淑离不淫(28),梗其有理兮(29)。年岁虽少,可师长兮(30)。行比伯夷(31),置以为像兮(32)。
【鉴赏】:《桔颂》一看题目就知道是一首咏物诗,赞颂桔树。这也是屈原现存作品中唯一的一首咏物诗,并被南宋的刘辰翁称为“咏物之祖”,在中国古典诗歌史上有着开创性的意义。然而屈原为什么要独独颂美桔树呢?我们知道,桔柚是楚国有名的土特产。《吕氏春秋·本味》篇载:“果之美者,江浦之桔,云梦之柚。”《战国策·赵策二》记苏秦从燕往赵,始以合从说赵王曰:“大王诚能听臣,燕必致毡裘狗马之地,齐必致海隅鱼盐之地,楚必致桔柚云梦之地,韩魏皆可使致土地汤沐之邑。”苏秦将楚之云梦桔柚,与燕之毡裘狗马、齐之海隅鱼盐相提并论,无疑是把它看成楚国的一种著名土特产和重要的经济资源。此外,许多其它的先秦典籍中也多次提到楚国盛产桔柚。《史记》和《汉书》中也都提到“江陵千树桔与千户侯等。”可见,桔柚与楚人的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并深得人们的重视。那么,热爱楚国、热爱乡土的屈原对本土的这一具有代表性的植物——桔树,情有独钟而大加赞美,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所以屈子在一开篇就深情地歌咏道:“后皇嘉树,桔徕服兮”。称桔树为“嘉树”,诗人对桔树的那种喜悦之情便溢于言表。说桔树天生就适宜于楚国的水土,仿佛是在暗示桔树是皇天后土对楚国的独特厚赐。从中我们也不难体会出诗人对楚国的热恋之情。所以我们说,屈原对桔树的偏爱也正体现了他对祖国的热爱。这一点,在接下来的四句诗中表露的更为明显:“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原来,在诗人看来,桔树之所以值得大加赞美,还不仅在于它是楚地的特产,更由于它具有“受命不迁”、“深固难徙”的独特禀性。对于桔树的这一特性,《晏子春秋·内篇杂下》中晏子的一段话讲得更为清楚:“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似乎桔树有着一种深固的“恋乡情结”,只能扎根在自己生长的故土之中。而正是这种“情结”在这里把物和人绾合了起来,诗人从这种物性中看到了一种自己所珍惜的品质——扎根故土,守志不移,于是“应物斯感,感物成咏”,唱出了一曲对桔树的赞歌。于是我们明白了,诗人颂桔并不只是要单纯地咏物,而是要通过咏物来自明心志,也就是以桔来自喻。东汉的王逸就已经看到了这一点,他在《楚辞章句》中说:“桔受天命生于江南,不可移徙;种于北地,则化而为枳也。屈原自比志节如桔,亦不可移徙。”也就是说,屈原是要通过赞颂桔树的“受命不迁”、“深固难徙”的本性来寄托自己热爱楚国、守志不移的情志。接下来的六句诗人则对桔树作了形象、细致的描写:碧绿的树叶,洁白的花朵,青绿和金黄的果实,错杂相间,色彩斑烂,难怪会令人感到“可喜”了。这是桔树的色彩。而桔树的形状则是:梗直的树干,上面层层叠叠的茂密枝条上,生长着尖利的棘刺,挂满了圆圆的果实。从这些描写上,我们已能看到,诗人在青年时期就已具有了不凡的艺术才华和写作技巧,清人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就曾说过:“体物之工,后人有未及前人者。即如咏桔诗亦多矣。《桔颂》以十六字括之曰: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只四语,而枝叶蒂干花实形状彩色并出,后人从何处著笔耶?”当然,这几句也不是单纯地“体物”,而是以象征的笔法,把桔树拟人化了,隐隐地以桔比人。这层含义,在接下来的四句中显示得更为清晰:所谓“精色内白”,表面是说桔子不仅外表美观,而且内瓤纯洁,其实是自喻自己的外美和内美的统一,也就是他在《离骚》中所说的“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态)”,正因为诗人具有了这些良才美质而又善加修饰,所以才显得那样卓尔不凡、出类拔萃,才能够担负起大道的重任。
以上十六句是全诗的前一部分。如果说这前一部分主要是颂桔,而把桔人格化了,颂桔即以自比:那么这后一部分则主要是颂人,但却把人物性格化了,颂桔即以自比,或者说在后一部分中,写桔和写人已经完全密合无间了,但主旨是在于明志。“嗟尔幼志,有以异兮”,是紧承上文的“更壹志”句,而这“有以异”的“幼志”就是“独立不迁”、“深固难徙”,这也是紧承上文而来的。诗人之所以对此反复咏叹,无非是体现他“眷顾楚国”的爱国热情、守节不移的高洁情操,所以不禁“一篇之中三致志焉”。文中的“尔”明是说桔,实是自指,而“苏世独立”、“横而不流”、“闭心自慎”、“秉德无私”自然也就是对诗人崇高品格的最好概括,也是诗人一生所要坚守的“幼志”了。这些句子与其说是咏桔,不如说是自喻和明志来得更恰切。最后诗人提出自己的希望:愿与岁暮不凋的桔树长期为友,也就是要学习桔树那经冬不凋、终年长绿的坚贞品格。而桔树的“淑离不淫,梗其有理”更是值得效法。所以在诗人眼里,桔树的这种坚贞不改、守正不移的高洁情操简直可与古君子伯夷相比并,因此诗人表示要广植桔树,以做为自己时刻学习效法的榜样。
读完全诗,我们再来谈谈它的写作时间。对此前人也有不同的说法。一种意见认为它是屈原放逐江南时所作。自王逸以来,如林云铭、蒋骥、游国恩等均持这类看法。另一种意见认为这是屈原的早期作品。如李陈玉《楚辞笺注》说本篇是屈原“作于初任三闾大夫之际”。陈本礼《屈辞精义》说:“《桔颂》乃三闾大夫早年咏物之什,以桔自喻,且体涉于颂,与《九章》文不类,应附于末。旧次未分,且有谓《桔颂》乃屈原放逐于江南时作者,未可为据。”近世学者,多有赞同这后一种说法的。我们根据本诗内容和形式上的特点,也认为这应是屈原早期的作品,尽管其写作的确切年代,现在已难于考知了。我们说此诗是诗人借桔以自喻,那么从诗中的“嗟尔幼志”、“年岁虽少”等语来看,自是以指诗人的青年时期为宜。再从本篇的感情色彩来看,全诗情绪开朗,语调平和,这和屈子遭谗,被逐之后的作品中普遍存有一种郁勃不平之气截然不同。另外,本诗在形式上还可较明显地看出《诗经》影响的痕迹,如句式以四言为主,正与《诗经》相似,这与他以后的作品多用六字句和七字句不同。而在艺术手法上,全诗通篇都用的是比拟象征的手法,也就是《诗经》中惯用的“比兴”手法。而本篇对于比兴手法的运用还是比较单纯的,虽然比起《诗经》来也是有所发展的,但还没有完全脱离“以彼物比此物”、“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的《诗经》“比兴”模式,还未形成自己的特色。当然,这只是说屈原早年写这首诗时还未进入创作的成熟期,但其取得的成就却已是出手不凡了。比如上文说到清人洪亮吉对此诗的“体物之工”就大加赞赏,叹为“后人未及”。另外,诗人在咏物的过程中,即不黏滞于所歌咏的事物本身,又没有脱离这一事物,即后人所称道的“不即不离”,从而为后世的咏物诗开辟了一条宽广的大道,树立了一个光辉的榜样,使得后世的咏物诗,不论是在体物方面,还是在寄托方面,都受到了本诗的积极影响和启发。所以,前人称本诗为咏物诗的鼻祖和典范是丝毫不为过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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