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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牙和烂头》作者:李开门小说连载2

金樱子 2023-07-22 08:48:21

Chapter3

“烂头猪八戒,快来玩啊。”我们总是这样叫他。

大多时候,烂头会朝我们一笑后,继续埋头功课。其他时候,他就像站在雾中,眼睛里总透出一种浑浊的景象。

课间,我们玩警察捉小偷、老鹰捉小鸡、躲猫猫、跳方格、丢手绢,拿木板当球拍打乒乓球。关于乒乓球,除了烂头,跳蚤也不赖。关于这点,同学们都很佩服跳蚤。当然跳蚤最享受的是女生的欢呼声,他仰头发出邪笑的模样,像是电视里的坏头目。

说起烂头,他是我们班跑步最快的,打乒乓球最棒的,学习也是最好的。总之,他总能成为同学老师心目中最优秀的那个。换句话说,他是我们的榜样。

自从上次板牙来校以后,烂头像是变了一个人,除了学习,他什么也不管。开学的课本一发下来,不到半学期就背得滚瓜烂熟。借此,班任为了激发我们学习的热情,让烂头在课上背了整本语文课本。在那整整三节课里,除了同学们的呼吸声,外面鸟儿的叽喳声,风吹树叶的哗哗声,上下课的铃声,就是烂头不断的背诵声和喘气声。背完那一刻,全班同学都直愣愣看着烂头,烂头低声说:“老师,我能喝口水吗 ”

班任也愣了,直到烂头请求第三遍时才清醒过来:“啊——水,什么水……奥奥,喝吧喝吧。”

几天后,我带来一个陀螺,那是一种时髦玩意儿,在大城市里还有相关比赛。上课时,总有同学回头瞅我,目光如蜻蜓点水,时而点点我,时而点点我的抽屉,又点点我。于是我发现,唯一没有朝我这边看的只有烂头。

下课铃声响起,老师一宣布下课,前面的同学就往后跑,两边的同学则围拢过来,最后排的同学也把头凑过来。我一抬头,就只能看见半截日光灯。

“好臭啊!谁的脚。”我捏着鼻子挥着手,同学们这才四散分开,而讲台前的烂头依旧低头看书。

“我在电视里见过这个!”

“我在超市里看到过。”

“好贵的!我爸爸不肯给我买。”

…………

我面带微笑地享受着他们的崇拜,却不急着打开包装。没一会儿,上课铃声就响了,大家这才不舍离去。上课时,仍有同学把目光投向我,我看到的是羡慕嫉妒但没有恨的目光。这是科学课,科学老师讲着法布尔的《昆虫记》。毫无疑问,我们对那个什么耳朵并没什么兴趣。科学老师激情澎湃地说:“我们要多观察生活,生活是很有趣的。”善于观察的科学老师发现了前排同学总往后瞅,于是就让他们回答问题。对于科学老师为他们量身定做的问题,向来只有烂头能回答出个所以然。可除了烂头,前排的同学都被老师叫了个遍。在一番杀鸡儆猴之后,不再有人贸然回头了,可后排同学仍伸长了脖子朝我抽屉里看。老师夸奖了这几个同学的上课积极性后,就让他们起来回答问题了。

下课后,同学们一致要求我打开包装。我看卖不了关子,打开包装后,立马惊呼声四起。

陀螺在地上转得飞快,同学们激动万分地看着。半分钟后,陀螺停了,一抽一拉后,又转了起来。几次以后,他们仍没过足瘾,铃声就又扫兴地传来。

几天后,陀螺风靡七里镇,有贵的有便宜的。于是,课间第一件事就是比拼陀螺。教室后,走廊过道,操场水泥地,篮球场等任何平坦地儿就都是陀螺的天地。除了烂头,所有男生都加入了陀螺行列,很多女生也脱离了跳皮筋踢毽子行列加入了我们。这当然包括我们班的花瓶。

花瓶就是那个我们班最胖的女生,花瓶就是那个喝汽水从不用起瓶器的女生,花瓶就是那个和男生打架从不用找帮手的女生。花瓶脸上的肉把眼睛挤得只剩一丁点儿,始终乐呵呵的。花瓶喜欢和男孩子打交道,和男孩子打篮球,和男孩子打乒乓球,和男孩子警察抓小偷。在男生眼里,花瓶就是个男孩子,同时也是打乒乓球最菜,跑步最慢,长得最矮的男孩子。时间一长,花瓶认为自己也是个男孩子了。

烂头并不是只爱学习,他也喜欢玩。他总兀自在座位上聆听外面嘻哈打闹的动静。

“这个给你。”我跑进教室,把手里的陀螺甩向了他,他接过陀螺看着我没言语。

“和我们一起玩吧。”我从课桌重新拿出一个新的陀螺对他说:

“我还有,那个就送给你了,我们一起出去玩吧。”我把他从桌椅上拽离出来,他似愿非愿的步伐显得极为慌张。

我们来到室外。

“烂大头猪八戒要开始玩陀螺啦,烂大头猪八戒要开始玩陀螺啦!”同学们围拢过来,他们都热情邀请烂头。

神奇的是,就像学习一样,烂头的陀螺水平也在突飞猛进——从小喽啰到了大师水平。有的说是烂头水平高,有的说运气好。跳蚤倒也不赖,偶尔能和烂头打成平手,大多时候却输得体无完肤。于是跳蚤就嚷嚷着要去打乒乓球,话说出一半才反应那是烂头,是那个乒乓球水平能甩自己一条街的烂头,这时有的捣蛋鬼就起哄:“对,乒乓球,乒乓球,打得跳蚤尿裤子。”

这时,跳蚤就只能乖乖闭上嘴了。

七里镇即将举办一次大型陀螺比赛。这消息是班任带来的,于是全班立马炸了锅,他们叫啊吼啊跳啊,他们都喊着要去参加比赛,得第一名为班级争光。

班任用格尺拍打着讲台:“吵什么吵,菜市场啊!”

同学们马上静下来。

“这个……”班任纠结了半晌,然后一拍脑袋问:

“你们都想去是不是 ”

“是!”全班异口同声。

“可全校只有一个名额,第一名代表咱们镇去参加总决赛。”

这下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看看他,连平时爱逞能的也蔫了。趴桌子的,望窗外的,也有打量烂头的。

“老师,我选烂头。”有个声音说。

“对。”又有几个同学说。

“烂——头,烂——头,烂——头,烂——头……烂——头……”同学们的呼声一致起来,响亮起来。

“好好好。”班任眯起了眼睛挥手示意安静,他对烂头说:“烂头同学,你行不行 ”

烂头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着班任,班任拍着手说:“好好好,烂头,就你了。”

“烂头,我让我爸买一个最好的给你,你可千万别让我们失望啊。”我对烂头说。

“不……不用啦,这个就好,我……”烂头眼眶里闪着光说。

自从烂头获得这使命,每节下课都和我们练习陀螺。尽管如此,烂头的学习成绩依然是全班第一。烂头拿着我送给他的陀螺击败了一个又一个班的对手,最终获得了全校陀螺第一、学习第一的双丰收。

最后一场赛比完后便放学了,我们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口。门口站着一个女孩,粉红凉鞋白丝袜、吊带粉裙、梳俩羊角辫、眼睛又大又水灵。她站在我们面前,双手搭在双肩包带上,脸上挂着笑,像是等待已久。我们几个愣愣看着她,但她并没看我们。

我们当中唯一没看女孩的是烂头,他正低着脑袋往家的方向走去。

“你叫……烂头 ”女孩问。

女孩见烂头没反应,继续说:

“烂头,我是五班的刘欣,就在隔壁班,是刚转来的。”

——话间,我们都羡慕地看向烂头——

“真的是……烂头啊——”说话间,刘欣喊叫起来,她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众人反应过来,那是烂头的烂耳朵惹的祸。

烂头似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只眨了眨眼睛,转过头去低下视线,脱离我们的行列后,继续往前走去。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教室整顿好后,就佯装上厕所经过五班门口。门掩着没关严,我透过缝隙往里边看,就在我锁定目标时,门突然开了。五班的同学像是早有预谋似的齐刷刷看向我,我一下子红了脸。原来门后的讲台上站满了我们班的男同学,他们低着的头朝我瞥过一眼,摇摇头又低了下去。

我们的班任来到教室,发现男同学寥寥无几,唯独烂头捧着课本看。

第一节课铃声响后,座位上依旧没什么同学,一些书包随意放在桌上,几本书已经掉落在地,封皮上画着深深浅浅的脚印。五班班任说我们在他们班作客呢,班任一头雾水。他来到五班,才发现是怎么回事了,跳蚤正蹲在地上揉着腿。

我们回来后,一个劲喊着腰酸腿疼脖子酸。有的脱下鞋子揉脚,或脚翘在了课桌上。

班任板着脸站在讲台上:“瞧你们这点出息……偷看算什么本事!”

我们四班和五班由一个体育老师代课。

“解散!”体育老师一声令下,同学们便散开了。

平日里体育课是陀螺的天堂,这天,我们班的男生都故意把陀螺‘忘’在了教室,他们‘匍匐’在远方偷窥着的那所谓的‘梦中情人’,自然除了烂头。

课到一半,操场上有人喊:“刘欣喜欢烂大头,刘欣喜欢烂大头,号外号外……”

霎时,操场上的眼睛齐刷刷寻向声源,那是跳蚤学着《上海滩》的卖报童在恶作剧。

刘欣自然也听见了,她紧握拳头,来到跳蚤背后就是一脚。

跳蚤应声倒地,这声听着像在享受。事后有人问他被人踢了怎么还一副高兴的模样,跳蚤说:“大人的事你不懂。”

“你再说……你再说……哼!”刘欣气得声音发抖。

“你怎么证明啊。”跳蚤爬起来拍拍灰尘说。

“证明就证明!”刘欣瞪过跳蚤,朝烂头走去。

烂头在操场对面的茅厕边,他正认真练习着陀螺。烂头曾说,陀螺和学习是一样的,都要专注。他给锁孔插上拉条,闭着眼睛,正酝酿着抽拉的最佳时机,没想到一股力量落在背上。烂头一个趔趄向前飞去,两手臂划出了鲜红的长口,渗出了血。这一下让烂头措手不及,他滚了一圈后趴在了地上,脸上身上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伤口。

刘欣对身后看热闹的同学喊道:“看到没。”她又转身对烂头说:“我讨厌你,我——刘欣,讨厌烂头,我才不愿意和一个只有一只耳朵的家伙做朋友。”刘欣捡起烂头掉在地上的陀螺走进厕所,把它扔进了粪坑。

刘欣又瞪了跳蚤一眼,跳蚤却看着远去的刘欣,眼里写满了幸灾乐祸。同学们围拢了烂头,他们的脸上挂着害怕与好奇,想知道一动不动的烂头是死了还是晕了。

烂头感到头上一阵凉风袭过,周围不再这么炎热,他看见水泥地上出现了一个个挨着的影子。

烂头伤口上的血粘着灰,灰头土脸的他撑起身子低吟了几声,抬起头来,脸上几道口子暴露在了阳光中。他的衣服上撕出了许多口子,开了胶的凉鞋也掉了一只。

“烂头……”我轻轻叫了一声。

烂头皱着眉,却不敢看我,他说:“对不起。”

“很疼吧。”我看到了他皱着的眉头。

“对不起,你的陀螺……”烂头刚抬起来的头又低了下去。

“没事,”我说,“没了咱再买一个,一个更好的,怎么样 ”我两眼放光,“这样你一定可以赢得比赛,你这么……”

“可是……”他仍低着头。

“比赛第一名还有奖品呢。”我说。

这时,烂头抬起了头,目光马上又暗淡了,他说:

“可是我不能总是要你的陀螺。”

“你不想知道奖品是什么吗 ”我说。

“……什么”

“一套全新的陀螺套装,还有……”

“还有五十块钱,能买好多里脊肉和辣条呢。”三胖说,说话间他的嘴上挂着口水。

三胖,名如其人。他妈妈在邮政做会计,爸爸是肉类加工场的经理,因为嫌弃三胖妈妈收入微薄,嫌弃她又老又丑。于是,爸爸在三胖三岁的时候和一个狐狸精跑了。在此之前,那狐狸精总是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各处,为的就是守候三胖的爸爸。三胖的爸爸每天很晚才回家,有时候几天不回家,后来索性就不回家。尽管如此,爸爸也不提离婚,就这样僵持着。妈妈早就看出了端倪,只是不说。时间一久,三胖的爸爸就变本加厉,一次在家里偷情被抓了个现行。说是抓,还不如说是一边偷情一边等着三胖妈妈。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一出引燃了离婚的‘导火索’。三胖的爸爸表现得从容又阔绰,他公开把私房钱——5万元存款和这套当初一起买的56平米单元房留给三胖的妈妈,并且说儿子也不要了,还说留着个儿子怪碍事的。

三胖妈妈也是明白人,也知道这5万元存款只是冰山一角,一不想闹法院,二不想争吵。自从三胖妈妈起了疑心,她在脑海中早已想象了无数次争吵的硝烟战场,当提出离婚和婚后财产分置后,三胖妈妈的表现倒是出奇冷静,她说:

“你的事我管不着,但是你得再给我十万,我知道你有,否则咱们法院见,恐怕你到时候你要拿出的就不只10万了。如果同意,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好!”

“一个没有爸爸的胖子知道些什么。”一个同学的挑逗引来了更多同学的笑声。

三胖一听这话便抹起了眼泪。三胖是个勇敢的孩子,要别的事情惹他,他一定好好教训他,但这事是他的痛处。人一旦被戳到痛处就立马失去了反抗的本能。

“没错,就是五十块,就是五十块,五十!”旁边戴着蝴蝶结的二妞看不下去了,见自己的救命恩人被人欺负了立马就站出来为他出气。

上次放学二妞独自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两个要保护费的小混混,三胖偶遇奋力拦住了小混混,为二妞的安全离开争取了时间。那之后好一阵子,三胖都是鼻青脸肿的。

“这是美女为英雄说话啦 ”跳蚤说。

二妞瞪了跳蚤一眼,转眼温柔地看着红着眼睛的三胖。跳蚤眼看二妞非但忽视自己,还对三胖这个大胖子这么关心,肺都要气炸了,就一个劲对二妞咬牙切齿:

“你你你……”

“这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知从哪里冒出这么一句,彻底把大家逗乐了。

烂头由悲转喜乐,他咯咯笑着,我对烂头说:

“烂头,要不我让我爸爸再给你买一个陀螺,赢了比赛可给咱学校争光啊。”

“可是……”

“放心吧,新的陀螺加上宇宙超级无敌大烂头,就是……就是……就是超级无敌宇宙第一!”我满意地说。

“对,宇宙第一!”所有同学异口同声,跳蚤仍然在一边结结巴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儿。

烂头笑了。

“好。”烂头说。

也正是在那一刻,烂头希望能有一个人像同学这般来关爱他,他希望那个人是父亲——板牙。

放学后他回到家,低着头踏进门槛,他想象着父亲会上前来关心自己,而不是怒目而视。烂头没有看父亲,他想用这样的一番落寞来赢得片刻他所希冀的父爱,他太想要了。

“你死哪里去了!”板牙盯着烂头说,“搞成这副狗样子,给谁看!”

烂头怔住了,他低着的头微微抬了抬,诧异地看着父亲,陌生的感觉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一定伤口的疼痛让他产生了幻觉。

“滚过来!快!”

烂头吓了个趔趄,脸不自觉的抽搐起来,像在造反。他警觉地看着父亲,呼吸困难起来,牙齿犹如在阳春三月的雪堆里打着颤,浑身冷热交杂。

第二天,烂头的旧伤边又多了一些新伤,它们时刻在以疼痛的方式提醒着他,父亲不喜欢看见他脸上的笑容和身上的伤口。

Chapter4

当板牙感觉意识重新回来时,脑袋的沉重感也一并消失了,那好像是在梦中逐渐消失的。他睁开眼睛看着周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像是记忆深处的硬板床。那木栏和蚊帐围着床,他以为自己出现在了另一个‘牢笼’里。眼前有一层粉色纱帐在晃动,美妙极了,于是他盯着那蚊帐看了很久。

板牙看得出了神,他觉得蚊帐如蜻蜓透明的翅膀在摇曳,他猜想着下一步会飘向何处,可怎么也猜不透。一会儿,板牙的肚子咕咕叫了,他想到了吃奶,但他觉得那是一种陌生的味道。那种奶香只有当看见妈妈的奶头时才会想起,何况板牙已经记不清妈妈的模样了,反而觉得妈妈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飘渺,而每天的星空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他觉得妈妈像星星一样神秘莫测。板牙把胳膊举过头顶,发现胳膊瘦了,又举起另一只胳膊,发现也瘦了,他感到举起胳膊竟和眨眼一样轻松。

板牙的右胳膊上插着一根管子,管子末端有一个玻璃瓶,玻璃瓶挂在一个掉漆的金属架上。塑料滴管里滴着透明液体,液面始终不变。板牙歪着脑袋,挑高了稀眉看了会儿,他在想那些液体流到哪里去了,想了半天也没个结果,肚子再次叫起来。板牙挪着身子往床边移动,输液管却扯着手,他见手背上粘着几条白胶带,是它们阻碍了自己的行动。他皱了眉,扯住管子使劲一拽,手背就感到一阵刺痛。他扔掉了管子,盯着手背,手背泛出了红色液体。他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想起了男孩女孩身上流出的液体。板牙哇哇叫了几声,他第一次看见红色的液体可以从自己身上流出来。

这几丝液体在皮肤上浅浅流过后,就凝固了。那又痒又疼的感觉使他停止了叫唤,他噘起了嘴,脑袋扭向别处,阳光透进破碎的玻璃窗里,管子末端闪着星星一样的烁光。那是一根细针,针头上粘着一粒暗红色的血珠。板牙拾起针,看了看手背凝固的血液,又看了看针。突然,他把针刺进了手背,他觉得手背剧烈疼痛起来,疼得泪珠也不听话地滚落出来。他拽掉了针后哇一声哭了起来,手背紧接着也流出了汩汩鲜血,那血液就像大雨一样毫不客气地滴落在地上,他哇哇叫着拿另一手抹着眼睛,又一眼一眼看着这鲜红的液体是如何在地上突然出现,又是如何扩张着自己的领地,半晌,手背已满是鲜红一片。板牙的哭声越来越响,眼泪也越来越多。最后,手背上的血液凝固了,眼泪却如决堤的坝一样涌个不停。板牙低着头哭得脖子发酸,于是仰着头继续哇哇大哭。哭累了,他低下头看看地面,又看看满是血迹的手背,抖动的嘴唇痉挛起来。最后,他的哭声变成了呜呜声,像小猫一样。

半小时过去了,板牙哭累了,眼睛也肿了,肚子却叫得更响了。板牙摸着肚皮,看着四周。他看到一个好多窟窿眼的黄色沙发,窟窿里探着长短不一的弹簧,沙发上躺着多个一样的空玻璃瓶。一扇木门立在沙发边,咯咯嘎嘎的叫声和骚粪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板牙顺着门走了出去,门口是一个小院子,鸡鸭们的窝就安在院子角落,那是一个木棚顶,下边几根朽木枝隔开了这两个种族,所以鸡鸭们相互看着对方的窝,不时叫上几声。院子用红砖围着,一扇老式门用一段长木柱抵在门后。

板牙看到红色的砖,哽唧了几声,眼角又落出几滴眼泪。他吃力地将门抵柱挪开,门哐啷一声开了。板牙走出院子,面前是一片池塘,风在水面划过一片涟漪,几棵柳树立在塘边,枝条摇曳,一个拉板车的中年人经过,他肩膀一起一伏,一眼一眼看着板牙嘀咕:“老李家的娃醒了。”

等男子走远,板牙也走了。他一边走,一边拿手指在胳膊上腿上按着,但腿和胳膊再也不凹陷下去,也不出现小红点了,便觉得没趣。

在李村,大多屋前有小院,养几只成天咯咯嘎嘎的鸡鸭。这不时让板牙想起了方才。

板牙出了李村,走到大马路边,马路很宽敞,两边站满了柏树,像火箭一样矗立。板牙朝大路左边看看,又朝右边看看,一个拉手推车的人朝左边走去,板牙就迈开腿,步那人的后尘而去。板牙一直跟在那人身后,那人没在意板牙,仍是自个儿走。他们拐过一个大弯后,出现了两条路,一条是直的,一条是弯的。板牙看看这两条路,心想那人会去哪。那人推着嘎吱作响的小推车,朝着直马路走去了。

板牙依然跟着那人,来到了闹哄哄的集市。空气中飘荡着饭菜和豆饼的香味,于是板牙的肚子叫得更欢了。

板牙正为自己的跟踪计谋得逞而暗自得意时,见不远处围着一群人,黑压压一片,挡了大半条路,板牙分不清他们是在议论还是嗡嗡叫。

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外围个矮的踮脚尖、伸脖子往里看,里边看够了的人,就把嘴巴张得像簸箕一样大,吼着骂着嚷嚷着要出去,可不断拥上去的人流一次次将他们推向里面。

那推车人只是瞥了一眼,便继续往前走去。板牙停住了,他更想看看热闹。他第一次见这么多人挤在一起,闹哄哄的,这让他想起那挤在棚顶下的鸡鸭。

里面有人说:

“哎呀这流了不少血啊,还不去看看。”

“谁啊 ”外面问。

“一个老头。”

“什么老头 ”

“不知道啊,好像是邻村的。”

“哦。”

……

“他在等闺女儿子送他去看大夫吧。”

“他不就是李村的李老头吗 ”

“对对对,就是他。”

“哎……一个人可怜哟,刚死了老婆儿子,又不知从哪捡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娃,据说那娃肿得可厉害。”

“那娃死了没啊 ”

“听说基本没救了,昏迷不知多少天了。”

“哎,这老头,上辈子遭啥罪啊。”

“是咯是咯。”

“哎……”

人群里人群外什么表情都有,皱眉的眯眼的、摇头的叹气的,他们都在脸上感叹李老头的身世。一中年妇女站在李老头边上,拿着纸巾,擦着眼泪抹着额头的汗,询问着李老头各种各样的问题。李老头则哎哟哎哟惨着脸坐在一处凸起的路面边,半边额头肿成了紫红色,破了皮,丝丝黑血往外冒,他左手拿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两个豆沙包,右手时而抬起碰碰额头,时而放下揉揉膝盖。这时,一个中年男人从外围挤进来,胸前护着把伞,那中年妇女戳着男人的脑门说:

“老娘都快晒死了!”男人把伞递给妇女后才发现自己出不去了,索性在一旁干看着。中年妇女把伞打开扣在头上继续和李老头唠长揭短。李老头则继续哎哟哎哟回答,他暗黄的眼角流出了粘稠的眼泪。

空气在太阳的高升中越发灼热。黑压压的人群却依旧不减,反而吸引了更多的看客。人群的阴影把李老头围了一个圈,李老头就待着这个由阳光形成的聚光灯里,他觉得头顶烧起了三昧真火,他想让人送他去看看大夫,可话到嘴边却只成了“哎哟哎哟”。

不知何时过来一个大肚子的矮胖男子。他在人群边撑起一柄大油伞,伞下放着一个大铁桶,桶边放着几个碗,伞柄上挂着牌子:一碗五分,不讲价。

外围几个人过来,他们的手伸进裤袋里摸索来摸索去,最后摸出一个五分硬币甩在桶边。矮胖眯起眼睛捡起钱币往裤腰带上擦了擦,放进了粗布马甲口袋里。没一会儿功夫,水桶里的水就销售一空,矮胖急忙回去满了一桶水又赶回来,这时,那鼓起的马甲口袋重新瘪了下去。

直到最后,除了李老头和板牙,在场每个人都喝了矮胖的水。

板牙不知为何那硬币能换来矮胖的憨笑和一碗水,他只知道自己也想喝一碗。他看矮胖一副红光满面的模样,对矮胖咽了咽水,憨笑着拿手指了指水桶。矮胖见也差不多,就舀起最后一碗水给了板牙。板牙咕隆隆喝起来,他学着大人模样,喝完水后长出一口气,拿手背在嘴上抹了一把。

水喝完,板牙感到神清气爽,却觉得没意思起来,便离开了人群。他突然觉得想走到哪就走到哪是件自由的事,于是他想到了牢笼,好似绵长的一觉后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些哑巴小伙伴也都不见了,就像梦醒后消失了一样。板牙走走这里看看那里,欣赏着小狗们相互咬尾巴的情景,趴在电线杆上听嗡嗡的电流声,他觉得电线漏电后冒出的火花很有意思。正看着,一个大人甩手跺脚咿咿呀呀对他吼叫。这让他想到了蒙面男人,又想到了男孩女孩身上流出的红色液体,而此时,他知道那颜色会让他疼痛。板牙兴奋的内心就生了恐惧,于是他就觉得自己应该离开电线杆了。

太阳要落山了,板牙想起了来时的方向。他来到早上挤满人的地方,那里现在已然成了寂静冷清。老头坐过的地上有一片黑色的血迹,这让板牙想到女孩身上暗红的颜色,他笃定这两种颜色是一样的,他觉得那老头一定是被人打了。路边有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两个被人踩了几脚的豆包,豆沙陷已然涌出。

板牙突然觉得饿了,便捡起包子咬了一口,剔除那沙子间,一股甜馨味蔓延开来,于是他连同沙子把豆包一起吃进了肚子,吃完后他嘿嘿笑了。

板牙沿原路回到院门口,鸡鸭们不知何时已从舍里跑了出来。鸭子们在池塘里嬉戏,鸡咯咯叫着在池塘边的柳树下游走。它们看见了板牙,像看到妈妈一样拍着翅膀咯咯嘎嘎叫着奔向了他。

那所谓的李老头有一个二十岁的儿子,就在前些日子不知为何突然病床不起,像是得了重病,上医院后查出脑子里长了个东西,要切除。李老头一下子拿不出这许多钱,就和老伴盘算着卖那几间旧平房,却没来得及——儿子还是先走了一步。在儿子下葬后的某一天,老伴也永远沉睡在了一张靠窗的普通卫生床上。

李老头的老伴是单眼皮,那眼皮看上去就如一扎薄皮,泛着几圈浅纹。

两天前。

那双眼睛就这样盯着窗外,毫无生气。窗外有一颗树,树枝上只有几片枯叶和绿叶。风轻拍过树枝后,那几片绿叶落向了大地。她摇了摇头,一颗眼泪落在了素衣角上,渗进了衣料里,紧跟着又是一滴,每一滴眼泪都是这般无声息。流了不少泪,她不再哭了,她知道李老头正看着自己,她怕老头子心疼,也知道自己应该好好哭一场。

她累了,李老头发现了这个秘密后,把老伴的身子往下挪了挪。老伴躺好后,李老头就把薄毯披在了她身上。

李老头是在儿子去世后的第三天发现老伴的呼吸声也远离了她。他叹着气,呢喃着,抹了抹眼睛,却发现没有泪,又放下来手,这时候一滴水从鼻梁前落下,他感到眼眶一下子发酸起来。李老头扭曲着的嘴缝中发出了呜呜的声音,那是他隐忍着不让自己放声大哭,可想把嘴巴合上却怎么也做不到,于是呜呜声变成了小狗的叫声。李老头坐在老伴床沿,那是一张简易的单板床,一层白布盖在与老伴的肩齐宽的位置,那是李老头为她掀开的,因为这是最后一次和老伴说心里话的机会了。

“老婆子啊,你……安安心心走吧,我……我这就来陪你和儿,别怕,我这就来,这就来……”

回去的路上,李老头想拿绳索一了百了,一想不妥,还是跳河吧,又一想,还是不行。李老头低着头,背着手,来回踱步。当他抬头看见远处炊烟袅袅时,才觉着肚子饿得厉害。先回家吃饭再说,李老头心想。

李老头想了很久,觉得是时候出去走走了。他想起了曾经老伴对在城里学木工手艺的儿子说:

“儿啊,等你挣了钱,可得带我们出去转转。”

“嘿嘿嘿。”儿子眯着眼一个劲点头。

儿子下了葬,老伴也成了灰。李老头戴上斗笠,把骨灰盒用红布条绑好,跨在肩上,就出了门。李老头往前走着,偶尔回头看看。他走出村庄,走进城里,才发现除了老伴的骨灰盒,什么也没带。李老头正了正斗笠,万丈霞光迎面而来,有些晃眼,于是他压了压斗笠,叹了口气,回家去了。第二天,李老头不仅带上了老伴的骨灰盒,还带了干粮,粮票。出门前,他看了一眼满院的鸡鸭,槽里溢出了牲粮,那已是所有的储备。听着鸡鸭们的欢叫,李老头笑了,他额上的‘川’字显得更加深邃。

李老头踏上了昨天的路,到了城里,经过几家卖布匹烟酒的商店。他抬头一看,烟酒行门匾上挂着一面旌旗,写着两个粗体大字:烟酒。李老头喜欢喝酒,可老伴不允许,他咽着口水,从烟酒行门口饶了过去。

中午,李老头出汗的手攥着粮票,他来到一家豆饼店,看着刚出炉的豆饼,冒着香气。他竖起右手食指,又刮了刮额头的汗水说:“一……一个豆饼。”

李老头很少出这么远的门,就算在城里过夜这也是头一次。年轻的时候,老伴就不让他在外过夜,老伴总说:

“肥水不流外人田,要流到外人的田里就别再回来了。”

李老头害怕,他从不敢在外过夜,就算有事,也是急急忙忙办好,急急忙忙回家。现在再没人管自己了,就连死活也没人管了,李老头内心横生出莫名的感动,一阵热风吹过,一阵寒意却袭上心头,像要结冰。李老头心想还是找个地方过夜吧,他看见一个客栈,便往里走去,前台站着一个男子,着中山装,两撇浓密乌黑的胡子。李老头上前刚笑了笑,男子就说:

“叫花子一边去。”

李老头话刚到嘴边,又活生生咽了回去。无奈,他走出客栈,顶上挂着的两盏大红灯笼引他看过去,灯笼间是一块牌匾,上面写着:来者不拒客栈。李老头只看得懂‘来’和‘不’这俩字。

到大街上,李老头见一个叫花子,他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和他也差不多,便叹了口气,嘴角动了动,来到叫花子跟前坐下。叫花子把李老头安顿在自己身边,显得很和气。李老头把肩上的骨灰盒放在地上,看得叫花子咽了咽口水。李老头嘴里呢喃:

“老伴啊,跟着我可苦了你哟,苦了你哟。”

叫花子的眼神从渴望成了惊恐,他忙把手中的木棍扔在了地上,又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个精光,双手扯着头皮歇斯底里跑出了很远。李老头一看,他摇了摇头对骨灰盒说:

“老伴啊,你看谁都不愿待见我们,可怎么办哟,老伴哟。”

李老头拿叫花子留下的破旧衣服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李老头睁开眼睛看见红彤彤的太阳时,心想该上路了。他起身路过客栈,灯笼依旧微亮着红光,前台却空无一人。李老头出了城,沿着干涸的沙路走,路两边尽是田地,却杂草丛生,很是单调。李老头耸了耸肩,往上挪了挪骨灰盒。他把叫花子留下的破衣服收入了包袱内,所以包袱鼓囊了不少。李老头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见有凉亭就往里走,养足力气便继续赶路。经过几个凉亭后,李老头的喉咙像火烧一样疼痛难忍,他呢喃着:“渴……渴啊。”

李老头左右为难,他不愿意回去,却不知道还要这样走多久。他想到老伴生前希望儿子带他俩出去走走。如今只剩下了自己,所以他要独自完成老伴的遗愿。这样想着,李老头喉头酸了酸,感觉有了些力气,于是继续向前走。

走了几里地,力气逐渐离李老头而去,他的眼皮不停上下睁合着,每次闭上都要再费劲睁开,呼吸也越发沉重。每次呼气后,李老头都恨不得不再吸气,因为他觉得吸气比呼气更需要勇气。又过了许久,李老头双腿开始发软,它们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好几次李老头觉得自己要摔倒了,这样想着就又像充了电一样精神片刻,强撑着继续走上几步。

就这样,他在凉亭里休息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到后来,李老头已经感觉不到饥饿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水,他知道肚子一定饿了,只是更渴。李老头打开包袱,拿出没吃完的干豆饼,他抽动着冒烟的喉管,呕吐似的咳嗽了几声,气血冲得满脸通红。他只得哆嗦着把豆饼塞回了包袱,又往里按了按。

最后一次,李老头坐在凉亭里,对着蒸笼似的外面发愣。在他眼里,外面的景象已是模糊一片。他低下了头,寻思自己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一阵沙沙声飘来,他蹒跚到凉亭外面,仰头感受着全身湿透的清爽。一阵长鸣似的咕咕声从胃里通过身体传过耳际,他想到了豆饼,立马翻开包袱后,发现豆饼已成了浆糊。李老头抓起豆饼糊,伸出舌头去舔,他把豆饼糊舔得一丝不剩。舔完后,他觉得更饿了,他想到了流浪猫狗都是在垃圾桶里翻找吃的。李老头运气很好,他找到了一个垃圾坑。

垃圾坑里堆放着一些烂瓷坛,吃剩的零食塑料片,偶尔有几片烂菜叶,带点咸味。李老头从这头翻到那头,他觉得寻找所花的力气要多得多,于是坐在了地上他直叹气。这时一阵熏臭冲入鼻息,李老头心想闻着闻着就习惯了,他拿出骨灰盒,说:

“老伴哟,我终于知道了,你是怕我饿死在外面才让我不要在外面过夜的,”李老头又说,“老伴哟,就算饿死我也要带你去四处看看走走的!”

李老头继续翻找食物,他看见垃圾坑角落有一个黑色塑料袋,直觉告诉他那里面一定有好东西。李老头把骨灰盒放在一边,盖上叫花子留下的破衣服。他来到塑料袋前,用手撕开塑料袋,袋子一破,数不清的棉絮涌了出来,李老头愣了。就这这时,李老头瞪大了眼睛,因为他看见小小的板牙正躺在里面。

当天,李老头连夜把板牙背回了家,送到了医院。他卖了一半鸡鸭给板牙看病。回家后的李老头把老伴的骨灰盒埋在了儿子坟边。板牙在李老头的照料下,死神终究没有带走他。板牙的身体逐渐变瘦,烧也退了,也有了血色。半个月后,李老头看见板牙的手指动了一下,就兴冲冲地向集市走去。他想给板牙买几个豆沙包,结果在回来的路上被一块横石绊倒,头一下栽在坚硬的沙石路上,一股红流顺势而出。

醒后的板牙经过那里时,李老头没有看见板牙,板牙也没有看见李老头。到最后,有人报了警,李老头被送到了医院,原本的伤口感染发了炎,最后李老头还是死了。

李老头死的时候,板牙正在池塘边,剩下的鸡鸭们见了疯狂地叫唤着围拢到板牙的身边,像是在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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