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教师：“校长”

“校长”教过英语、语文、音乐、体育、美术、历史、地理、生物和政治，就是没当过一天校长。有人叫他校长，他既不答应，也不否认，一脸愉快的笑容，算是默许。当然，真正的校长从不叫他“校长”，是直呼其名的。

“校长”这称呼的确切含义，只有“校长”本人最懂——若年轻教师叫他，那是尊称；若是同辈，尤其老伙计们如此称呼，那是调侃；若出门在外，大家称他校长，那是面子。

“校长”姓杨，在“校长”之前，我们亲切地称他老杨同志。

学校前后有一旧一新两栋教学楼。大部分班级在后面，所以校长室、教导处、教师办公室在新楼；老楼里面留有几个班级，为了便利，也设了个教师办公室。虽在同一所学校，老楼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办公室里除了八九位办公的教师，难得有人光顾。山高皇帝远，这里成为辖外之地，于是，“校长”应运而生——就像当年赵匡胤被属下黄袍加身。

有一天，校长心血来潮，想起去老楼视察一番。走进办公室，室内流淌着音乐，几个年轻教师正低头批改作业，校长随口问：“嗯，谁放的音乐 ”一个女教师说：“是杨校长。”校长皱了皱眉，又问：“杨xx呢 ”另一个教师不假思索地答：“杨校长出去了——”

校长从老楼回来，感觉领土少了一半。“老杨这校长谁封的 怎么我不知道 ”

第二天早晨，校长像往常一样，拿着竹丝大条把在校门口扫地。“校长”悠悠然走来，猛然间，一扫帚横到他面前，吓得他往后连跳两步，“哎哟哟——校长吉祥！”避开扫把，改走左道；校长不搭腔，扫帚直挥左边；“校长”又“哎哟哟”往右一跳，校长更不搭话，右边又来一扫帚；“校长”一激灵，“嗖”地从扫把上蹦过去。

总算进了校门！二人相视而笑。

又一天，两位校长再次偶遇。校长上下打量着“校长”，笑得意味深长：“杨校长，听说你现在势子比我大，出门带秘书——”“校长”的紫棠面皮上现出少许羞涩，“嘿嘿”了两声，“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其实，这是大家起哄——既然老杨同志是民选校长，选民们想着造点声势，于是给他配了俩秘书。准确地说，是两位年轻教师毛遂自荐。

老杨同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幽默感与亲和力，脑子也灵醒，很有群众基础。按说，众望之下，必有所归——好歹要搞顶帽子戴戴，才对得起群众嘛！可他的机灵劲用在别的地方。乒乓球会长是他，驴友群群主是他，学校篮球队也少不了他，此外还有钓友、麻友什么的…… 反正他头衔颇多，有的是自己捡的，有的是大家好意给安上的，还有的是老伙计们硬塞的。

可惜他政治上太不主动，群众怒其不争，这才有了老楼的“陈桥兵变”。

虽然黄袍加身，“校长”政治觉悟依然不高：五分散淡，三分机趣，两份风雅。酷爱游山玩水，周末或节假日，一群人跟着他上山下乡，县境之内跑遍后，再游周边。探查景点，计划路线，组织出行，安排食宿，他是最佳驴导兼最佳司机。

大家喜欢跟着“校长”出门，一路说笑逗趣，山水入眼，尽情尽兴。有时在外人面前，我们喊一声“杨校长”，人家老板便对他格外客气——“原来是头儿！”他呢，倒也不客气，装得挺像那么回事，用庐江土话说，就是“有点势子！”

游程结束，众人常在土菜馆聚餐。司机的角色完成，“校长”与老伙计们开怀畅饮，席间嬉笑谐趣，豪情满杯。晚上，他会赋诗一首，配上美景发朋友圈，立马乌压压一大片点赞。

吟诗这雅兴，“校长”受他的老师熏陶。那位早已退休的老先生是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国学底蕴深厚，善用典，讲究平仄和韵律，格律诗作得很好，但尚古。“校长”的诗虽为旧体，却不拘一格。老先生对这位弟子教导颇严：“平仄不合！格律不严！典故呢 意境呢 ”为了对学生负责，下了一道严旨：“以后诗不要乱发，先让我看看！”——“校长”给训得灰头土脸，自信心大受打击，很久不敢作诗。

有位老伙计抱不平，问“校长”： 你打算进中华诗词学会吗 ——答：没打算。

又问：你喝酒为了啥 ——答：畅快！

再问：你吟诗为了啥

听此“灵魂三问”，“校长”如醍醐灌顶，哈哈大笑，“对啊，咱不就是一乐嘛！”

从此，“校长”不遵师训，诗兴乱发——

篮球比赛，有诗：兄弟举杯豪情在，壮志不已志犹存。沙场练兵初告捷，他日当斩红衫军。（注：红衫军指红队）

周末钓鱼，有诗：闲适河边树，独觅一川秋。老翁垂钓意，留去随鱼游。

春游杏花村，有诗：杏花村外牧笛声，细雨三月梦断魂。当年小杜醉卧处，春风十里畅游人。

秋登黄山寨，有诗：万仞岩石绝草木，一眼天窗收湖山。俯瞰群峦着秋色，落日斜晖胜春颜。

鼓捣菜园，有诗： 一锄一瓢一方地，瓜果蔬菜满四季。闲庭坐看风云谲，品茶论酒话农事。

翻修老屋，有诗：少年逐梦志未了，半世浮沉心易老。余生退隐归何处 竹林溪畔筑窝巢。

就连他家屋檐下的鸟窝，也有诗：鸟鸣春色早，人和宾客多。杨家廊檐下，次第两燕窝。

前段时间，他在朋友圈喊话：红叶燃金秋，菊花爆满头。塔川添秀色，谁与某同游 于是周末，一群人跟着他同游去了。

成年人的生活常一地鸡毛，“校长”如此悠哉悠哉，底气何来 妻贤是主要因素；其次，他善解人意，该说的好话多说，不该说的绝不说。在外贪玩，回家表现一定要好！——这个诀窍老杨同志从小就懂。

玩归玩，工作中的老杨同志还是挺认真的，且顾全大局。他是政教系毕业，本来应该教政治，可政治是领导们的专长，轮不到他，于是改教英语。教了几年英语，学校来了一正儿八经英语专业的，校长让他挪位子，改教语文。其后的漫漫岁月，除了数理化，英语音乐体育美术历史地理生物政治，他打了个通关。

这些年来，老杨同志就是一颗革命的螺丝钉，钉到哪里是哪里。

值得一提的是，去年“校长”终于教上了政治，虽然离退休为期不远矣，但专业和身份总算对上了号。

幸甚至哉！

附：自朋友圈，摘得“校长”部分诗作。各位若有兴致，可慢慢品味，亦可来此一游，与老杨同志煮酒论诗——

清明——清明雨似烟，春风红杜鹃。

何日归故里，人间四月天。

江南早春——云生三江水，风吹一夜花。

紫燕又衔泥，筑梦到谁家

端午感怀——端午暖阳荆楚天，龙舟载粽慰屈仙。

一曲离骚叩天问，人间到底几重怨

山村晚景——水光山色影倒挂，袅袅炊烟夕阳斜。

倦鸟还巢随落日，老翁独钓向晚霞。

油菜花——阡陌层层叠金黄，蜂飞蝶舞逐流香。

花落籽满良辰日，妾身且许卖油郎。

钓饵——清波无漾落垂纶，香饵诱引坠浮沉。

一晌贪馋争美味，离岸方醒油沸腾。

蝉——数载寒暑隐忍中，一朝脱壳天下闻。

若非心怀不平事，缘何终日鸣不停

蚊子——夜色阑珊半入眠，轻歌曼舞到枕前。

不离不弃常相伴，非亲非故因血缘。

村落——鸡鸣拂晓四五家，清露衔珠映朝霞。

古道车马无喧闹，庭院闲情自在花。

秋浦歌——碧水青山秋浦河，初雨入溪逐清波。

趁却春光觅春去，竹筏轻舟好放歌

游敦煌——敦煌壁走女飞天，鸣山沙聚月牙泉。

莫道荒丘已绝境，大漠深处有人烟。

渔舟唱晚——百花殆尽芦花飞，黄陂湖畔鱼虾肥。

落日虹霞鸥鹭起，渔翁摇桨满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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