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醒过来,一身冷汗。原来是梦!
铺天盖地的的麻雀不停地飞来,无数只麻雀啄食着一个模糊不清的东西。她怯怯地朝那东西走去,麻雀呼啦飞去,走近一看,它们啄食的好像是自己的身体。仔细瞧,确实是自己的身体。我死了!她颤栗起来……
这个梦预示着什么 她安慰自己:没什么要紧,一个奇怪的梦罢了。可心还是砰砰乱跳,脑袋沉重。摸过手机一看,才2:38。打开微信,看着老罗的头像发呆: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
她又想到那些麻雀,心烦意乱。还有那躯体,僵硬地躺在那里,一张并不好看的脸,苍白憔悴,鼻子有点扁,嘴大张着,像个黑洞。这副模样真丑,怎么会是我呢 她厌恶得想要逃开,可那明明就是自己。眼睛,对!看看眼睛——她的眼睛乌黑发亮,老罗说过,她有一双吸引人的眼睛。
转身,凑近,那双眼紧闭着,眼睫毛叠合,浓密得像小刷子。这时,那眼突然睁开,射出两道红色的光,她吓得大叫一声,拔腿就跑,腿被什么东西拽住,怎么用力也跑不动,她使劲蹬着腿,心脏快要蹦出胸膛……然后,就醒了。
嘴里又苦又干,她走到水池边,想要喝口水。一只麻雀躺在那里,嘴角流出一缕血丝,死了。她并不害怕,捡起麻雀好奇地看着。感觉身后有人在窥视,回头,什么人也没有。她扔下麻雀,迷迷糊糊朝自己房间走去,经过父母的卧室,听见压得很低的说话声。她站住不动,仔细分辨声音:一个男人在说话,一个女人“嗯嗯”应着——是母亲。另一个却不是父亲。
她回到自己房间,睡了。
“咚咚咚”,有人敲门。骂骂咧咧地踢着门,是父亲,又喝醉了。母亲开门,父亲一跤跌进来,她没有扶住。他怒气爆发,挣扎着爬起,拳头攥紧。可是,母亲已躲起来。
母亲躲在她身旁,任父亲怎么骂,也不出去。过了一会儿骂声停止,客厅传来喊声:“喝水!我要喝水!”在寂静的深夜声音大得出奇,她很害怕,母亲轻轻推了她一把:“厨房的窗台上有一杯水,你端给他。”她知道自己必须去,要是母亲出去,明早她看见的母亲一定鼻青脸肿。
她怕父亲,他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她,认出是女儿,他一声不响接过水杯……
“咚、咚、咚”,又有敲门声。她伸手推睡在身边的母亲,母亲不知哪里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咚、咚、咚”,节奏舒缓,透着耐心。她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去开门,沉重的睡意包裹着她;一片死寂,除了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打开门,没见人,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天亮了。滴答!露水从广玉兰肥大的叶片上滚落,她伸出手,露珠掉在手心里,凉丝丝,柔柔的。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把露珠都摇下来!
摇啊摇,露珠像下雨,纷纷掉落。她哈哈大笑。忽然,她惊呆:掉下的露珠变成了麻雀!一地的死麻雀,直挺挺躺着。她小心翼翼地拣起一只,麻雀嘴里的血汩汩流出,它的眼睛慢慢睁开,黑黑的小眼直盯着她。这眼神好熟悉,哪里见过 猛然想起,这是老罗的眼睛!
她尖叫一声,吓得跳起来。这一跳,才发觉自己还在床上。
不是在树下 奇怪!难道是梦 自己明明醒了呀,还看过手机,记得时间是2:38,难不成这也是梦 后来,端了一杯水给父亲,还有母亲说的话……——哦,当然是梦!父亲早死了。而母亲,唉——
接二连三,从一个梦跌进另一个梦里。一刹那,她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她趿拉着拖鞋走出屋子,天确实亮了。
那棵广玉兰在晨光里伫立着,浓绿的叶子一半闪着光泽,一半还在阴影里。她特意朝树下看,像是求证什么。当然不会有死麻雀!她有些好笑:梦怎么能当真 不过,树上倒是有几只麻雀在枝丫上跳跃,叽叽喳喳。
她小时候经常捉麻雀,爬树掏鸟窝,将雀蛋捏碎,用线拴住小麻雀的腿,引得老麻雀叽叽叫,围着小麻雀上下飞。她乐得咯咯笑。还用弹弓打过麻雀,不过从来没有打中,不像小旭一打一个准。他们俩那时天天在一起疯玩,有个男生说她是小旭的老婆,小旭和他打了一架。那以后,小旭很少理她。放学时,她说:“小旭,等等我!”他抓起书包,飞快地逃离。
小旭现在怎么样 有女朋友了吧。唉,想这个干什么 父亲死后,一切都改变了。
那天夜里,她端了一杯水给父亲。就在那天夜里,父亲死了。
父亲下葬后,她和母亲被接到舅舅家。她换了一所小学。在那里,她独来独往,别人的好意或敌意,她一概不理。有时候,敌意比好意安全,那些好意包藏着窥伺和危险。她常常想小旭的那句话:“你爸是你害死的,是真的吗 ”——她真想大喊: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地瞪着他,把秘密紧紧压在心里。从此,那个秘密在她心里不断生长,像一颗芽拱破了土;她不敢说话,惧怕一开口秘密自己飞出去。
有一次,她差点儿对老罗吐露那个秘密,就在她被救的那天。
老罗叫罗福海,大她三十岁。在一起几年了,她熟悉他的眼神,他的微笑,他的气息,他身体的每一处,可他依然是个陌生人。除了知道他的名字,没见过他的任何证件。他不谈自己的事,更不谈他的家庭。她甚至怀疑,罗福海这个名字也是假的。每个月,他会来看她一次,歇息一晚,第二天早上离开。这个小镇坐落在省道和国道的交汇处,南来北往的人,匆匆聚集在这里,不久又匆匆离开,谁也不必认识谁。老罗把她安置在这儿,除了考虑到不引人注目,还因为这里的花费很低。这所房子僻静,独门独院,老罗买下它加上装修,不过二十多万。房子内部装潢很漂亮,过日子该有的东西都备齐了,她生活得很舒服。
老罗一定遇到什么事了。两个多月前他打来电话,说这段时间不能看她,叮嘱她不要着急,不要发信息给他。
还有三个多月就满三年!她想起当初他们之间的协议。
她不能过问他的一切,不能主动联系她,不能带任何人进这所房子,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怀孕,不能和别的男人交往。期限是三年,他每年给她生活费三万,如果能做到这些,三年后这所房子就是她的。协议期满,她可以离开他,他也可以离开她。
她毫不犹豫答应了。
她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充其量不过是三年,她才二十一岁,时间对于她是负累。没有这个男人,自己已经是一具尸体,说不定被河里的鱼虾咬得面目全非。那个黄昏,老罗把她从水里拖上岸,她嚎啕大哭。他劝慰:“你这么年轻,要好好活着,干嘛投河 说出来,看看能不能帮你。”
她差点就说出那个心底的秘密。不过,最后说出口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结婚四年,丈夫变心,和别的女人跑了,还偷偷把两岁多的儿子带走。
老罗说:“你可以去法院告他。”
她低声哭泣:“我们没领结婚证,那个时候我还不到结婚年龄……”
她告诉他,自己是孤儿,没有任何亲人。
老罗不再追问,把她安顿在一个小旅馆,从包里拿出一叠钱给她,又安慰了几句,准备离开。她扑通跪下,紧紧抱住他的腿,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放。
是她非要跟着老罗的。
他待她不错,没有欺骗她。他开出的条件明明白白,话也说得很明白:“房子里有监控,你在这里的一切我都看得见。要是不能接受,现在可以反悔——”
她说,我不反悔。
其实,她根本没有结婚,更没有儿子。那个故事确实是真的,只不过女主角不是她,是阿弦。她和阿弦一起在玩具厂上班。俩人合租一间屋子。她寡言。阿弦呱呱说个不停,心里装不住秘密,甚至和男人睡觉的事也不瞒她。后来,阿弦的一个男人看上她,俩人好上了。阿弦骂她抢了自己的男人,要她滚出去。她搬出去和那男的同居,一年后,俩人分手。再后来,她陆陆续续和几个男人交往,靠男人养着,索性不再找工作。
她投河,因为发誓要和她结婚的那个男人跑路了,卷走她所有的积蓄。她绝望,身边的人不断抛弃她——父亲,母亲,舅妈,舅舅,还有一个接一个男人。
父亲不算坏人,他要是不赌就好了。不赌就不会输钱,不输钱就不会喝醉,不喝醉就不会发酒疯。他醉了打骂母亲,母亲也时常骂他,用各种各样难听的话诅咒他。酒疯发后,他呼呼大睡。第二天看到母亲的伤,他发誓悔改,接下来很多天不再去赌钱,卖力地干活,试着和母亲缓和关系。但好景不长,他还是忍不住去赌去喝酒。她心疼母亲,害怕、憎恶这样的男人,但从没想过害死他,毕竟是父亲。
可父亲确实死在她手里。
那天早晨,母亲在哭。父亲死了,家里乱糟糟的,一屋子的人。大伯也在,问她:夜里是不是给你爸倒了一杯水 她点了点头。又问:知道那杯子里有老鼠药吗 她吓呆了,拼命摇头。她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母亲,希望母亲救她,很快她绝望了——母亲眼里充满了恐惧,无声地哀求她:不要说出来!不要说出来!她像溺水的人失去最后一根稻草,尖声哭叫。不管谁问她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哭,浑身颤抖着。大伯召集家里人,告诉大家:人死不能复生。为了孩子,什么也不要查问了!
父亲死的那年,她十岁。
她想过质问母亲:那杯水不是我倒的!你为什么不告诉大伯
最终,她还是把那个问题和秘密一起咽下。
母亲在舅舅家只呆了一周,就出去打工,把她留给舅舅、舅妈照顾。母亲给了舅舅一笔钱。她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六年,母亲只回来看她两次。后来母亲嫁人,再也没联系。
初中一毕业,她就脱离了那里,不想再见到舅舅、舅妈。那年十六岁,她下定决心:哪怕以后讨饭,也绝不回来!
她的确做到了——即便去死,也没有求他们。
那些倒霉的日子,至今想起来仍然心悸。
和老罗在一起,日子过得很安心,纠缠她的恶梦也很少做了。可是最近,稀奇古怪的梦又缠上她,心里忐忑不安。
三年期满,老罗还要自己吗 今后何去何从,还没想好。
不会去找母亲!
要找的话,应该能找到。她不愿意,否则早就找了。母亲害怕见她,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母亲抱了抱她,很快就松开,一点也不亲热,眼睛躲闪着她的目光。
那时她只觉得伤心,不明白为什么。
多年后,才明白:她有一双和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睛。
她一年年长大,那些往事的脉络渐渐清晰起来。
父亲死的前几天。中午,院子的树下有个旧塑料盆,红色的,旁边有两只麻雀,一只死了一只还在动。她把死麻雀扔出院墙,捡起那只活的。这只麻雀嘴里流血,身子抽搐着,很快也死了。麻雀吃了什么呢 她低头看,盆里有一点点水,里面有几十粒稻子。正在疑惑,母亲突然出现,抢下她手里的麻雀,吓得脸色煞白,随后用肥皂把她的双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手皮都搓红了。母亲把那只麻雀埋进土里。
母亲走后,她溜到院墙外,想看看扔掉的那只麻雀,没找到;却有一只黑猫死在那里,地上散落一些麻雀的羽毛,她告诉了母亲。过了一会儿,她再去看,那只猫不见了。接着,院里的那只塑料水盆也不见了。
她一直把秘密死死掐住,不让它长大。可它一再复活,在她的梦里继续生长——
“咚咚咚”有人敲门,嘴里骂骂咧咧,是喝醉的父亲。
门开了,父亲跌倒;他喊着母亲的名字,辱骂;他的拳头砸在桌上,嘭!
母亲躲在自己身边,微微发抖。
父亲大声喊:“喝水!我要喝水!”母亲轻轻推了她一把:“厨房的窗台上有一杯水,你端给他。”她迟疑着往外走,母亲突然拉住她,低声说:“你不能喝杯里的水!记住,一定不要喝!”她嗯了一声,便去了。
她怕父亲,他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她,认出是女儿,他一声不响接过水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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