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

家里没人。

古德甩下背包，打一声唿哨，用右手撑住沙发的一角，来了个凌空旋转，身子却倒在沙发上，他哈哈大笑起来。

今天就是兴奋，兴奋得想要喊出一嗓子：我——也——要——当——老——师——啦！

自小到大，古德最讨厌老师，也最怕老师。当然，老师也怕他。

古德的心目中，老师没一个不厌烦。

剪了个前卫的发型，他盯着你冷冷地看，那眼神里满是鄙夷，仿佛又在教训：学习不努力，靠这个来引人注目，肤浅！

在胳膊上纹了一个“忍”字，他看见了，眼里滑过一丝犹豫，转了几个圈还是没忍住，走到你桌边，语气生硬：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然后，他对你苦口婆心，从学习到做人，从他上学时的艰苦到我们今天学习条件的优裕，从“忍”的本义到引申义，从纹身的表象到内涵再到……唉，我都给他烦死了！

好吧，我去用肥皂好好洗洗，废掉这个“忍”。虽然我很得意我的作品，我用针尖一点点地戳，一开始有点儿疼，后来就像被蚂蚁叮了一下。用蓝墨水染上色，我花了整个晚上躲在房间里，好不容易才弄好。奶奶那天晚上很高兴，她给我送来了夜宵，说我晓得用功了。我暗暗发笑，吃完了夜宵，我对奶奶说：放心吧，中考我肯定能考上！

我终于洗去了那个“忍”——花了一个中午，用了半块肥皂，手腕被洗得通红，火辣辣地痛。不过，我不在乎，痛算什么 我就是在痛中长大的，从柳树条抽打，到竹丝扫帚，再升级到竹棍和皮带，我对痛已经习惯了。老爸对我叹气，出门做他的瓦匠去了，老妈也撒手不管，专心要给我生个妹妹。

下午第二节课，老师竟然给了我一只红霉素软膏，让我涂在手腕上消炎，说防止感染。说实在的，我还是有点儿感动，不过也就一小会儿。大人都是这样的，打个巴掌再给你个甜枣吃。每次，爸妈打我之后，会对我更好，给我好吃的好玩的。

其实，我最怕的还是学习。

语文怎么那么难 会看书就行，偏要分析文章，尤其是鲁迅的，我就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还有就是文言文，那些诗词古文背熟了有什么用 谁一开口要用到那些东西 会写字就行，干嘛还要写作文 唉，最怕写命题作文了，自己想说的不能写，尽写一些脑残的话。语文老师说我的作文空话套话字数还不足，我有什么办法 我已经把能想到的好听的话都写进去了。批评我没有文学素养，笑话！我给女生写纸条，她们都佩服我很有文采。

数学嘛，也就那样。加减乘除难不倒我，但是太复杂的计算，我没耐心。几何证明题太难，代数要好一些。数学150分，考得好能及格，每次我及格了，数学老师总要表扬我，她以为我会高兴，其实我顶讨厌这种表扬，表面上是夸我有进步，骨子里还不是损你 ——考130分的不表扬，考90分的还表扬，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全班我差劲嘛。

唉，不说了！说了一肚子的火。古德摆了摆头，仿佛把那些不愉快的回忆都摆脱了。

古德向来有这个本事，能够让自己很快地快乐起来，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不管经历了什么样的难堪。

那次，英语考了80分，英语老师一本正经地说：有位同学，课上梦游，课下神游，单词不写，课文不背，作业copy，考场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竟然考了80分！可喜可贺啊！她一说完，班上哄堂大笑，大家扭过头，目光像探照灯的光束，唰唰唰！把古德罩在密不透风的光圈里。一刹那，他脸上涌起了可疑的羞愧，但很快，他压制住脸上这火辣辣的感觉。不就是一次考试嘛，有什么了不起！

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这是古德的十字真言，总是用它来打败无数次的尴尬。

从他上学时候起，隔壁的大强就是他的专用镜子——专门照出古德的囧态。他淘气打架，大强斯文懂事；他作业马虎，大强认真学习；他勉强及格，大强接近满分；他被老师骂，大强被老师夸；他被父亲揍，大强……，哦，大强没有父亲，他父亲出车祸死了。只这一点，古德觉得自己还不算太惨，大强这面“照妖镜”太厉害，幸亏他没了父亲。不过，古德也不是多爱自己的老爸，他揍他的时候，古德恨不得他也出车祸死掉。可是绝大多数时间，古德还是觉得父亲对于他很重要，他的一切，吃的穿的用的玩的，还有家里的新房子，都是老爸那双手挣出来的。

老爸阴郁着脸，不止一次对古德说：考不上高中就跟着我学瓦匠。

古德才不愿意做瓦匠呢。苦，累，还脏死了。一头一身的水泥灰，手脚沾满水泥浆，那双手就跟锯齿一样粗糙，小时候他最怕父亲摸他的脸。

哈哈！这下不用跟老爸学瓦匠了。

哼哼！这回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儿子，我，也能当老师啦！

老爸认不得几个字，对老师就像对菩萨一样恭敬。以后，我看看他怎么对我 哈哈哈哈，一想到这，古德就乐不可支。

6月16号那天，中考结束后，他把所有的书都撕光，从四楼扔下，纷纷扬扬的，就像一片片雪花在六月的空中飞舞。那些雪花飞进了古德的心里，一丝一丝的凉气从心底升起——这次中考，没有想象中的好，却是意料中的差。眼明手快派不上用场，没有了平时的辅助手段，他只能对着大多数题目发呆，高中肯定没指望。

不知道老爸肯不肯花钱给我买，上民办高中 ——上学还是有意思的，除了考试。

古德忐忑不安地在家呆了几天，老老实实地攒表现。老爸问考得怎么样，他说：还行吧！

不到最后关头，古德不想认输。

终于，中考成绩下来了。古德总分405，本地普高建档线是415分，他少了10分。只有10分啊，我怎么这么倒霉 就在他盘算着，怎么过老爸的那一关 班主任的电话突然打来，通知他到学校，说有好消息要告诉他。

难道是普高录取分数线降低了 不可能吧 七门课750分加上体育60分实验10分总共820分，415分够低了，不升就算不错了。

同一个班，绝大多数同学能上高中，古德有些不甘心。他早早地来到学校，等着班主任。走廊里还有几个九年级学生，看来和他一样，也是来听消息的。

班主任说，你们虽然考不上高中，但是可以报考师范。几个学生面面相觑，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胡话。班主任拿出了上面的文件，对他们解释：今年全省从初中毕业生中招收2200名师范定向生，培养成农村小学全科教师。我县中考裸分只要达到330分就可以报名，你们几个都有机会成为老师……

古德算了一下，体育他是55分，实验是9分，除去这两项，自己的裸分是341分，比最低控制线还高11分。嗯，看来我很有竞争力，古德一下子信心满满。

如果报名，能考上吗 我们这种成绩 有人怀疑。

班主任进一步说，这个政策对你们有利，考上重点中学的不用说肯定不报名，就连考上普高的也不愿意报名，所以你们报考，一准能够考上。不过，一旦成为定向生，毕业后必须回到当地服务六年，否则处罚五年读书学费的1.5倍，纳入诚信黑名单。

有两个学生一听，摇头说不想报名了，也有的说回家和父母商量。班主任说不急，我已经把文件发到家长群了，你们想好了再报名，不过这个机会真的是……唉！班主任想起了自己，1988年，那个时候和他们现在一般大的年龄，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庐江师范，家里人高兴得逢人就讲，父亲搓着双手，一个劲地傻笑，说我们家出人才啰！

班主任心里涌起一阵悲凉，为现在的自己，也为今后的农村孩子。

教育到了这种地步，到底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中考落榜生选做教师，教师群里一片哗然，说什么的都有。有人怒骂，这是教师职业的耻辱！有人痛心，这样干会害了子孙后代！也有人调侃，这样正好，落榜生最能理解农村孩子特别是成绩不好的学生的心境，师生能和谐。……

古德当然不知道这些老师在背后痛心疾首，即便他知道了，也只会嘲笑他们愚蠢：你们比国家还英明吗 教小学生有什么难的 “马牛羊”谁不认识 1+1=2谁不会算

切！你们自以为当教师多高尚 我要不是少考了10分，要不是怕拎水泥浆桶，我还不稀罕和你们站在一起。

服务六年 好吧，我就用六年过一下当老师的瘾，把这些年从老师那里收获的沮丧和憋屈统统还回去。

古德想象着自己正威风地站在讲台上，下面是一双双崇拜的眼睛；他又想象自己训斥学生时的模样，不自觉挺直了腰杆。

待够六年，该干嘛干嘛！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古德盘算好之后，对着班主任大声说：老师，我现在就报名！

一路上，古德快乐得只想飞。他要找人分享他的喜悦和自得。

本班同学 ——不行！谁不知道他的老底

老爸 ——肯定的！但对家里人炫耀意义不够大。再说，老爸说不定会骂他祸害人。他那张嘴就没吐过象牙。

哦，对了！他的脑海里骤然间一个形象鲜明地浮现。

你字都写不好，长大后能干什么 ——三年级时，当着全班人的面，那个人叱责古德。

你老是打架惹事，再不改的话，长大后社会要收拾你！监狱会等着你！——五年级的那个春天，在办公室里，那个人破口大骂，古德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虽然狗屎成绩也能升初中，但是，你像这样不努力的话，上了初中也是白上。如果连普高都考不上，长大后能干什么 你好好想想！——六年级下学期，那个人自认为语重心长地教训他。

……

那个人就是古德的小学班主任——那个压制了他六年的陈老头，四十几岁，一脸的络腮胡子，老是被学生气得拍桌子，眼神凶煞煞的，像是能刺穿人的五脏六腑。

古德此时想起这个人来，忽然不那么恨他了。

陈老头，你不是问我“长大后，你能干什么 ”吗 好吧，现在我可以大声地告诉你：长大后，我也和你一样当老师！

古德很想今天就告诉他。打一个电话就行，很容易，他家里还留有老头的号码。

还是等等吧！古德决定。

等我这次定向录取之后，我要第一个打电话告诉他——我也考上教师了！

古德的心里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一种恶作剧般的快乐从他的头顶弥漫至脚底，他暗自庆幸：幸亏生在这个地方，听说有的地方定向生报名分数线高许多。

他不自觉地吹起了口哨，一首歌的旋律在湿润的空气中荡漾，有些熟悉。

什么名字的歌曲呢

哦，古德想起来了。

这首歌叫做——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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