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隆重的招待就是“打蛋下面”。其实,就是一碗米面、卧着几个荷包蛋。一般来说,三个荷包蛋比较常见,不能打两个更不能打一个。也有五个蛋的,一来显示主人热情和家底的厚实,二来也看来客的分量和食量。
那个时候鸡蛋很金贵,家里舍不得吃,攒着买油盐、换本子铅笔,甚至学费也指望它。
妈妈,我的本子写完了。我倚在门口,拿着一本皱巴巴的写字簿,晃给母亲看。
母亲从碗橱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鸡蛋,我小心地接过,左手握着鸡蛋搁在上衣口袋里,右手按住书包,一路疾走,先去大队里的小店,踮着脚尖扒上土坯砌就的柜台,对着那个满脸油光的店员,将手里的蛋伸过去,“我要换语文本子”。
到现在,我还能回忆起当时小店里弥漫的味道——散装白酒的香气、酱油缸里冒出的酱香、还有蔗糖的那股甜腻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便是一种奢侈的味道。
我家的老母鸡,母亲叫它们“盐罐子”,是很争气的,除了天冷,每天都有蛋下。它们除了找虫子吃,还要给它们三餐鸡食,稻谷舍不得多给,人的口粮还不够咧。于是,哥哥就去摸河蚌和螺蛳,用水煮开了,挑出肉给鸡吃,也给家里的鸭子吃。有一回,哥哥和别人一起夜里去了田野里,捉了许多活蹦乱跳的青蛙回来,母亲说罪过!骂了哥哥一顿,将青蛙放回田里。隔壁的汪婶颇为不屑,她大义凛然地将呱呱乱叫的青蛙们剁得细碎,拌上粗糠,鸡鸭吃得脖子一伸一伸的。
鸡蛋攒够了,母亲会卖了钱买一点猪油。炼猪油的时候,香味飘得很远,老远就有人吸溜着鼻子,真香啊!现在很少人吃猪油,炼油后的油渣子也会扔掉。可那时候油渣子是解馋的美食,炒菜时碗里有一块油渣子,要下手快。
有一年,生产队里干活到夜里,队长让老婆煮了一大锅面条,多下了一勺子猪油。昏黄的油灯下,十几个劳力围着锅台稀里呼噜地吃着。忽然,有人看见锅里有一块油渣子,很大,像是一朵云彩时隐时现。十几双筷子伸向锅里,那“云彩”就像与他们捉迷藏,浮浮沉沉、虚虚实实,惹得十几双眼里冒出了馋光,终于在好几双筷子的簇拥下,“云彩”羞答答地现身。几双眼睛急速地凑上去,之后那几双筷子赶紧撤回,“云彩”掉落在锅台上。后面的人正在惋惜,伸长脖子一看,也赶紧缩回去。队长好生诧异,用筷子挑起“云彩”——哪里是什么油渣子,原来是一块破烂的抹布!
荷包蛋的地位当然比油渣子高。家里来了贵客,先让客人在堂屋里安坐,男人陪着,女人赶紧去灶屋,先看看蛋够不够,不够的话悄悄地去邻居家借蛋。然后烧火起锅,不一会儿两碗荷包蛋端上桌子,一碗少的男人端起,一碗多的递给客人。女人在围裙上揩着双手又退后了,接着去忙;而小孩子缩在屋角,吸溜着香气,暗暗咽着唾沫。
我母亲煎荷包蛋很讲究。香油润锅,荷包蛋煎得老嫩适中,形状完美,色泽诱人,嫩黄的蕊被白玉拥着一般。蛋煎好后,用碗盛起来。接着锅里倒入猪油,将已经浸泡、沥干的米面下锅,加上盐和酱油慢慢地炒一会儿,等到米面完全入了味,再加入冷水烧开,撒上葱花或芫荽菜,立即出锅。一大碗米面油润润的,亮灿灿的荷包蛋,点缀着翠绿,飘荡着浓郁的香。这香味吸引着邻居们,有时会伸头问,你家来人啦
母亲说,小孩子看着大人吃饭是不礼貌的。所以,我家的客人端起碗的时候,都会吃得很安心,不会瞥见屋角有眼巴巴的小孩子。再说,那种闻而不得的滋味很煎熬,我巴不得躲出去呢!
客人吃这碗待客面,一般会在碗底留下一个荷包蛋,解释说“我吃饱了,这个蛋实在吃不下!”其实,这蛋是留给主人家的小孩子,显示自己懂人情,此时主客都心照不宣。小孩子盼着家里来客也就存着这一点心思。可是,这种通常的待遇我们兄妹从来享受不到。母亲坚持请客人吃完,说灶上还有,孩子们的那份留着咧!
母亲确实给我们留着。一人一小碗面,不过没有荷包蛋。那面很好吃,香味扑鼻,嘴里油滋滋的,算是补偿了我们的味觉。偶尔地,母亲真的会多煎几个蛋留给我们,那种次数很少。她自己从来不吃,不论多少都是均匀分成三份,看着三个孩子津津有味地吃,似乎是她莫大的欣慰。
荷包蛋还有另一种做法,我们这里叫“糖打蛋”,就是甜的荷包蛋。在沸水里煎好蛋,蛋白包着蛋黄,软软的,嫩嫩的,放上一大勺子红糖,一碗待客的上品就做好了。其实,做法很简单,珍贵的是红糖,那可是一大勺子啊!舔上一点点就能甜到心里,日子的苦和甜都在这一刻融化了。
有一次,邻居的家里来了显客,也就是难得接待的贵客。一碗“糖打蛋”端上,客人客气一番,不紧不慢地吃起来。他无限享受地吃着荷包蛋,一个又一个,没有注意到黑暗的角落里有个六七岁大的孩子。男孩乌亮的眼睛紧盯着他的嘴巴,默默地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在他将第五也就是最后一个荷包蛋吃进嘴里,男孩“哇”的一声大哭,“妈妈,妈妈,全吃光了!全吃光了!!”客人有些惊慌,不明所以。孩子的母亲一脸尴尬,赶紧将儿子拉出门,到一边哄他去了。
那人是城里人,许是不懂得乡里的做客规矩,抑或是走了太远的路饿坏了。他本该在碗底留下一个蛋,却不料实打实全吃光,连一滴糖水也没剩下。
孩子的母亲后来说,我哪知道城里人这么不懂事咧!二秃子要吃,拢共就五个蛋,人家是贵客,哪能小气呢 我想着城里人斯文,顶多能吃三个蛋,就哄二秃子说,别急!等一会吃剩下两个给你吃。我母亲笑着说,城里人不懂我们乡下人的虚礼,不能怪!再说,你端出来了,就实心实意地请人家吃完,这事只怪你,不该和孩子那样说!
当年的二秃子如今也年近半百,可不知他还记得那一碗荷包蛋的事
那些岁月的往事总是一缕缕的冒出来,母亲那一代人伫立在那一段岁月里,也活在我的记忆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虽说没有如母亲期望的那样富足,日子倒也说得过去。荷包蛋早已懒得吃,除非是一个人不想麻烦,为了对付一顿才吃;“糖打蛋”一次也不想吃,甜得腻人,怎么那个时候滋味如此美妙呢
母亲也已去世很多年,好像一切都改变了,却有一些东西永久地留下来,在我的心里。而我又把它们传给了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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