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紧雨意浓天低云暗”

小时候看京剧，有两大疑惑：包青天留那么长的胡子怎么喝稀饭 明明迫在眉睫火烧眉毛十万火急了，为什么还在舞台上咿咿呀呀唱 还不赶紧地策马加鞭该报信报信该逃命逃命 京剧除了八个样板戏，印象最深的只有《铡美案》。有几个小孩能喜欢看京剧呢 跟《地道战》《地雷战》《平原作战》等“打仗的”比起来，当然还是故事片好看。只是当年娱乐甚少，也没得更多选择。虽心有疑惑，每每剧院和部队礼堂有任何电影或京剧话剧上映，还是会稀里糊涂地去看，也不管看了多少遍。人是会变的，口味和品味都会变，也或者说都会变得丰满。小时候不喜欢吃的食物，长大了可能变成最爱。小时候不喜欢不耐烦看也听不懂的京剧，到老了也许能沉浸其间。王佩老师曾在他的好中文写作课上布置过一项作业，看一部样板戏。我选的是《沙家滨》。选这部戏，是觉得很亲切。我认得“滨”这个字，是因为这部戏名。说起来我对每部样板戏的剧情都很熟悉，甚至能张口就来其中最经典的唱段。从“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到“大吊车，真厉害，那么重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从“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到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虽然唱不上去，至少熟悉那些旋律。即便八个样板戏不常被人提及了，人们也大都在综艺节目里听过《沙家滨》的唱段，熟悉阿庆嫂这个角色。很多人甚至张口就会唱：“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还有最著名的，“人一走，茶就凉。”最主要的——《沙家滨》的编剧是汪曾祺。这些经典的唱词出自他的笔下。重看样板戏《沙家滨》，跟小时候对京剧的一无所知已然不同。甚至感觉震撼，因了那一幕幕戏的编排之严谨，唱词之精准，唱腔之优美……“风声紧雨意浓天低云暗”。只这一句，有多么强的场景即视感。古诗里，倒也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境与之媲美，但终究还是少了点空间概念。“风声紧雨意浓天低云暗”更像是一幅画，能让人把思绪、把视线移到遥远的地平线，感受到舞台上人物内心的焦虑和些许的不安。很多人知道汪曾祺以文名，是个全才。不仅散文和小说写得好，在现代文学史上熠熠生辉，也擅长书法和绘画，他还是个美食家……用现在人的评判标准和说法，他应该算得上是“生活家”。若是他能活到现在，绝对可当得起“最懂生活的人”这种评价，不然，怎么可能写得出“一定要爱着点什么，恰似草木对光阴的钟情”一类的句子 我上一篇文章的标题是借来的，当作是向汪先生的致敬。《人间有戏》收录的是汪曾祺所著与戏曲有关的话题文章，是他做编剧二十多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他本来是写小说的，怎么写起京剧来了 《人间有戏》开篇就交待了《我是怎样和戏曲结缘的》。缘起小时候看过很多戏，“只要听见哪里锣鼓响，总要钻进去看一会儿”。缘起家庭的影响，汪曾祺的父亲就多才多艺，会画画、会刻图章，会弄乐器，会拉胡琴会唱戏，他大伯父有个留声机，有很多唱片。在老家高邮，他就听过程砚秋的《金锁记》和杨小楼的《林冲夜奔》……他小时候就耳濡目染学会了唱戏，唱的是青衣。从初中、高中，一直到大学都唱。《人间有戏》有一篇写的是云南大学、西南联大的一个曲社——“晚翠园”。参加曲社后，汪曾祺还学了几出昆曲，爱上了吹笛。后来他成了右派，下放劳动。因为曾经写过一个《范进中举》的京剧剧本，有机会调到京剧院。所以有机会写样板戏。除了《沙家滨》，他还写了《杜鹃山》。他说：“人的遭遇，常常是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常听人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人间有戏》里收录的是与戏有关的文章，见戏，更见人。汪曾祺不仅写了自己对戏剧对文学的洞察和理解，还描绘了京剧伶人的粉墨人生。裘盛戎，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赵燕侠，方荣翔等等，这些现代京剧史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即便没领略过他们在舞台上的风采，读他们的轶事、知他们的人品，也是快哉。读《人间有戏》，我才知道《沙家滨》这个剧名是毛泽东定的，而不是江青。还有，“人一走，茶就凉”并非民间俗语，而是汪曾祺的文学创作。虽然写过两个样板戏，汪曾祺说，他“对样板戏从总体上是否定的，特别是创作思想——三突出和主题先行。”这本书里还涉及了很多创作思路以及对“京剧危机”的思考，现在读来还非常有价值，觉得汪老先生真是有先见之明。谈到“戏曲和小说的社会功能”，他说，“长期以来，比较片面地强调了文艺的教育作用，比较忽视文艺的认识作用……如果我们允许教育意义不是很强，但认识意义比较深的作品可以写的话，那么，我们的写作天地就宽一些。”有人曾问他的《受戒》和《大淖记事》“小说的主题是什么 ”他说是“思无邪”。有人问我看《沙家滨》有什么意义 我可以说“风声紧雨意浓天低云暗……”多好的句子。相关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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