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到了,只剩十三和孟生了。
一
行在雁荡山中十三曾经想过,若真找见徐颐,又能如何 答案是明摆着的,十三心里明镜儿似的,不是不明白。
别后四年,留园第四场春雨下过,十年一场的雨中大梦,倏忽了结。
二
徐颐是南方人,住在南边的小镇子上许多年,替人作些字画维生。那是个难得的清净人,利落寂静,平日里穿长马褂写字。没有家室。
徐颐早年有过十二个学生,十三来的那年有好几位都已出师,她排最末,徐颐便唤她十三。别的学生都有字号,徐颐最好这样事情,却一直没给十三取字。孟生为此还专门问过一回,徐颐当时言道,小女娃娃要什么字号,文凿艰涩太过,怕妨了运。于后众人便十三十三地叫开了。十三是这样来的。
十三幼时单对书画感兴趣,初见徐颐手笔已恍了神,再见便立意要学,家里也赞成,十三就拜入徐颐门下。
初见十三时徐颐正忙,只点点头说好,那还是十三第一次见长马褂。当日徐颐一件麻围裙上沾了颜色,十三下意识想伸手去揩,却最终止住,只是傻傻跟了徐颐点头。其时徐颐看了身前的十三,眼角扯出两道几不可见的折痕。
此后六年。
徐颐手把手教十三运笔,教她将笔墨玩出千般花样。十三好学,虽常时也有怠惰,毕竟不妨。
十三是个有天分的,天分不骗人,这是徐颐的原话,但十三不曾亲耳听过。为怕十三骄傲,这话徐颐向着众人说过,向着外人也说,独不教十三听见,十三头回知道这话还是亏了孟生偷偷告诉。
孟生是十三的师哥,众人之中行四,他最是个好性儿,好纵着十三,十三便也与他最亲。
那时画室常有客来,见外客时总有十三和孟生作陪,徐颐最常说,我的学生里,就最小的一个有些灵性,虽出离一些。
十三便笑,孟生也笑,徐颐偶尔也跟着笑。
此后长日里十三便仍跟着徐颐东涂西抹,等其余众人出师,十三渐也大了。
十三本不是个乖顺的人,对徐颐却实在恭敬,研墨洗笔,从来周到,其实年长岁越,明眼人看下来,她是只对徐颐一人尽心。
此间情由实则不可深思,但事外总不乏有心之人。
一回午后,徐颐刻一枚章子,十三从旁侍候。眼见徐颐手头快要完工,十三忙在一旁熔了银子,备用镶边。
十三最爱落雨天气,当日徐颐早见天阴,特意大开了门窗,好让十三赏雨。只不料顷刻间风雨大作,墙上未粘牢的字幅吹落,十三慌忙去拾,大意碰翻了熔银的小炉子。那烫银直滴到十三腕子上,徐颐手到已迟,只隔开了炉子,那滴上腕子的滚烫没能截住。
十三腕上立刻红成一片,徐颐见了,两道长眉生生蹙出来两处褶皱。十三却不在意腕上的狼藉,也不觉疼痛,只是心疼被徐颐挥掉的炉子——徐颐惊极之下用力过度,整个炉子掉到了屋外,被接连的雨泼得滋滋作响。
彼时孟生刚下学进屋,淋得一身湿透,见到十三的手吃了一大惊。其后徐颐取来烫伤膏子为十三仔细上了药,将禁忌嘱了又嘱才肯放过。
晚间孟生带走了十三褪下的镯子,着意打磨一下被烫缺的位置,拿上手却觉出了不同,镯子内面细密密刻着好些字。孟生觉得好笑,十三自小手像脚,怎会安心刻下这些。待他就着灯看清时,心却沉了。那镯子内侧分明刻就几行诗,还有一个熟悉的名字。
孟生心下巨恸,一时却也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后来拿回镯子时十三并无表示,孟生看她一眼看得深深,她只嬉笑道谢,“师哥手艺真好。”
孟生心下耿耿,如蚁在喉。
和徐颐一处,再没有什么不好,孟生也欣喜,十三也欣喜,余下常时回来的师兄也都欣喜,只是人生于世,再不能永远和谁一处不分开的。后来众人还是分开了,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只有徐颐永远守在小画室里,久或一聚。
那时十三仍是年小,忆起徐颐和众人都是欢欣,只有可忆的一次聚宴十分不好。那日为一句玩话徐颐动了气,十三无措,众人不知如何。
可忆的还有徐颐的脸色,冷得苍白。十三忙赔不是,不敢去看徐颐,慌手跌了杯子。她又拿碗倒酒,手不自觉哆嗦,酒没倒满已湿了衣袖,众人不待开口,徐颐将筷一掷,众人不敢出声。
徐颐说,“十三,把碗放下。”
十三只一愣,便顺从依言放下碗,杵在原地。
徐颐面上喜怒难辨,当即起身出了门。屋门被衣袍带起的风触到,吱呀呀响动两声,十三整个人都开始抖。
她突然就觉得脏腑间翻涌剧烈,伸手按紧了喉咙,仿佛是对自己鄙夷愤恨的种种宣泄,悲哀怨毒,无从消解。
孟生在十三左首,眼见徐颐头也不回,又见十三惶惶,心下一紧。
孟生起身伸臂扯开十三扼住颈子的手,撞进她的双眼。她眼里的惊怕啊,让他疼得不自觉缩了瞳孔。
徐颐离开,余下众人也就散去,落在最后的大师哥对孟生叮嘱几句也便离去。大师哥从不与十三多作交谈,像众人一样,心内认定她是个离经叛道的,再难扳回。所嘱不过是让孟生留神云云,十三苦笑一下,挣开孟生的手站起身,踉踉跄跄。
她原本年小,又不会饮,望着门外一片静寂,心底泛酸,眼角慢慢濡湿。
长夜无月,黑如墨砚。孟生立在十三身后久久,一眼望不到边的哀苦,他怜她哀苦。
三
其实那时怎样都好,十三并无不满,也没想逾越,只盼着众人一处嬉笑怒骂,而徐颐永远信她乖觉,将倾身本事都细细教她。
可世上的事总难如意,你越是小心翼翼,越是容易打碎东西。
十三觉得难过的,仅仅是那么些年里,唯有一人是与她站一边的,唯有一人知晓她的心事。徐颐知不知道,则是个谜。十三当日看他一眼,他面上无神,她只觉得冰冻。
其时十三形容尚小,已显出冷心冷性的端倪,而后锻得怎样心肠,也不是无情,只是甘苦自尝。离了镇子,她仍是人们眼中离经叛道的人,再不乖顺。但她从不是怕徐颐,只为那无可如何的一份敬重和尊崇,令她将徐颐奉若神明。
四
后来一日,徐颐关了画室,离开镇子,众人前山后野找遍,究竟再无踪迹。众人在外早有事业,便四散而去。
十三没能出师。
五
从别后,十三便与众人断了联系,只偶尔与孟生通信。
别后经年,孟生待十三如初。
一回见面,孟生谈起当年撞破十三心事,只是淡淡。孟生说,你这一生隔岸观火的时候颇多,却不料竟也有一把火燎了你的宅院。
十三笑得眼睛眯起来,嘿嘿,被你看到了。
须知情深不寿啊,小十三。这是孟生最常念的一句话。
早年私下里聚宴,十三在酒桌上喝得大醉,醉起来便满口胡叫着姓杨的不懂姓郭的苦。
孟生从来看在眼里,并不做声,心中却是百转千回也过。
经年再见,十三也大了,孟生还是唤她小十三。
席间两人一笑酩酊,孟生生生呛出眼泪。十三记事以来便有孟生在身边,孟生还从未如此失态过。小酒庐风吹月晚,江风带过一阵阵寒,孟生嘴里反反复复绕不开一句“姓郭的不懂姓张的苦。”
十三没醉,竖耳将那话听得分明,陡然哽咽,喉头似教人勒住,发不出声,良久,她看向孟生的眼竟生出一种悲悯。他地久天长的情意,十三第一次看清。
事实上,孟生不曾饮醉,看着十三清亮的眼,他突然开始后悔。那双眼又在流泪。
孟生不是头一回见十三流泪,那些年里十三也有过几回暗地里肝肠寸断,便是他陪过来的。回头看,他度她一时,竟恍如一世。
孟生仔细端详缩在椅中的十三,那原是他最想回护的一个小姑娘,却没能护好。她在无声悲泣,揩了眼睛又揩脸,妆面都抹花了,她捂着眼啊,可泪还是止不住地渗出来,到后来,眼角都染了唇上带下的红。
凄凄惨惨,宛如前尘的一抹艳烈。
天亮离开时,十三告诉孟生,她早知不能好成好全,也没想好成好全。而孟生为她所经受的辛苦,她从来未发觉。她说为那一桩,很是抱歉。
孟生看着十三走出去,心中似乎放下一块石头。孟生心中的那块石头,说老实话,不是不违缘的,十三心中的也是,孟生十分明白。但不论怎么个执法,终归也要了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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