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嘉靖年间,直隶河间府,出了一个抬重的名把頭,名叫宋二中。只因他力气大,拿捏分寸好,抬了多少次重,从没出过半分差池,人们就送他个外号叫“送终神”。
所谓抬重,就是出殡时抬棺材。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一口棺材,那可都是用五分厚的硬木打造的,生生要用掉两棵大树,再加上死人入殓时家里人还要放进棺材里许多陪葬,整个重量可想而知,故而叫做抬重。抬重时,要用绳索把棺材从底上兜起来,上面挽上扣,插进木杠,前后共用四道绳索,八个人来抬。另有八个人随路备换。抬重途中,棺材不能落地,只能肩膀倒肩膀。
最难的一关,还是出大门。虽然叫大门,但各家的大门都不大,比棺材宽不了多少,绝不可能抬着棺材出来,那就得宋二中上手了。他一个人背着身子,两手反倒身后,抓住棺材底,浑身一较劲,把棺材抬起来,他就一步一步地走出门,旁边的人赶紧抬杠上肩,接过棺材。
这一年冬天,河间城里开药铺的孙掌柜的独生爱女英娘得暴病死了,孙掌柜请了和尚念经超度,又派人来请宋二中去商量抬重的事。
快走到城门口时,听到一阵锣响,有人喊“威—武—”,宋二中忙退到路边。就见几名衙役耀武扬威地走过来,后面跟着一顶官轿。县太爷任玉却和师爷跟在轿子边,边走边聊着什么,似乎很有兴致。等到他们过去,宋二中这才重新上路。
孙掌柜听说宋二中到了,赶紧出来相迎。宋二中也不客气,跟着孙掌柜就去看重。此时,英娘超度完毕,已经入殓,棺材盖都已经钉上了,只等明天一早出殡就可,宋二中拍了拍棺材,心里已经有了底,问孙掌柜坟地在哪里。孙掌柜说,坟地就在城西的老坟。宋二中知道那片老坟的位置,就报出了价钱,需要二两银子,孙掌柜应了。两个人又商量了一应细节,他就告辞回去安排人手。
抬重并没有固定的人手,而是现凑的。平日里,他们都是种地的庄稼汉。谁家有了丧事,找到把头,把头再攒人手,大家到时候来了,干完活儿领走钱,又各自散去,不过是挣点儿油盐钱。孙家这二两银子,并不好挣。英娘虽说身小体轻,棺木也是较轻的白松木,陪葬品也不会多,但从河间城里抬到城西的老坟地,有十来里路,毕竟太远,两拨人都换不下来,须得用三拨人。他一个村子的人凑不够,这就得上别的村去找了。
宋二中正往八里庄赶,忽然又听到一阵锣声,接着就是衙役们喊着“威—武—”,想着又是那县太爷任玉来了,他又闪到路旁。果然,片刻之后,就见那些衙役又打道而来,后面仍是跟着那顶官轿,任玉和师爷仍是在轿旁走着聊着。
待得官爷们都过去了,宋二中拔腿正要走,却听任玉忽然叫道:“慢着!”几名衙役迅速围住了他。任玉走到他面前,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皱眉问道:“你是何人?怎的如此鬼鬼祟祟?”宋二中被他给问蒙了,惊奇地反问道:“大老爷何出此言?”任玉怒道:“本官刚才出城时,就见你站在路旁,此刻又见你站在路旁,你莫非是在跟踪本官不成?”宋二中忙跪倒磕头,直喊冤枉,然后就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任玉还有些不信,师爷认得宋二中,就帮着他讲话,任玉这才点点头,放过了他。
看着任玉走远了,宋二中这才惊魂稍定,他不敢耽搁,忙着奔八里庄去了。
第二天一早,宋二中就带着人,来给英娘抬重。孙家有钱,丧事办得很隆重,宋二中也是尽心竭力,让死者安然入葬,入土为安。
第三天,县太爷任玉任期已满,奉调回京候任,新任也到了。两人做完了交接,新官又按照朝廷的规矩,检查任玉的行李。任玉才有三百多两银子,那也算是寻常了。新官签字画押,任玉就启程回京。
这天夜里,河间城西的孙家老坟,寒风瑟瑟。一座新坟在一片老坟中显得分外突兀,正是英娘的。坟上的白幡,在风中簌簌而动,令人不寒而栗。忽然,两条黑影悄悄蹿到坟前,看看四下无人,就挥动铁锹,铲开了坟头上的土,露出了下面的棺木。那人又拿出了羊角铲,很快就撬开了棺材盖儿上的铆钉,然后移开了棺材盖儿,跳进了棺材里。
这时,忽听旁边一声大喊:“抓盗墓贼啊!”
瞬间,从旁边的树林里冲出了十几条黑影,奔着英娘的坟就扑过来。那两个人吓了一跳,上面那个拔腿就跑,跑出没几步,就被人截住按在地上,一通拳打脚踢,直打得他鬼哭狼嚎,人们又掏出绳子,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棺材里那个还没爬出棺材,就被一棍子砸回了棺材,疼得直叫,在棺材里挣扎。几个黑影跳进棺材,也把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有人提着一盏风灯走过来。朦胧的灯光下,却见棺材里那人,正是前任县太爷任玉,被押过来的人,却是师爷。借着灯光,两个人也已看清,那提着风灯的人,正是英娘。两个人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任玉哆哆嗦嗦地问道:“你是人是鬼?”
英娘冷冷一笑:“我自然是鬼,是你们的索命鬼!”说着,她伸出手,向任玉的脖子抓去。任玉吓得一声惨叫,跪倒在地。
站在一旁的宋二中说:“英娘,别吓他们了。来,咱们还是看看棺材里藏了什么。”英娘应了一声,提高了风灯。这时,人们才看清,棺材里装的是两条布袋。宋二中过去打开布袋,却见一个布袋里装着金锭子,另一个布袋里装着名人字画。不用说,这些都是任玉在任时贪赃枉法巧取豪夺的赃物。
任玉一看露了底,长叹了口气,脸如死灰,深深地低下了头。宋二中对英娘说:“麻烦你把这些金子过个数儿,再把那些字画也都数一数,咱们一分都不要动。”英娘应了一声。
一个小伙子过来问:“把头,这俩人可怎么办呢?”
宋二中沉吟不语。任玉心中一凛。按照大明律,他当该诛杀,还会把他的皮剥下来,做成人皮鼓,悬于县衙,以警后人。可他实在不想死啊,他忙跪倒,连连给宋二中叩着头:“宋义士,宋兄弟,求求你,放过我吧。这些金银财宝,全送给你们了。你们要嫌不够,我还有。我的行李中,还有三百多两银子呢,全给你们。只求你们放我一条生路吧。我要回家,伺候八十的老母啊。你们要是把我送官,那她就没人养了,也得冻饿而死,那不就害了她一条性命吗?”宋二中点点头。
英娘走过来说道:“不能放!这样的狗官,一定要让他接受惩罚!”
宋二中摇摇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们把他送官,这些金银财宝交上去,不知会便宜了哪个贪官。这些金银财宝,本是他贪占本县百姓的,就该还给百姓。”
英娘点了点头,转而怒视着任玉:“他不遭受惩治,我心难安呀!”
宋二中缓缓地说道:“他若再行不义,必遭天谴。”英娘点了点头。金锭子和名人字画都已数清,宋二中让几个小伙子马上送到圆恩寺去,由英娘交予慧觉大师,让他舍粥赈灾,最为合适不过。
宋二中让小伙子们放了任玉和师爷,自己扛上杠子,转身走去。任玉却追上他,宋二中惊道:“你还跟着我干吗?”任玉深施一礼,道:“宋把头,本官这瞒天过海之计,怎的被你窥破?你若不说个明白,我是死不瞑目啊!” 宋二中微微一笑,道:“你遇到了我,那是你活该倒霉。”任玉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你说个明白。”宋二中就说,他窥破任玉的诡计,那是因为他三次接触到了“重”,两次是任玉的轿子,一次是英娘的棺材。
宋二中看到任玉出城,任玉和师爷都没坐轿子,而轿子却很沉,那轿子里就是放着沉重的东西了。任玉回来的时候,恰好又遇到了宋二中,他看到轿子很轻,那是把轿子里的东西卸下了。他原本只是本能的反应了一下,也并没往深处去想。但当他抬起英娘的棺材时,却明显感觉到棺材里放的是硬物,而不是尸体。他心里就打了一个好大的问号:棺材里装的是什么呢?他往回走的时候,偶然看到轿夫们留在路上的脚印,他就想到了任玉的轿子,心里又生出好大一个谜团:县太爷神神秘秘地往城外运的是什么呢?他顺着轿夫的脚印找去,就找进了离老坟不远处一个破败的院子,在一间柴房的柴火堆里,居然扒出了英娘的尸体。
更让他惊异的是,英娘一见天,竟然幽幽醒转。他问起英娘缘由,英娘只说她帮着爹爹烤生药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后面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刚才被冷风一吹,这才醒了过来。
宋二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任玉要把金银资财运到城外,又怕被人发现。他大张旗鼓地出城,没人想到他的轿子里装着尸体。孙掌柜给英娘出殡,也不会有人想到棺材里装着金银。而到了晚上,任玉就可以把金银和尸体调换过来。有了这个想法,他才招呼小伙子们,埋伏在老坟周围守株待兔。
任玉暗暗叹了口气,他还没到任期,新官就来候任了,明着是候任,实际是监视他,不让他把金银财宝带走。恰在这时,住在衙门附近的英娘忽然得暴病死了。任玉听到这个消息,夜半时分,他和師爷偷偷溜到孙家,趁人不备,把金银财宝放进棺材里,又把棺材里的英娘背回衙门,放到了官轿里。他借着下乡巡视之机,把英娘放到了老坟附近的破房子里。那新官也曾借机靠近官轿,掀开一角偷窥,但见官轿内端坐着一位妇人,只当任玉是招了女妓,现在偷偷送回,也没多想,就放过了他。千想万想,不成想,却栽在了抬重把头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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