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剑神曲》前传
阿 牛
第一章 晓
天蒙蒙亮,城门在千呼万唤声中,被兀自哈欠连天的卒役打开,一群赶着早集的菜农,挑着满满当当的担子,排着队进了城。
熟睡一宿的县城,顿时醒了过来,鼓楼大街两边的铺面也次第开张,掌柜们眼巴巴地瞅着门外,恨不得把打铺子前走过的路人一把给拽进来。
“高山茶庄”的安掌柜,正笑咪咪地坐在柜台后头,环顾着店铺里攒动的人头,他们大多是几十年的老主顾了。
每天茶庄还没开门,就有人裹着厚厚的冬衣坐守在了台阶上,只等着能喝上一杯热腾腾的浓茶,再找几个认识或者不认识的茶客,摆上一个上午的龙门阵,直到肚子里开始打鼓了,才晓得回家。
安掌柜几乎能叫出所有到过高山茶庄的回头客的人名,进门迎出门送,这是他做生意的不二规矩。可今天最早进门的一位客人,安掌柜却从来没有见过,打坐下到现在,那位客人始终就是孤零零地在桌子上摆着棋谱,连叫的茶都没动过。
安掌柜好几次都忍不住偷偷打量他,这么冷的天,这客人居然只穿了一件黑色单袍,一点也不显冷的样子。他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背后插了柄长剑,有点像走江湖的。可安掌柜又总觉得,这人跟他以前见过的那些江湖豪客颇不相同,而到底不一样在哪儿,他却说不上来。
兴许是这客人的眼睛特别亮、特别冷吧,安掌柜头一回撞上他的眼神时,心里就没来由地打了个突,那人的眼睛,就像两把刀子一般锐利,彷佛都能插进自己心里去。凭他这么多年的阅人经验,安掌柜晓得,这位客人绝不是好惹的主。
好在他只聚精会神地摆着棋子,对周围人的说笑喧哗都视若无睹。说来也怪,明明茶馆里的位子已经坐满了八成多,可他那一桌空着的三把椅子就是没人敢去坐。想到这里,安掌柜又有些头疼了,一壶茶看样子就要占一上午的位子,这笔买卖注定划不来了。
正这么念叨着,熙熙攘攘的人声,好似听到一声口令,整齐地寂静下来。坐着喝茶的,站着寒暄的,拎铜壶的伙计,装瞎子算卦的先生,还有趴在柜台底下瞌睡的黄狗,上百道的目光,就这么一下不约而同地望向茶馆门口。甚而有客人打了一半的哈欠都给忘了,张大着嘴巴呆呆地瞅着,好像着了魔一般。
安掌柜一愣,转过头朝门口望去,顿时眼睛就如同茶馆里所有的人那样,再挪不开去。在茶馆的台阶上,站着一位衣着朴素的少女,她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任何的饰品和化妆,连发髻上别的那根青铜钗,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那种。可所有人却反而觉得惟是如此才最自然不过,因为世俗上再华贵的珠宝,都配不上眼前少女的美丽。
这少女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竟令看着她的人们,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然而当大伙再瞧见她朱唇边浮起的那抹犹如春风的浅笑,那轻轻拂过众人面庞的明眸,心中一暖,又不禁有了勇气。
每一个人都在想:“看情形,她该是来找人的吧,却不晓得会不会是我?”终于,那少女的眼睛一亮,落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黑衣男子身上,用比云雀还悦耳动听的声音,嫣然道:“苏先生,你果然在这儿,害得轻盈一顿好找。”
众人不由自主地失望起来,忿忿地把目光投向那黑衣男子。就见他依旧低头摆着棋子,淡淡回答道:“你再不来,我便走了。”
茶客们的愤怒与不平更大了,这男人好大的架子。如此仙女一般的姑娘若肯对着自己笑一笑,简直折去几年阳寿都乐意,可这家伙居然还说出这等的话。再看他穷得只剩一件遮体的单衣,真不明白那姑娘是瞧上了他哪一点好。
茶馆里又是一阵喧嚣,少女已在那黑衣男子的对面坐下。一个虎视眈眈许久的伙计腿脚最是灵便,头一个冲到桌边,满面堆笑问道:“这位姑娘,您要点些什么?”其它的伙计终究慢了半拍,站在原地都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再把那个抢了先的小子拉到伙房里痛揍一顿。
那少女也是只点了一壶热茶,然后微笑道:“先生真是信人,不仅早早到此守侯,连棋局都已摆好。”
黑衣男子放下最后一子,漠然道:“该是轮到我走了。”
少女扫了眼棋盘,颔首道:“没错,昨天我们正是走到这里被人打断,难得先生还将每一步记得那么清楚。”
黑衣男子没有回答,“啪”的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少女也不急着应招,嫣然道:“先生可知,轻盈其实已在无意中占了一个莫大的便宜。”
黑衣男子冷哼道:“苏某不在乎。”
他昨日下午与这少女对奕至中局,却被号称天陆七大剑派之一的碧落剑派掌门停心真人率众围攻,追索其身怀的《晓寒春山图》。
想那《晓寒春山图》乃上古遗泽,暗藏半卷《天道》,若可参悟则羽化成仙,不在话下,多年来为天陆正魔两道无数高手梦寐以求之物。
有道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数月前,也不知是谁走漏风声,言道失传数百年的《晓寒春山图》已为这黑衣男子所获,顿时天陆风起云涌。正魔两道的千百高手莫不虎视眈眈,风烟万里截杀于他,但求能攫为己有。
若换了旁人,早寻个深山荒岭躲藏起来,先参悟了《晓寒春山图》的奥秘再说。可这黑衣男子恁的狂傲不羁,居然反其道行之,携着宝卷在天陆各地招摇过市,短短两三月里,大战小战一百余场,硬是一回回全身而退,却又引得下一轮更猛烈的围追截杀。
然而越是如此,这黑衣男子便越加胆大妄为,索性孤身闯进天陆正道翘楚云林禅寺内大闹一通,在大雄宝殿的金佛上,旁若无人地题下“六根不净,天道无缘”八个朱红大字,最后借着奇门遁甲潇洒而去。云林禅寺上至方丈一心大师,下到扫地打杂的小沙弥,合计有千多僧侣,竟无一人可奈何于他。
此事一出,天陆正魔侧目,“苏真”的名字也更加响亮,直盖过魔道十大高手中的其它诸子,而与魔教教主羽翼浓并驾齐驱,成为正道第一公敌。
苏真却是毫不在乎,继续游山玩水我行我素,根本就没把别人放在眼里。于是凡其行踪所到之处,必是一场腥风血雨,八面干戈。
他昨日与碧落剑派恶战半宿方才脱身,非但没有赶紧远扬千里,反倒是悠然自在地到这小县城的茶庄里坐下,等着那蓝衣少女前来。
相形之下,这少女一夜养精蓄锐于精力上,占到不少便宜。尽管棋奕非是仙家修为的比拼,但也同样讲究心定神足,故而她才有如此一说。可苏真端地自负,竟未将这偌大的暗亏放在心上,一意要继续棋局。
蓝衣少女也不矫情,同样落下一子道:“然则轻盈对战胜先生又多了半分把握。”
苏真不以为然的道:“胜负未分,鹿死谁手尤未可知,水仙子这话未免说的早了点。”他不假思索又着一子,一如其行事作风,凌厉狂放,杀气十足。
蓝衣少女注视棋局沉吟片刻,浅浅一笑道:“先生此招看似声势浩大,却将棋子放入重重敌围之中,若无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手,又或壮士断腕及早抽身弃子,轻盈便可赢定了。”
她的话一语双关,暗含劝诫之意,苏真自然能够听出。可他只一记冷笑道:“若苏某输了此局,便双手一拍归隐山林,从此不得而出,天陆亦可恢复清平。这不正是水仙子所期望的结果?”
蓝衣少女幽幽一叹道:“如今天陆的动荡风波皆因此图而起,若是先生愿意退隐,从而能消弭此劫,实是莫大的善举。轻盈迫先生以棋局为赌,着实无可奈何,更不敢强求其它。”
苏真嘿然道:“你也忒天真了,即便苏某找个地方藏了起来,那些贪婪之徒便会放弃追寻,一念向善么?只要他们贪念尤在,天陆便永无真正清平的一日。”
忽然,门口有一苍老平和的声音,徐徐说道:“善哉,善哉,苏施主能有此明悟,委实令老衲钦佩!”
说话间,茶庄里走进一身材瘦小的老僧,白白的眉毛长逾半尺,垂到颊边,焦黄枯干的脸上骨瘦如柴,让人担心随时要被一阵大风刮倒。
他手中拄着一根碧玉禅杖,高过头顶尚有三尺,杖身上雕着一行禅咒以梵语书就,写的是“南无阿弥陀佛”。
这老僧披着一件红色金边袈裟,脚下穿的却是最普通不过的黑色布鞋,在身后还跟着四名中年僧人,个个神光十足,忿忿瞪着苏真。
苏真背对老僧而坐,面不改色淡然道:“一心大师,好快的脚程啊,从云林禅寺至此遥遥三千里,辛苦阁下了。”
原来这貌不惊人的老僧,赫然就是当今天陆正道十大高手之一的云林禅寺方丈,一心大师。他足足已一个多甲子未涉足尘世,被世人敬为万家生佛,今次居然也被惊动,苏真当足以自傲。
一心大师苦笑道:“这一路风尘仆仆确不好走,可若是不走上这么一趟,老衲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苏施主当日闯我山门,金佛题诗,惹得合寺震怒,古刹蒙尘。老衲惟有辛苦这一遭,欲请施主莅临敝寺,在佛祖面前诚心谢罪,洗去身上罪业。”
苏真哈哈笑道:“一心大师,云林禅寺苏某暂时还不想去第二次,等什么时候有心情了再说。要不是你们也要凑晓寒春山图的热闹,遣出几个大和尚来追杀我,苏某还懒得去那全是和尚的破庙里题诗。”
四名中年僧人俱都勃然变色,一心大师却微微一笑,并不与苏真辩驳,而是凝目望着蓝衣少女道:“原来天一阁的水轻盈水仙子亦在这里,老衲久仰施主大名,今日能得一见,实乃幸甚。”
那四名中年僧人这才晓得,与苏真对坐的这仙子一般模样的少女,居然就是声誉尤在七大剑派之上的天一阁嫡传弟子水轻盈,不觉一阵愕然。这也难怪,天一阁号称天陆三大圣地之一,水轻盈乃其千年一出的佳弟,盛名著于九州岛,眼下却跟天陆最著名的魔头于一茶庄中对弈,的确出乎了无数人的意料以外。
不过再想起很早以前,天陆就有风闻言道,苏真与水轻盈关系非同一般,常常如影相随同时现身于一地,看来却是不假。于是这四僧不经意里,对水轻盈莫名多出了份轻蔑之心。
水轻盈含笑礼道:“轻盈何堪大师此赞,大师佛法深厚,慈悲渡人却是轻盈远远不及,亦深感敬佩。”
苏真冷笑道:“你们两人要是想互相吹捧,便先闪到外面去,莫打扰了苏某的棋路。”
一名中年僧人终于忍耐不住,低喝道:“苏真,我等是来寻你算清旧帐的!”说罢,手中禅杖一舞,遥遥指住苏真后脑。茶馆里顿时惊叫四起,更有人躲到角落里探头张望,毕竟大和尚打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见着的。
苏真动也不动,徐徐道:“一心大师,我们能否打个商量?”
一心大师道:“苏施主但有所请,只需是老衲力所能及,自当允诺。”
苏真道:“一心大师,你是苏某少有几个看得起的正道人物,便说一句公道话,倘若苏某现在施展奇门遁甲之术夺路而去,在这人头攒动的茶馆里,你有几分把握截下苏某?”
一心大师微怔,想了想,照实回答道:“当日在云林禅寺老衲未曾拦住施主,今日碍于茶馆中的情形更是困难。”
苏真微微一笑道:“你总算是少数几个敢讲真话的正道人物,苏某若要走,在阁下进入这小县城的时候便可脱身,也不需等到此刻,让别人拿禅杖指着脑袋。”
一心大师轻一抬手,那中年僧人恭敬受命收了法器。苏真继续道:“然则你可晓得苏某为何不走?”
一心大师瞥了眼桌上棋局,明悟于心,会意笑道:“老衲明白了。”
苏真嘿嘿道:“一心大师,我与水仙子昨日赌下了这一局棋,好不容易下了几手,却被碧落剑派的人打扰。苏某跟他们打商量不成,索性翻脸恶战一场。最后他们损兵折将,也未能留下苏某,可我的棋也同样没能下完。”
一心大师道:“故此苏施主才与水仙子相约于此再续前局?”
“不错,”苏真答道:“可惜才走两步,大师你便带人到了,若再斗将起来,苏某的这盘棋,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走完。”
一心大师问道:“那么老衲可否晓得,苏施主想与老衲打的是哪一个商量?”
苏真悠然道:“大师若肯等上片刻,待苏某与水仙子将这局走完,稍后苏某便与大师到城外一战。你我生死由命,若苏某败了,二话不说便随大师回返云林禅寺负荆请罪,是死是活,任由贵寺发落。”
一心大师神色不动,淡淡问道:“若是老衲不幸落败又当如何?”
苏真道:“大师你便打道回府,接茬吃斋念佛,莫要再理会苏某的事情,如何?”
一心大师微笑道:“这样听起来,好似老衲占的便宜更多一些?”
苏真傲然道:“那也需看大师你能否赢下苏某的赤血剑!”
水轻盈低声道:“苏先生,你何必如此?”
苏真哼道:“你要是害怕这局棋会输,乘早扭头赖帐,不然苏某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下完这一局。”
一心大师沉吟道:“不知苏施主与水仙子这一局棋赌的却是什么?”
苏真回答道:“索性苏某便告诉了你,若是水仙子输了,她便需嫁与苏某为妻;从此嫁鸡随鸡,永不反悔;若是苏某输了,则立刻引退山林,终生不再涉足尘世。”
一心大师微笑道:“老衲明白了。”
苏真笑道:“一心大师,你又明白了什么?”
一心大师道:“苏施主得着晓寒春山图后,不愿销声匿迹,反而大张旗鼓招惹正魔两道无数高手追杀,恐怕就是为迫水仙子下上这么一盘赌定终生的棋局吧?不过这个赌约,似乎又是苏施主占了些许便宜。”
苏真哼道:“一心大师你乃出家之人,怎的也开口闭口都是谁占了便宜?”
一心大师摇头道:“苏施主误会了,老衲眼里万物为空,便宜是空,吃亏亦是空。只不过是施主心中执着于此,才会有这般的想法。”
苏真嘿道:“好一个言辞便给的老和尚,且慢理论这些,苏某适才的提议阁下是否答应?”
一心大师含笑在苏真右侧的椅子上坐下,问道:“苏施主,你这一局棋,老衲权且作个旁观,不知可否?”
苏真望向一心大师,嘴角浮起淡淡笑容道:“你是害怕苏某下完棋就跑了吧?”
一心大师低念,一诺道:“苏施主是怕了老衲会暗助水仙子赢下这局棋吧?”
两人相望片刻,忽然各自会意一笑,竟有英雄重英雄的惺惺相惜之意。
安掌柜缩在柜台后,见状亦是大松一口气,悄悄用袖口擦了擦额头冷汗。倘若这些怪人当真在自己的茶馆里打斗起来,不仅是客人全被吓跑,恐怕那点辛苦积攒起来的家当,也经不住那几个和尚的禅杖轻轻一扫。
他从柜台后面站起身,却瞧见不知什么时候,门外又站着位白衣中年男子。大冷天的,这人手里居然还拿了一把折扇,扇面上栩栩如生画了一幅雪景,奇的是那雪花竟是血红色,一片片大如枫叶。
两个刚结帐离去的客人走到门口,迎面就撞上这白衣男子,被那人的目光一盯,竟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心直窜到脑门。这两个客人三大五粗,平日也非胆小怕事之人,这时却情不自禁低下头来,一左一右想从对方的身旁绕过。
孰知刚一抬脚走到那人身边,两人也不见白衣男子有何动作,突然感到胸口一麻,全身透过一股奇寒彻骨的冰流,整个身躯不由自主飞了起来,双双倒撞进门。安掌柜看得目瞪口呆,心中连呼:“我的妈呀,今天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茶馆里劈啪当啷一通桌翻盏飞,那两个客人的身子撞开三张茶桌,去势不歇,射向苏真的后背。一心大师坐在一边白眉微动,瘦小的身影一晃离坐,倏忽而回,快得令人简直没有察觉他已有离开过椅子,可左右怀抱中却各接住了一名客人。
一心大师垂眼一瞥,怀中两人浑身发紫,已然气绝,自始至终,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两人衣裳上蒙着一层晶莹的血红色冰屑,嘴角里还汩汩朝外淌着黑色的血丝。
以一心大师的阅历眼光,立时瞧出此乃出于天陆北地冰宫的“蚀冰腐毒心笺”,那白衣男子虽未曾见过,可观其年龄相貌,必当是冰宫宫主凌云霄的同胞么弟,四宫主凌云鹤。他出现在这里,当亦是为苏真而来。
周围茶客也是看得清清楚楚,顿时又是一阵的鸡飞狗跳,彼伏道:“出人命啦,快叫官差!”此起道:“快逃啊,救命呀——”
一心大师慈和的面庞上白髯轻飘,将两具尸体交与身后弟子,双手合十低低念颂道:“阿弥陀佛——”
佛号低沉平和,回荡在茶庄中,将喧哗惊惶的人声完全盖过,宛如晨钟暮鼓,敲在每一人的心头。不知怎的,众人慌乱的情绪为之一定,纷纷站住,扭头望向一心大师。
水轻盈暗自钦佩道:“云林禅寺号称天陆正道牛耳,果非虚名所致,一心大师的这一记‘佛门狮子吼’全无暴戾霸道之气,却充满坦荡慈悲之襟,也只有他一百五十余年的修为,方能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造诣。”
凌云鹤手摇折扇亦是一震,他出手之前,尽管已看见了一心大师,却不认得,见其其貌不扬,容貌苍老,故此也并未放在心上。不料一心大师佛功深厚如斯,只怕远在其之上,只是不晓得他与苏真是友是敌。
苏真若无其事地拿起茶壶斟满杯盏,嘴角含着抹冷笑道:“老和尚莫妄动无名之怒,他是冲着苏某来的,便让苏某招待于他!”话音一落,身形已闪到门外。
众人尚未看清楚,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盘旋飞舞激战在了一处,直令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蓦然“砰砰”两声闷响,凌云鹤如柴捆一般倒射出去,空中飞溅一溜的鲜血。他勉强在对面的屋檐上稳住身形,手捂胸口脸色惨白,那把折扇更是已被劈成了两截,显然在刚才一下拳指交换中吃了大亏。
苏真肩头亦挨了一拳,衣裳冒着丝丝冰寒血雾,瞬间蒸腾作渺渺轻烟。他双手负后浑不在乎,向着凌云鹤沉声道:“滚回去,换你大哥来。”
凌云鹤胸口指缝间血如泉注,怨毒地盯着苏真冷笑道:“好一记王指点将,来日必定加倍奉还!”足尖一点,强忍喉咙里即将翻涌出的热血,翻过屋顶消失不见。
苏真悠然走回座位,茶馆里鸦雀无声,无数混合着惊恐与仰慕敬畏的目光全落在他的身上。他却毫不在意,只拿起杯盏啜了一口,说道:“水仙子,该你走了。”
偌冷的早春二月,天寒地冻,那杯盏里的茶水,却兀自冒着滚滚热气。
第二章 寒
一局将尽,天到正午。
外面的天幕亮黄一片,云垂风疾,眼见着一场开春大雪就要不期而至。茶馆里的普通客人早逃得一干二净,可安掌柜的生意竟比平日里更加红火,偌大茶馆满满当当坐满了各色奇装异服的宾客。
他们之中有和尚道士,也有老人妇女,更有打扮怪异来自偏远之地的蛮荒异人。
这些人静静端坐,桌上点的茶水点心几乎都没动过,目光却一直紧紧注视着苏真那桌。
一心大师的四名随身弟子各立一面,守着苏真与水轻盈左右,隐隐似有护法之意。也亏这样,众人才强自忍耐到现在,不然,谁有心思陪坐在这儿,看人对弈?
一心大师垂眉瞑目,看似已然入定,可谁也不敢忽视了他的存在。正道中人自然需买这位云林禅寺方丈的佛面,而魔道人物也不想尚未夺到《晓寒春山图》却先和这位正道十大高手中的顶尖人物撞翻,白白便宜了旁人。
安掌柜左看看,右看看,心里一面默默数算人头,一面连声念佛,只盼这些人能够赶快离开,茶钱和桌椅杯盏的损失更是不想要了。上午时候县衙曾来了两个官差,却被那老和尚的一道金碟挡回,吓得知县大人连滚带爬的来叩拜这位皇上御封的护国法师,现在还有谁人敢再赶走他们?
不过这老和尚心地倒真不错,嘱了两名弟子将稀里胡涂往生极乐的那两个茶客送回家去,还说要请本县最有名的“云祥寺”方丈亲自主持法事。看在这点上,今天自己这茶庄也应该还能保全吧?
此时,苏真与水轻盈的棋局已近残局,盘面上犬牙交错,难分轩轾,连一心大师这般棋力堪称高手的人物,都无法判定两人谁会胜出。他彷佛全忘了稍后要与苏真一较生死的事情,聚精会神地打量棋局,忽而捻髯微笑,忽而凝眉沉思,却始终不发一言,当真是“观棋不语真君子”。
苏真落子依旧如飞,好像每一步全不经思考,可往往是水轻盈的应招越来越艰难,所耗的时间也渐渐拉长。那些旁观的正道人物见状,不免误以为她局势吃紧,私底下议论声渐起。毕竟正道一脉同气连枝,谁也不想天一阁的传人输给了苏真这魔头,即使是棋道亦是一样。
如此又是二十多步,棋盘上可供落子的空间越来越少,两人面前瓦罐里的棋子也只各剩三十余枚,黑白二子各连成片相互渗透攻杀,似乎不到落尽瓦罐里的最后一子,绝难分出胜负。
水轻盈沉吟良久,终于又在棋盘右角落了一子,众人原以为苏真会毫不迟疑的跟进,岂料他只静静端详棋局良久,忽然轻出一口气起身道:“我输了。”
茶馆里顿时炸开了锅,原本尚在担心水轻盈会输的那些正道人物,更是大松一口气。虽然他们并不清楚这局棋对苏、水二人意味什么,更不晓得苏真一旦落败,就将永埋穷荒。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水轻盈脸上并无丝毫喜色,徐徐道:“你没有输,输的是我。”
旁观的众人一下被这两人都弄得胡涂了,再看看棋盘上的局势,更闹不明白谁说的才是实话。
苏真右手轻抚瓦罐,“喀啦”一记脆响,将它捎带着里面的黑子全部裂成齑粉。他毫无表情,目光扫过众人,蓦地发出一记长啸,身形如电射出窗外,冷冷道: “要夺天道,便先追上苏某再说!”他吐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尚无半点要脱身的征兆,可话音落下,身影已在百丈开外。由于事起突然,加之谁也没想到苏真说走就走,故而俱都不及阻拦。
当下茶馆里一阵哗然,人仰马翻,眨眼工夫所有人都追了出去,只剩下苏真那一桌的一心大师师徒五人,与水轻盈兀自端坐不动。
一名中年僧人望着空荡荡的茶馆,低声问道:“方丈,我们是否也要追去看看?”
一心大师悠然道:“水仙子都没有走,老衲却着急什么?”
水轻盈注视着桌上苏真留下的齑粉说道:“轻盈是在想,苏真为何突然认输?”
一心大师微笑道:“水仙子也已察觉到了其中蹊跷?”
水轻盈道:“我又计算了一遍,只要他不出昏招,最后所有棋子用尽时,应可胜轻盈半子。可眼看获胜他却弃子认输,着实令轻盈愕然。若换作旁人,轻盈或许会当他存心相让,但苏真生性磊落率直,更不会以此方法来讨好轻盈,不然他便是瞧不起我了。”
一心大师道:“所以水仙子从他开口认输的那一刻起,就有所怀疑?”
水轻盈颔首道:“轻盈在想,他为何捏碎瓦罐?”
一心大师道:“除非他是在掩饰什么。”
水轻盈沉吟片刻,徐徐问道:“适才苏真击退凌云鹤,用的是一招‘王指点将’的手法。可他出指时,凌云鹤分明已经封死了角度,为何最终还是受了伤?”
一心大师苦笑道:“苏施主那记出手着实快的惊人,又兼之背对你我,老衲当时也未能看清楚。如今想来,却只有一个解释,可惜凌施主当时以手捂胸,令你我都未能及时察觉。”
水轻盈嫣然笑道:“多谢大师为轻盈印证,看来问题就出在他到最后,势必少去了一枚黑子,从而功亏一篑。以苏真那般自负的脾气,断不肯明说此事,因此他在算尽棋局变化后,宁愿认输也不肯提出补子。”
一心大师叹道:“他把瓦罐里的棋子尽数销毁,自是不愿让水仙子事后察知真相,以觉得自己胜之不武。”
水轻盈含笑道:“所以,是轻盈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一心大师苍老的脸上,也浮现起一抹勘破世情的微笑,徐徐道:“然则水仙子是否要实践与苏施主的赌约呢,老衲很是好奇。”
水轻盈轻轻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轻盈亦正想知道。”
一心大师哑然失笑道:“灵山自在各人心中求,水仙子所要的答案不是已在那儿了么?只是你心有魔障,未能看见罢了。”
水轻盈沉默了会儿,取出一碇银子放在桌上,起身恬然应道:“多谢大师,轻盈已明白了。”她话音尤在,芳踪已逝,只有那一缕淡淡幽香兀自芬芳。
一阵寒风刮进屋子,外面开始下起了雪。桌上的齑粉被风吹得瞬间无影无踪,茶水也早凉了。一心大师却只望着水轻盈消失的方向,嘴角含着一缕高深莫测的会心笑容。
那名中年僧人问道:“方丈,水仙子现下也已走了,我们是否还要坐下去?”
一心大师捻髯道:“曲终人散,老衲自也该走了。”
那中年僧人精神一振道:“我们若是现在就追下去,应该还来得及寻到苏真。”
一心大师袍袖一卷,棋盘上的黑白两色棋子哗啦一声各归一边,分毫不差,微微笑道:“我们去追苏施主作甚,他去了自还会回来。”
中年僧人愕然道:“方丈大师,那我们是要去哪里?”
一心大师悠悠道:“从何处来,回何处去。”说罢不再理会满脸疑惑的弟子们,握起禅杖大步走入漫天风雪,那是云林禅寺的方向。
雪已越来越大,鹅毛一般在朔风的吹拂下纷纷洒洒,飞扬在混沌灰暗的天地间。苏真孤傲的伫立在城外二十里的一处高岗上,脚下是滩滩滚热殷红的鲜血。在方才两个多时辰里,他已击退了五拨正魔两道高手的挑战,留下了七具尸体和身上的累累伤痕。但那冷傲的眼神,挺拔的身躯,却兀自屹立不倒!
赤血剑清冽的镝鸣,不可一世的环顾着周围强敌。那些平日里泾渭分明、水火不容的各派高手,如今为了同一目的,却将他困在了天罗地网中。如此的待遇,即便是号称魔道第一人的魔教教主羽翼浓也未曾享有过。
短暂的喘息后,苏真蔑然扫过一张张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庞,徐徐道:“过了明日,苏某就将归隐林泉,专致天道,故此今日在这无名高岗上,权且作个最后了断。你们的机会只在眼前,还犹豫什么?”
高岗上却是一片短暂的寂静,近百修真高手鸦雀无声,惟听到沙沙雪飘,猎猎风吼。每一个人心中都盼望着再有旁人出头挑战,谁都不敢也不愿首当其冲,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直拗虎须去拼个玉石俱焚,白白便宜了后来者。
苏真调息已毕,漠然冷笑道:“倘若再无人应战,苏某便要告辞了!”
终于,人群中走出一对孪生兄弟,穿着一色土黄衣裳,须发半百身材敦实,却是来自漠北万牯窟的邓氏昆仲。他们本有兄弟三人,合称“漠北三鹰”,修为俱在百年以上,只是最近二、三十年已极少在天陆露面。
老大邓戎眼神狞厉注视苏真,沉声问道:“苏真,三年前在辽州卷龙岭可是你与水轻盈连手杀死了我三弟邓勇?”
苏真不屑地瞥了眼邓戎,回答道:“邓勇是苏某杀的,不过他那块废料尚不需我与旁人连手,就算你们兄弟三人一齐上来,又能奈我如何?”
老二邓翰厉啸道:“杀人偿命,苏真你还我三弟来!”此公脾气最暴,杀人如麻,却依仗着一身深厚诡异的修为,令正道人物莫之奈何。旁人不招惹他都难保性命,何况说苏真与其有弑弟之恨?手腕翻转处,赫然亮起一对森寒碧绿的玄冰幽痕爪,直插苏真咽喉。
苏真身如黄鹤冲天飞起,鹰爪自他脚下走空,却抓得空气里一阵哧哧低响,爆出两团幽绿色的光焰。邓戎立在原地并未出手,双唇微微蠕动念出一串真言,头顶所戴的飞鹰金冠光华爆涨,幻化作一羽硕大无朋的铁翼金鹰射向苏真,却是祭出了他苦心炼化近两甲子的“魔金血鹰冠”。
邓翰见状亦飞扑而上,玄冰幽痕爪舞动成蓬蓬碧光,轰击苏真的双腿,方圆四五丈内冰融雪销,尽是腾腾鬼焰,如同火蛇一般肆虐乱窜。
蓦然苏真头顶飞起一盏古朴无华的青铜古灯,那灯心里焕发出一团柔和红光当头洒下,好似轻纱帐将苏真的身躯笼罩于内。铁翼金鹰一头狠狠撞击在红光之上,“轰”的一响,震得整座山岗都发出剧烈战栗。
那青铜古灯放出的红光,被铁翼金鹰一撞之下,陡然凹陷“兹兹”镝鸣,邓戎与魔金血鹰冠早修得灵神相通,亦是被反震出一口热血。但他报仇心切,强自驱动百多年的魔气,不断催驾铁翼金鹰迫向苏真,头顶不由腾起一道笔直的绿色水气,自是真元急遽消耗所致。
邓翰的双爪几乎同时亦叩在红光筑成的无形幕墙上,直击得火花四溅,光晕乱颤。他见乃兄正步步进逼,自不甘落后,双臂灌足真元,激起玄冰幽痕爪内蕴藏的剧烈冰寒血毒直涌而出。就见红色光幕上有一团绿斑渐渐变大,从中伸出无数细小如触须一般的碧绿光丝,向着四周扩散。
三人僵持了约莫半柱香,红光几乎收缩到了极限,只差几寸便贴到了苏真身上,可魔金血鹰冠与玄冰幽痕爪也难再逼近寸许。那青铜古灯不住地微微晃动,承受着庞大的魔气冲击,却始终屹立不溃。原来此宝名唤天心灯,乃上古传下的顶尖仙器,饶是邓氏昆仲全力施为,竟也难以逾越这雷池一步。有此宝护身,苏真等若半个不死之体。
伫立在高岗周围的正魔近百高手屏息凝神望着场内,谁都惟恐自己一眨眼的工夫,会错过生死两分的刹那。突然东边有人嘿然喝道:“邓老大,待煞某助你一臂之力!”
一束乌光遮天蔽日掠空而起,却是天陆三大魔宫之一的忘情宫长老煞无痕。他见邓氏昆仲已近强弩之末,顿时起了落井下石的念头。本以他的身分地位,众目睽睽底下断不屑于与人连手围攻,但对着苏真这般魔道枭雄,居然也自心中生出寒意,宁可厚着老脸行险一搏。
当下他御起“千幻乌雷诀”,身躯与“风怒”魔剑合为一体,舒展作一道夺目电光直射苏真,所经之处黑云翻涌罡风狂舞,跌宕千层云气万波光芒。煞无痕清楚,尽管苏真在邓氏昆仲夹击之中颇为吃紧,但其睥睨四海这多年焉是易与?故此这一击乃他平生功力所聚,务求能毕其功于一役。
众人里也有心中不齿煞无痕所为的,却不会有谁真个出面阻拦,甚而内心深处都盼望他能够得手,继而赢取渔翁之利。
堪堪那束乌芒要轰击在天心灯上,高空中蓦然亮起一道绮丽绚烂的血色剑光,苏真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光雾间,赤血魔剑却发出惊天动地的龙吟,幻作一条狂傲不羁的蛟龙,冲霄飞腾。
“轰”的一记山崩地陷的巨响,无数光团如缤纷落英,盛绽流散,一股沛然骇人的滔天热浪从中心爆裂,掀起滚滚光焰,卷裹着天地万物,朝着无垠的旷野奔腾。
任是在场众人个个修为精湛又全神提防,仍禁不住被震得东倒西歪,难以立足。
所有人不由自主的闭起眼睛,浑身就如同被抛进了巨大的熔炉里,尖锐的呼啸声,宛若锋利的匕首刺激着耳膜,体内的气血也躁动流窜,不能自已。当下心头无不骇然,俱有一个声音在低低叫道:“血龙裂天诀!”
原来苏真竟是撤去了天心灯的庇护,集中全身真元,祭起了天陆魔道顶尖的御剑之术“血龙裂天诀”。
环顾浩荡天陆,豪杰无数,俊才辈起,却有谁能挡此一剑,又是谁与争锋?
每人脑海里的第一念头,竟然皆是“还好上去挑战的人不是我!”而煞无痕与邓氏昆仲,却连这样的念头也没有时间去生出。
“砰砰”两声,邓氏昆仲的身躯被汹涌澎湃的赤血剑芒炸成齑粉,漫天血雾里再不剩下丝毫的残渣。两人的魔宝颓然坠地,已扭曲熔化为几团废铁。
煞无痕的“风怒”魔剑铿然一响,硬生生裂作三截,自己则狼狈飞抛出二十多丈,重重跌落在雪地里。
他“噗”地仰天喷出一口血,狠狠望着光雾迷漫的天空,厉声笑道:“苏真,你好!算你狠!”随着凄厉的笑声渐渐停歇,煞无痕的衣裳片片碎裂,被冷冽的朔风吹舞到半空。
“哧哧”声连珠响起,他裸露在外那犹如婴儿幼嫩粉红的肌肤上,迸开道道血口,飙射起一缕缕的血箭。煞无痕的目光如风中灯烛渐渐黯淡,肌肤也迅速的枯槁萎缩,尽管性命无虞,但辛苦修炼了百多年的真元却已毁于一旦,从此等若废人!
苏真长发飞散,浑身浴血,勉强依靠着赤血魔剑的支撑伫立于岗上。他的背后渗出一滩殷红血迹,双腿更是血肉模糊,口鼻之中丝丝鲜血不停滴落,彷佛随时都会倒下。
但一时间,却没有人敢再上前挑战,两百余道惊骇的目光聚集在他摇摇欲坠的身躯之上。纵然他已耗尽真元,纵然他已重伤垂危,但只要他还站着,只要那孤傲不羁的眼神还闪着光亮,便没有一个人胆敢忽视他的存在!
“厉血”苏真,早已响彻天陆九州岛四海的名头,惟在此刻更加清晰的显现在人们的心头。
寒风卷起弥漫的雪花,光雾与热血徐徐地消散,这些修炼百年的正魔高手们,竟突然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冷。寒如苏真犀利深邃的目光,寒如他手中魔剑噬血的镝鸣,寒如每一个人心底升起的恐惧。
邓氏昆仲、煞无痕,无论哪一个都是一派掌门的实力与声名,可在苏真的“血龙裂天诀”下居然两死一废,永无翻身。
众人不由得扪心自问:“我会不会是下一个?”
苏真艰难抬手,取出一颗自炼的无忧丹含入口中。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不能离开这里了。但在这冰天雪地中埋葬去自己的魂魄,未始不是一种完满的归宿。
从一开始,他就不准备再突围脱身,在推秤认输的刹那,他已清楚地明白自己接下来唯一需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晓寒春山图》尚静静躺在苏真的怀里,可他已无兴趣去多看一眼,哪怕是最后那么一眼。倘若它的存在有何价值,那便是制造一次可以令自己轰轰烈烈倒下的机会,然后陪着自己一同化为尘埃。
与其从此永远的归隐深山,与其从此再也不能见到她的笑颜,那么即便参悟了《天道》羽化飞仙,又有何意义?难道只是为了今后了无尽头的漫漫长夜里孑然一身,看着世间花落花开,学得太上忘情。
“不,我做不到!”彷佛有一个巨大有力的声音在苏真的心底不断低吼,令他支撑着不屈的身躯,屹立在茫茫雪原上。
无忧丹瞬间溶化,顺着咽喉流入体内,丹田里又生出些许暖意,渐渐凝聚起残余的真气。
苏真抬眼眺望远方天际,那一抹灰蒙蒙的云层里,蕴藏着最后的期望。他默默思量道:“这该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豪赌,也是赌注最重的一回。我必须知道,当我的性命危在旦夕的时候,在你的心中究竟是否能重过师门?轻盈,若是我输了,便等来世,来世或许你会再有勇气走出这最后一步。”
如此,他心中已超脱生死,无惧无畏,唯一割舍不下的,却依然是那抹蓝色的影子,在凄迷的血雾狂风里,竟那样的清晰美丽。
一名白发苍苍的羽冠道人目中闪过一缕精光,沉声喝道:“苏真,只要你肯束手就擒,贫道以本门千年声誉,担保你的性命无虞!”
说话的乃是太清宫五真人之一的退思真人,想这太清宫雄踞天陆东南,与云林禅寺、碧落剑派等同列为正道七大剑派,执天陆之牛耳。退思真人身分更是尊崇,眼下的太清宫掌门尚是其师弟,他这话出口,倒也没人敢说其狂妄。
但苏真只轻蔑地瞥了退思真人一眼,神色中说不出的漠然冷傲,全不把这位名震东南的正道巨子摆在心上,淡淡道:“太清宫又算什么,苏某岂会向它摇尾乞怜?”
此言一出,退思真人再好的涵养也不禁色变,脸上白眉耸动红光乍现,耳朵里偏偏听到有魔道中人幸灾乐祸道:“退思老牛鼻子,人家根本就没把你太清宫看在眼里,你偌大年纪还在这里摆什么谱,不如回家抱孙子去吧!”
退思真人舌绽春雷,低喝道:“好胆!”这一声刚劲雄浑,直穿云霄,猛听头顶“喀喇喇”雷声滚动,四野回荡。那嘲笑退思真人的黄脸大汉“啊”了一声手捂胸膛,面色瞬间煞白,“噗”的喷出一口血来。
退思真人抽出仙剑“静神”,遥指苏真道:“贫道不才,便向阁下讨教一二!”
第三章 春
在退思真人身后不远,立着一名太清宫的弟子叫道:“师伯,您老人家万金之体,何须与那魔头一般见识?对付这等妖孽,更不须讲什么情面规矩,大家将他乱刃分尸,亦算为天陆除去一害!”
苏真目光如电,射在那道人身上,嘿然道:“你是说要将苏某乱刃分尸?”
那道人为苏真目光一迫,竟是心头猛跳,气势顿时灭去三分,但看见退思真人站在身前,又不由胆气一壮,叫道:“不错,像你这般的魔头,正该人人得而诛之!”
苏真哈哈大笑,声音霸道十足,洪亮尤胜退思真人一筹。
众人暗凛道:“这魔头好生厉害的修为,短短片刻工夫,功力竟已恢复恁多!”
正在大伙思忖之际,苏真身形快如急电,鬼魅一般射出十五六丈,自退思真人侧旁风似闪过。
退思真人一惊,仙剑疾刺而出,却未沾到对方半片衣襟,背后那道人却响起一记惨呼,难以置信的望着胸口上被击穿的血洞,哀嚎倒地。
苏真伫立在那道人身侧,手抚赤血面色沉静,徐徐道:“你还不配苏某赐上第二剑!”
退思真人见自己的门人在眼皮底下被杀,又惊又怒,且有几分羞惭,低声喝道:“苏真,你杀我太清弟子,贫道说不得要讨回公道!”
静神仙剑碧光如瀑匹练般,卷向苏真胸前,却已施展出太清宫的“一气三清心法”。
苏真微微侧目,嘴唇一张“咄”的一喝,自口中射出一颗龙眼大小的血红珠子,刹那幻化成一条七爪赤蟒长逾三丈,浑身红光流动鳞甲生辉,庞大的身躯彷佛神龙盘柱,卷住静神仙剑,直要将它绞成碎片。
退思真人惊道:“霓蟒珠!”手中一股巨力涌来,仙剑居然要脱手欲飞。
他急忙抱元守一,催动精纯的仙家真气注入剑刃,可漫天的剑华却已不复存在。
眼瞧着苏真越战越勇,周身法宝层出不穷,甚至连“天陆六珠”之一的霓蟒珠亦施展出来,令退思真人这等耆宿亦难以招架,众人无不骇然。
人群里也不晓得谁吼了一声道:“大家还等什么,一起将这魔头乱刃砍杀了再说!”
悸动的人群顿时炸开,可声音落下半晌,终究没有人冲上前去。
他们或是顾及身分不愿围攻,或是希望作螳螂捕蝉,又或观望犹疑,不敢再蹈煞无痕的覆辙。
两名太清宫的弟子见状,惟恐退思真人坚持不了多久,彼此眼色一递几乎同时拔剑叫道:“苏真,还不受死!”
两柄仙剑次第翻飞,一前一后攻到。
苏真轻蔑冷笑道:“终于又有不要脸子的了!”右手赤血剑扫过一片红光,那两个太清宫的道人闷哼而退,各自的右手尽留在了白皑皑的雪地上。
但苏真的双肋也同时多出了两道伤口,汩汩流淌着热血。
他微一分神,退思真人那边压力顿减,乘势手腕一振喝道:“去!”仙剑光华一涨将血蟒震起,还原成了霓蟒珠纳回苏真口中。
但退思真人的真元耗损亦是不小,一阵心浮气喘难以为继。
太清宫此来共有六人,余下三名弟子见同门一死两残,立时红眼,血气冲动底下,齐齐拔剑舍命扑上道:“苏真,我等与你拼了!”
这三名道士皆是太清宫二代弟子中出类拔萃之选,一旦不顾性命的连手猛攻,声势自是非凡,一时间竟将苏真困在团团剑光里不得脱身。
人丛中来自碧落剑派的停涛真人,突然高声道:“苏真已是强弩之末,大伙还犹豫什么,先冲上去将他乱刃劈死再说!”
原来,昨日碧落剑派与苏真一战死伤惨重,碧落七子中的停风真人,亦为苏真重创,差点废去半条左臂,却仍教苏真从容脱困。
今日再见这魔头,碧落剑派上下十数人,更恨不得将其斩于剑下,但接连七阵下来,挑战者非死即伤,已令在场众人渐渐胆寒,倘若不是太清宫出头,或许已无人敢再出手。
然而,太清宫甫一应战,就死伤了近半,连退思真人都吃了暗亏,再这么下去,只怕又要让苏真逃脱。
停涛真人心中清楚,倘若在场这百余高手一齐攻上,任苏真有通天修为也插翅难飞。
只不过,大家各有顾忌,更想拣着后手便宜,所以人心涣散,才令苏真个个击破。
眼瞧太清宫的情形也不太妙,故此停涛真人才高声喊喝,鼓动起众人斗志。
原本正魔两道近百高手,已为苏真惊世骇俗的神功所慑,俱起了退缩观望的念头。此刻见碧落剑派与太清宫连手发难,顿时蠢蠢而动。
人人为着仇恨与贪婪,恐惧与愤怒,化成汹涌的怒潮刹那,将苏真孤独挺拔的身躯,湮没在风起云涌的黄昏雪海中。
剑寒血冷,短短一柱香的工夫,又有六人在赤血剑下丧生。
他们中即有正道太清宫、碧落剑派的弟子,也有魔道中赫赫有名的巨孽,却同在这一场空前绝后的杀戮中,倒在了苏真面前。
皑皑白雪渐渐覆盖地上流淌的鲜血,又迅速被新的血色淹没,天地已成修罗场。
苏真的黑衣浸染了淋淋热血,宛如汪洋中若隐若现的孤舟,却始终伫立在风尖浪口。
随着身上伤口的不住增多,他的神志逐渐开始模糊,体内的真气更是临近枯竭。
“噗!”又一把剑穿透他的虎腰,令苏真在瞬间失去平衡,踉跄朝后。
一个黄衣汉子瞅准时机,又在他后背上加了重重一掌,苏真喷出一口淤血,侧转过身躯,正看到那汉子狰狞的面容。
苏真认出他是凉州泰枫林的山主贺秉,乃是忘情宫的藩属,若在往日,这样的角色根本不配自己动剑,没想今天居然也能在自己身上击下一掌。
贺秉得手后正自狂喜,可他还没来得及笑出声来,就见眼前红光一闪,赤血剑轻轻抹过咽喉。
苏真更不多看他一眼,奋起全身残余的魔气,挥舞手中魔剑,迸发出最后的神威,一连劈翻了三名冲在最前的汉子,端的气吞山河势不可当。
人群不自禁的往后退开些许,现出短暂的宁静。
苏真喘息着探左手拔出犹悬腰间的长剑,陡然发出一记长笑道:“苏某大好男儿,顶天立地,纵然是粉身碎骨,也不会让尔等小人得意窃笑!”
他的心头竟是空明一片,带着一点不甘与失望,最后望了眼茫茫天际,缓缓合目,低低吟道:“大空如幻,真身归兮!”蓦地头顶冒起一团血红光雾,转眼幻化成人形肉身,飘浮在半空无情的大雪中。
那光影浮动闪烁,散发出惊人的杀气,眉目亦迅速变得清晰,一如苏真横眉冷笑,带着说不出的孤傲。
退思真人勃然变色道:“元神出窍!”
原来,大凡修炼之士达到一定境界后,皆可以自身精元凝练成元神。初时体态甚小状若婴孩,随着修为精进则日趋壮大,直至可神游虚空,飞天遁地。一旦遇见强敌,更可祭出元神令修为大增,从而求得置诸死地而后生。只是如此一来颇是凶险,即便不因形消神散而亡,亦将耗费数十年的功力,故此少有人会施展。
苏真原本的修为已到超凡脱俗的大乘境界,端的只差一步即可羽化飞仙。而今元神一出,更如虎添翼,尽管已是垂死之身,但依然惊得百余正魔高手下意识的朝后退却。
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屏住粗重的喘息,紧张的凝视着苏真,这一刻竟显得无比的漫长与寂静,连雪花落地的声音都显得那样清晰。
苏真的元神发出一记清啸,如同震耳欲聋的惊雷,打破了天幕的沉寂与寥落。赤血魔剑如应斯响镝鸣,而起化作一道狂舞的电光,彷佛是要把这灰暗的天空劈裂道道血痕,好教日月重现。
停涛真人厉声喝道:“他要施展‘血龙裂天诀’,快出手拦住他!”
众人被停涛真人喝得一醒,谁都晓得若是让苏真出窍的元神再祭起血龙裂天诀,在场只怕有一半的人难以见到明天的日出!有人骇得嘴唇微抖,喃喃低语道:“这魔头真是疯了,竟要与我们同归于尽!”
这数月来,苏真并非第一次陷入重围,但以往他都依仗着变幻无穷的奇门遁甲之术,与霸道凌厉的绝世修为屡屡脱身。
奇怪的是,这一回却不同了,他打一开始似乎就没有再脱走的念头,纵然是祭出元神,也只为拼到最后的玉石俱焚。
无人能猜透其中的原由,可大家不约而同的觉得,与其面对一个魔王转世般的苏真,还不若让他突围离去的好!
这些想法如电光石火在众人脑海里一闪而逝,耳朵里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飘渺清越的剑锋镝鸣。一束柔和绚丽的碧光自云层深处亮起,就像点燃这黄昏暮色的烟火,映照得雪地一片荧光。
苏真猛地睁开眼睛,目光凝望着那束正朝高冈飞射来的碧光,嘴角忽然浮现起一缕奇异的微笑。
这碧光着实来的太快,未等旁人有所反应竟已掠至高冈,轰然一声如繁花般盛绽开来,直激得诧紫云岚迭飞,漫天罡风肆虐呼啸。
所有人被迎面压来的巨大剑气迫得胸口窒息,眼前恍惚有无数五颜六色的光晕飞舞,再顾不得苏真,急急退身自保。
这一击之威,竟比苏真的血龙裂天诀更加凌厉迅捷,却多了三分王道正气。而且,剑气里不含丝毫杀机,更无一人真正伤在了剑下,端的做到绵里藏针,犯者乃伤的境界。
退思真人毕竟修为深厚,丹田真气一沉稳住身形,呵斥道:“水轻盈,你竟敢救走苏真!”手中静神仙剑倏忽腾起,竟也是祭起御剑仙诀直追那束碧光。
“砰!”两道亮丽剑华于高空中结结实实撞在一起,静神仙剑闷鸣如雷飞转而回,退思真人全身真元早与仙剑融为一体,此刻亦是感同身受的哼了一声,抚胸连退数步。
那束碧光亦是一黯,依稀现出仙剑真身,但去势却分毫不减,如风拂平野转瞬已在百丈开外,消失在迷茫的雪夜里。
停涛真人抢前三步,亦飞出仙剑,奈何碧华去远追之不及,仙剑在空中兜了两圈早感觉不到对方的气机,惟有空手返回到主人手上。
这些事情宛如兔起鹘落,快到令人窒息,等到尘埃落定,高冈上已人去楼空,黄鹤缈然。
其实在场之人,无一不是出类拔萃的高手,否则亦不够资格参与围剿苏真之役。奈何来人修为着实的惊世骇俗,绝不在苏真之下。更兼之方才众人的注意力皆集中于苏真元神上,完全未料到,居然有人敢于重重围困中斜刺杀出,救得苏真那魔头。
饶是这样,退思真人等人也感到颜面无光,停涛真人望着剑华消失的方向沉声道:“云生水起诀,果然是水轻盈!”
退思真人摇头道:“水仙子乃天一阁嫡传弟子,这么做着实令人费解!”
停涛真人功败垂成心中亦自恼怒,闻言道:“她自甘堕落,救走苏真。贫道倒要看看,异日水轻盈如何向天陆正道和她的师门交代?”
周围众人窃窃私语,脸上都凝起一层忧色,纷纷想到若是苏真有水轻盈襄助,恐怕日后想要对付他便更加困难了。
※※※
一阵浓烈的伤口疼痛刺醒苏真的神经,他低低哼了声睁开眼睛,温暖的篝火映入眼帘,朦胧中有一熟悉的声音轻轻道:“你终于醒了。”
听到这人的话语,苏真心情顿时一松,目光落在眼前那张秀雅绝伦的玉容上。水轻盈跪坐在篝火旁,温柔的眼神正凝视着他的面庞,在那平静的神情背后,苏真不难读到隐藏着的欣喜与宽慰。
她的面色亦有些憔悴,先前硬接一记退思真人的御剑,又毫不停歇的飞逸数百里地,真元耗损自不在话下,更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方才为救治苏真,又消耗去甚多的仙家真气为其护持心脉,疏通淤塞的血管,直比恶战连场还要累人。
苏真隐约回忆起昏迷前的情形,在那空旷的高冈上,漫天飘洒着大雪,无数正魔两道的高手犹如饿狼疯狂的扑向自己。当元神出窍的那刻,有一抹碧色的剑光亮过天际,他终于见着伊人的身影。
望着水轻盈略显疲惫的玉容,苏真微一皱眉道:“你受伤了?”
水轻盈摇头道:“我没事,你的感觉如何?”
苏真以内视之术略微检查了一番,冷笑道:“那些想夺《晓寒春山图》的人恐怕要失望了,苏某的这点伤居然换回数十条性命,着实不亏。”
水轻盈叹息道:“你永远都是不肯示弱,元神出窍,真元耗尽岂同儿戏。”
苏真不以为然道:“哪有那么严重,你也忒小题大做了。不出三两月,苏某又可啸傲四海,睥睨九州岛,让那些贪图天道的鼠辈莫之奈何。”
他的话刚说出口神色却变的寂寥,原来想起自己已输了那盘棋,纵然修为尽复,也不可能再有叱吒天陆的峥嵘岁月了。
他沉默了下来,才发觉自己正躺在柔软的松叶上,身子底下还铺了一件蓝色衣裳,显然都是水轻盈心细布置,以免自己为寒气所伤。
而尽管春寒料峭,但那温暖的篝火却洋溢着腾腾热气,令自己丝毫不觉得寒冷。
苏真挣扎着想坐起来,却险些迸裂了已敷上药膏的伤口,直疼得额头渗出冷汗,却硬是咬牙不吭一声。
水轻盈见状轻嗔道:“你伤势恁的严重,能苏醒已是奇迹,却还恁的乱动。”话是这么说着,却已急忙伸手,小心翼翼的扶他靠住背后的石壁。
苏真没有回答,艰难的从身下抽出衣裳道:“我须将它还给你,莫要被我身上的血给弄脏了。”说完这话他忽然一怔,原来衣上早沾满自己的鲜血。
水轻盈接过衣裳幽然道:“你的性命都差点没了,却惦记我的衣裳作甚?”
苏真微一摇头,澹然道:“如今我不是没事了么?”
水轻盈蹙起秀眉说道:“你才说了几句话便开始气喘,还不赶紧打坐调息?”
苏真微微一笑合起双目,感到丹田里一团暖流在徐徐流淌,默默的积聚着体内魔气。
他微微一想,就猜到这必是水轻盈在自己昏迷时,喂服了天一阁的“冰莲朱丹”,不然断不会有此迅速的功效。
他盘膝凝神,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空明境界,逐渐积聚的真气在体内经脉中游走了九个大周天,脸上重新有了一点血色。
水轻盈只默默的望着他,眼中尽是柔情。两人陷入奇妙的沉默,只听见篝火清脆的劈啪作响,隐约还有外面传来的风雪呼啸。
一个多时辰后,苏真调息已毕睁开眼睛,环顾四周问道:“这是哪里?”
水轻盈回答道:“是天洛山中的一处洞穴。我救下你后不敢在那附近逗留,故此向西御剑飞行了八百余里,才找到这藏身之所。”
苏真道:“我昏迷了很久吧?”
水轻盈说道:“现在已是后半夜了,你昏睡了大约四个时辰,再过没多久,天便该亮了。”
苏真“嘿”了声道:“居然睡了这么久,好像已多少年没有过。”
水轻盈明眸注视着他,轻声问道:“苏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与他们以死相拼?”
苏真的目光却是瞧着燃烧的篝火,淡淡道:“我高兴。”
水轻盈苦笑道:“你瞒不住我的,你是要迫轻盈出手,好知道你自己在轻盈心目中的分量,对么?”
苏真神色不动,徐徐道:“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你终究割舍不下天一阁,而我也已输去了那盘棋。”
水轻盈清澈的目光紧紧凝视着他的面庞,低声道:“你分明可以赢下那局棋,却为何在最后关头推秤认输?”
苏真道:“那样不正是如你所愿么,还问这多为什么作甚。”
水轻盈深吸一口气,语调低沉有力的回答道:“如果,在我内心里却是期盼着你能赢呢?”
苏真的身躯一震,但终于没有扭转过头来,依旧侧对着她道:“可惜,说这个都没有用了,我的确是输了。”
水轻盈颤声道:“苏真,你为何不愿承认自己少了一枚棋子,为何不敢赢下轻盈的赌局?你明明知道自己瞒不过我,却为何还要自欺欺人?”
苏真没有回答,握紧的双手却在微微颤抖。
水轻盈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不屑说出认输的真相,也不屑乞求轻盈,但你是否又曾想过我的感受?苏真,我并非是你随意安排摆布的玩偶。”
苏真猛然抬眼,水轻盈无畏迎上他的目光,静静道:“然而你却是个懦夫,永远也不敢对轻盈表白,而宁可以性命作为赌注,寻求你内心渴望得到的答案。莫非,你真的是如此吝啬于那么几句言语?”
苏真这才开口道:“你错了,一直以来在刻意逃避答案的人,并非我,而是你。天一阁嫡传弟子,这个名头光环闪耀,却如同一把枷锁牢牢禁锢住你。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水轻盈,你又是否知道自己到底渴求的是什么,而即便知道了,又是否敢迈出那最后的一步?”
他萧索的笑了笑,充满疲倦的况味,缓缓道:“这些年,我们一直玩着你逃我追的游戏,现在我已感到厌倦。该做的我已做过,当说的我也都说了,等今天的日头升起时,我会去做最后一件未完成的事情,而后就实践对你的承诺,退隐聚云峰。我本以为这些话永无机会让你晓得,没想老天毕竟开了一回眼,教你我能够在这山洞里,把所有藏在心中的话都说出口,亦算是不错的了断。”
水轻盈幽幽道:“你可知道,在你离开茶馆后,轻盈有问一心大师今后当何去何从。一心大师却回答说,灵山自在各人心中求,轻盈的答案只在自己心中,却因心有魔障而无法看见。当你在无名高冈上祭出元神的那一刹那,我终于清楚的明白了,这个纠缠折磨自己那多年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她轻轻起身,走到苏真面前垂下娇躯,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那一刻,轻盈的心中没有了天一阁的缭缭青云,没有了正魔瓜葛,唯一的念头就是清晰的知道,你绝不能死!”
“啪!”篝火里暴出一簇火星,温暖的空气弥漫在两人的衣间指上。他们便这么静静的面对着彼此,忽然聆听到对方的心房跳动,直觉得外面的风雪倏然去远。
如今,已是早春。
第四章 山
“当——当——当——”悠扬柔和的晚钟回荡在暮色青山间,云林禅寺沐浴于黄昏霞光之中,红墙碧瓦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淡淡金色,显得无比静谧肃穆。一条青石铺就的山道自山门迤俪而下,两旁青松参天,溪涧淙淙,直沿伸进山中绮丽多彩的云岚深处。
连下两天的大雪终于在中午时分停下,厚厚的积雪将这青翠山色银装素裹,更有晶莹的冰棱悬挂于松石亭阁,闪烁着熠熠光辉。
一个黑衣男子徐徐行走在幽静的山道上,耳中听得鸟鸣涧涌,背后是一轮浑圆落日渐渐下沉。苍山负雪,晚霞满天,他便如闲庭漫步踯躅风里。
巍峨的山门越来越近,那山门上的巨幅匾额已经清晰可见。傍晚朦胧如雾的光线里,“云林禅寺”四字静静的闪耀着金辉。
黑衣人走完最后一级山道石阶,抬起头端详了片刻的匾额,然后向着侍立在山门外的八名知客僧人澹然道:“请小师傅通禀一心大师,便说苏真践约来了。”
听到黑衣人的名头,八名知客僧人同时面色微变。数日前苏真孤身闯上云林禅寺连伤数名佛门高手,更在金佛上题下侮辱之词,早成为轰动全寺的大事。
这些知客僧人不过是云林禅寺的三代弟子,身分较为低微,故而那日未有见过苏真的真面,但对其大名却如雷贯耳。想那云林禅寺开山千多年,与翠霞派并称天陆正道七大剑派之牛耳,何曾被人如此凌辱过?
八名知客僧人中年纪最长的一个法号唤作“静晦”,生性也是沉稳持重,闻言朝着苏真躬身合十道:“请施主稍待片刻,小僧这便去禀告。”
苏真双手负后轻轻颔首道:“叨扰了。”
静晦快步走进山门,消失在一堵照壁后。他的身份在云林禅寺中自不能随意叩见方丈,因而需先将此事禀报于掌管寺中外事的执香殿首座一愚大师。如此辗转通报再等到一心大师知晓,自需耗费不少工夫。
苏真却出奇的耐心,眼看日薄西山,山中光线越来越暗,他脸上也不见半点焦急不耐。那七个知客僧人不时紧张的望上他几眼,惟恐这个名动天陆的大魔头突然狂性大发暴起伤人,自己不免要遭池鱼之灾。
可怕什么来什么,苏真倒还没有发难,山门内却闯出数名僧人。当先一人身材魁梧一脸怒气,根根黑色虬髯倒卷而起,一见苏真便喝道:“好你个魔头,竟还有胆再登我云林,莫非真当我佛门子弟是好欺负的么?”
苏真认出他来,却是当日下山截杀自己,抢夺《晓寒春山图》的众僧之首,云林禅寺大悲殿首座一正大师。
他朝这身材高大的老和尚一翻眼,鼻子里哼道:“云林禅寺难道成了阿鼻地狱,旁人都来不得了么。”
一正大师怒道:“旁人都来得,惟独你这魔头不成!”
苏真“哈”了声,慢条斯理道:“可惜苏某不仅已经来过一回,还好端端的离去,也没见谁有本事把我留了下来。”
这话正戳在一正大师伤疤上,他脸色涨红盯视苏真道:“今日贫僧偏就要把你留下!”
苏真不以为然道:“出家修行之人,却动不动就发偌大火气,纵有慧根怕也有限。那日苏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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