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惠侯回到行辕,毗人伺候他脱下裘衣,换过衣服,扶他坐于主 位。刚刚坐定,陈轸、公子卬就匆匆进来,叩拜于地。 魏惠侯满脸笑容,显然兴头正盛,朝二人扬下手道: “快快请 起,看席!” 陈轸、公子卬起身,入席。 “方才宴席上,”陈轸不无叹服地说,“君上气势如虹,威震诸 侯。反观周王,唯唯诺诺,抖抖索索,哪有半点儿天子气度!” “唉,”魏惠侯轻叹一声,“寡人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君上,依臣看来,大周王气,似已尽了!” “爱卿不可乱语。”魏惠侯敛起笑,犀利的目光射向陈轸,“伐 秦之事,诸侯可有议论?” “秦人触犯天威,诸侯皆曰该伐!” “哼,”魏惠侯嘴角浮现一丝冷笑,“他们哪里是想伐,不过是 想浑水摸鱼罢了!” “君上圣明!秦人坐大,已成我心腹大患。天赐良机,稍纵即逝, 君上立断,非天下圣主莫能为也!
“秦公重用公孙鞅改制,严刑苛法,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寡人 即使容他,上天也不答应!”魏惠侯转向公子卬,“卬儿,三军怎么样 了?” “回禀君父,”公子卬拱手应道,“三军早已备妥,裴英所部三 万锐卒已抵阴晋;另有三万屯于陕、焦,随时可发函谷道;西河郡龙 贾将军的五万锐卒也都枕戈以待。君父只要一声令下,儿臣愿引精兵 五万,直捣咸阳,生擒秦公,交君父发落!” “呵呵呵,”魏惠侯捋须笑道,“引军五万,有气势!遥想当年, 寡人北战赵国,南征韩国,西伐秦国,引军亦是五万!” “君上,”毗人趋进,禀道,“白相国求见!” 魏惠侯略怔,扬手:“宣!” 白圭趋进,叩拜道:“臣叩见君上!” 魏惠侯扬手:“老爱卿,请起请起!” 白圭起身入席。 “夜已深了,”魏惠侯盯住他,“爱卿该当歇息才是,何事这般 匆忙?” “听说君上要伐秦,臣睡不着呀!” “呵呵呵,”魏惠侯给他个笑,“说说看,爱卿为何睡不着?” “今日之秦已非昨日之秦。公孙鞅变法十年,秦仓库满足,兵革 犀利,我若仓促伐之,必是两败俱伤!” “哼!”公子卬一脸不屑,“白相国,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仓促伐秦?还有,这还没战呢,你又怎么断出是两败俱伤?你是商贾出身, 当会算账,这就掰指头算算,六十年来,大魏武卒与秦人在河西大小 三十余战,秦人胜过几回?秦人即使夺得一城半池,又能立足几 日?” “君上,”白圭没有睬他,顾自说道,“听老臣一句,眼下诸侯 云集,盛典在即,我万不可计议伐秦,更不可操之过急呀!” 魏惠侯眉头微皱:“依老爱卿之见,秦人何日可伐?” “王霸之业,首在务本!国之根本,为治在人才,为政在农商,不 在兵革之利。昔日先君招贤纳士,求本务实,方使大魏雄霸中原数十 年。然而,时过境迁,今非昔比。齐公励精图治,急追直上;秦公变 法改制,日新月异。君上不可视而不见啊!” “老爱卿,”魏惠侯敛起笑容,“你是不是想说,寡人既不及齐 公,也不及秦公?” “臣并无此意!” “唉,”魏惠侯长叹一声,“今日看来,爱卿是真的老了!” 白圭眼中出泪:“君上——” “老爱卿呀,”魏惠侯半是苛责,“不是寡人数落你,你呀,治 国、治民都算高才、大才,可就是看不清天下大势,更不用说料理列 国事务了。看来,孟津这儿用不上你了,还是去大梁修大沟吧。大沟 能否如期完工,既关系到农,也关系到商,正是你所说的求本务实!” 白圭起身离席,深叩于地,双眼泣泪:“君上——” “去吧!”魏惠侯不耐烦了,扬手指向帐门,“明日辰时起程!” “臣告退!”白圭起身,叩拜,步履沉重地退出。 魏惠侯缓缓站起来,目送白圭颤巍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辕门外 面。 “君上,”陈轸笑容可掬,“君上,听说大沟就要贯通,相国大 人这又躬身前去,通水指日可待,这可是列国大事啊!” “哼!”魏惠侯显然仍在生白圭的气,“务本务本,迂腐之见!什 么是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才是本!若是没有吴起、乐羊的攻伐筹 谋,若是没有所向披靡的大魏武卒,先君何以威服列国? 大魏何以雄霸至今?上将军听命!” 公子卬起身,拱手道:“儿臣在!” “诏命,”魏惠侯转对毗人,“封上将军魏卬为主将,龙贾为副 将,魏申为监军,起三军一十二万,战车一千乘,择吉日伐秦!” “魏卬领命!” 魏惠侯转对陈轸:“陈爱卿!” 陈轸起身应道:“臣在!” “列国那边,你可有筹划?” “禀君上,臣以为,可使韩、赵各出步卒三万,兵车各一百乘, 助上将军一臂之力,至于其余列国,可视财力多寡,为三军分担粮草 辎重!
“甚好!”魏惠侯点头,“列国重在参与,不能指靠。至于赵、 韩,你可知会赵侯、韩侯,就说秦降之日,凡赵、韩所得土地,尽归 他们所有!” “臣领旨!” 是夜凌晨时分,韩虱再度走近那棵大树,嗖嗖几下爬上去。少 顷,树冠里一阵响动,一个黑影嗖的一声飞出,直射天空。 是只大鸟! 林中有人大叫:“快,射下它!” 乱箭齐射。 空中落下几根羽毛,大鸟飞远。 一群魏卒围向大树,几十张弓弩瞄向树冠。 韩虱出溜下来。 韩虱看向站在中心位置的公孙衍,故作惊愕道: “咦,这不是公 孙兄吗?你这是做什么呢?” 公孙衍冷冷一笑,转对众人:“抓起来!” “哈哈哈哈,”韩虱扔下长剑,仰天长笑,“来呀!” 当公孙衍押着韩虱返回时,白圭已在准备上路。 “主公?”公孙衍急走过来,疑惑地看着他。 “唉,”白圭长叹一声,看向军士,“抓到他了?” “抓到了!” “可有证物?” “没有。”公孙衍摇头,“我以为与他接头的是人,没想到是只 大鸟,待张弓射它,已是迟了,只落下这几根羽毛。”摸出几根羽 毛。 白圭老眉皱起:“只有几根羽毛不成呀!” “是哩,”公孙衍有些沮丧,“事已至此,怎么办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白圭长叹一声,看向远近的营帐,“这儿 的事,秦人迟早会知。”目光转向不远处的韩虱,“只是,秦人竟然 钻到上将军身边,难保宫中没有。这个仗,还怎么打呀?” “这事儿得禀报君上!” “怎么禀报?”白圭一脸无奈,“君上嫌我聒噪,让我去修大 沟,这就得走。” “哦?” “这样吧。你以相府名义将那人交给上将军,不要说他是秦人, 只讲清楚是在哪儿抓到他即可,就说他几度接近诸侯行辕,有行刺嫌 疑!这个罪名够大了,让他自己解释去!” “犀首明白。” “我这就去了。”白圭交代道,“会盟之后,你就守在安邑相 府,有何急事,从速报我!”
“犀首遵命!”
翌日,秦宫复兴殿里,宫人抱着一只黑雕匆匆走进。宫人从黑雕 腿上解下密函,交给内臣。内臣接过密函,展开,呈送秦孝公。 秦孝公接过,读毕,置于几案,眉头锁起,有顷,目光转向坐在 陪位的景监。 “君上?”景监回视秦孝公。 秦孝公闭上眼,朝内臣努嘴。内臣会意,拿过信函,递给景监。 景监接过,看完,再度看向秦孝公。 “景爱卿,”秦孝公不无懊悔地说,“事急矣,你这就进山,请 大良造速回!” 景监拱手:“臣领旨!” 在八百里终南山中段一处群山环护的山坳里坐落着一片军帐。正 对辕门处是一个巨大的演兵场,大良造公孙鞅站在观演台上,全神贯 注地观摩一场特技表演。 眼见孝公执意不赴孟津之会,公孙鞅的第一反应是巡视三军。迄 今为止,公孙鞅的变法已历十余年,前些年的重点在富国,近几年旨 在强兵,特别选出五万青壮组建一支新军,分散在这片大山深处,按 照他亲自编写的强军新法秘密教战。 这些新兵正是魏人奸细想要探明白的。 竞技场上,一个身上未着任何盔甲的士兵灵敏地左蹦右跳,一手 执盾牌,一手执一种西方戎狄所用的可刺穿牛皮的利刃,正与一个身 披重甲的士兵演习攻防。几个回合下来,全身重甲的士兵上气不接下 气,破绽百出,“伤”痕累累,那名无甲兵士竟是毫发未损。 公孙鞅看得呆了,问道:“司马错,这叫什么招法?” “回禀大良造,”官大夫司马错朗声应道,“这叫丢盔卸甲,是 末将专门用来对付大魏武卒的!” “嗯。”公孙鞅捋须,“以无甲对有甲,颇有创意。说说看,你 怎么想到这个的?” “魏国武卒装备精良,战术精湛,我若一对一与其实战,或排阵 布兵正面相抗,不能保证胜算。然而,魏武卒有优势,就有短处。厚 铠重甲,防护有余,灵活必然不足。末将仔细算过大魏武卒的负载, 铠甲、盾牌、刀矛等叠加起来,不下八十斤重。负重累累,且又身裹 一层僵硬的铠甲,既不利于长途奔袭,更不利于在山地林地搏击。我 若丢盔卸甲,轻装上阵,选择林地山泽与魏武卒捉迷藏,定可制胜!” “好样的!”公孙鞅赞赏道,“你还备有什么宝贝?” 司马错双手击掌。 一个全身披甲的士兵走上场来,一手执盾牌,一手执一个足有人 头大小的锤子。整个锤子由硬木制成,锤头裹有铁皮。士兵左右腾 挪,盾牌左挡右遮,锤头所击之处,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公孙鞅看了有一阵,仍是迷惑,转向公孙错: “这是什么名 堂?” “回禀大良造,这是末将特别应对魏国重车的!” “重车?”公孙鞅来兴趣了,急切问道,“讲讲,如何应对?”
“魏车为驷马,马皆重甲,车皆重木,车轴为青铜,车轴上配带 锐器,冲击力超强,防护严密,寻常武器根本伤不到它们。末将琢磨 良久,方才想出这个克法,即诱敌重车进入狭道,阻其途,卸其冲 力,再以此锤重击马首,轻可将马震晕,使马发狂,重可将马震死。 失去战马,魏国战车就如一堆废物,车上之人也就只有挨揍的份儿 了!” “不错不错!”公孙鞅朝他连竖几下拇指,“司马错,你是哪儿 人?” “末将是夏阳人。” “夏阳是个好地方,也算是老秦人呢!” 司马错捏紧拳头,恨恨道:“可恨让魏人占了!” “就用你的双手夺它回来!” 司马错朗声:“诚吾愿哉!” 公孙鞅敛神,不无威严地朗声说道:“司马错听令!” 司马错“啪”地站定:“末将候令!”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官大夫,而是左庶长了!” 左庶长是公孙鞅变法之初由孝公亲自授命的职位。从官大夫一举 跃升为左庶长,连越公大夫、公乘、五大夫三个爵级,司马错一时间 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反应过来,单膝跪地: “末将叩谢大良造提 携大恩!” 公孙鞅转对随身参将:“给左庶长司马将军拨付步卒三万!” 参将拱手:“末将得令!” “左庶长,”公孙鞅转对司马错,“若是立即训练,这三万步卒 何时可以投入搏击?” “半年左右!” “我只给你两个月!”公孙鞅言语笃定,不容置辩,“你还需要什 么?” “末将什么也不需要!” 公孙鞅看向没有任何防护的兵士: “不能完全丢盔卸甲呀。你可 召集工匠,研制轻甲。记住,沙场厮杀你死我活,你的兵士少死一 个,敌人的尸体就增加一个!”指向拿刀的兵士,“还有那把戎刀,也 要改进。刺穿寻常皮甲不足为奇,刺透武卒重铠方为利器!” “末将遵命!” “左庶长,用心琢磨吧,你的对手只有一个,大魏武卒!” “末将遵命!” “听闻附近有眼寒泉,有个叫寒泉子的高士居于此处,你可听说 此人?” 司马错指向南面的一个山尖:“越过山垭就是!” 公孙鞅看过去:“陪我走一趟!” 司马错挑选了几名亲兵,换了便服,陪护公孙鞅走向山垭。约两 个时辰后,几人左拐右转,越过垭口,望见一道幽谷。 果然是一处绝妙所在! 峰峦叠翠,鸟语花香,几幢草舍掩映于苍松翠柏之间,甚是宜 人。草舍旁边是几株古楸,虽只合抱粗细,却也是数百年高龄。 司马错手指远处几幢草舍: “就是那儿,寒泉离草舍不远,寒泉 先生就住在草舍里,听说是个怪人,有不少弟子,寻常人一概不 理。” “晓得了,”公孙鞅点下头,“你们候在这儿吧!”顾自信步走 去。 公孙鞅走到谷底,走向草舍区。草舍不少,有十几间,还有几处 院落。草舍前面是一泓池水,清流见底。一个白须老者一动不动地站 在池边,似看池水,又似在想着什么。 公孙鞅观看老者。老者扭过头,给他个笑。 “请问老丈,”公孙鞅回以深揖,“此处可有乡民传说的寒 泉?” 白须老者回个礼,指向前面的石壁:“就在那儿,客人请看!” 公孙鞅顺手望去,一道清泉正从石缝里汩汩流出,落在池水里, 汇作一道小溪。 “请问老丈,为何叫它寒泉?” “此泉夏寒似冰,是谓寒泉。饮之可祛百病,寿及天年。” “呵呵呵,”公孙鞅笑起来,“怪道老丈在此结舍!” 白须老者微微摇头:“在此结舍的是关尹子,并非老朽!” “关尹子?”公孙鞅怔了,“可是在函谷强留老聃写《道德经》 的那个关尹喜?” “正是!”白须老者点头,“老聃骑青牛辞关西行后三日,关尹喜 恍然顿悟世间诸事,悬挂关印,纵马西追,可惜为时已晚。关尹喜追 悔莫及,踏遍终南山,终未再见老子。关尹喜晓得是老子不愿见他, 连叹数声,在此结草为庐,修道悟真。” “听您说来,老丈当是关尹子的高足了?” “高足不敢当!”老者淡淡一笑,“关尹子晚年,收徒二人,一是 老朽,二是师兄王诩。恩师仙游后三年,师兄出山云游,结舍于云梦 山鬼谷。老朽割舍不下先师故舍,栖居于此!” 得遇真人,公孙鞅激动不已,伏身叩首: “前辈在上,受晚生一 拜!” 寒泉子将他扶起:“客人躯体尊贵,叫老朽如何承受得起?” 公孙鞅起身,略怔: “晚生不过一介书生,前辈何来尊贵之 说?” “呵呵呵,”寒泉子微微一笑,“客人是谁,已经写在脸上了, 大可不必虚饰!只是客人眉心黑气郁结,想是有大事淤心!” 公孙鞅叹服,拱手:“前辈慧眼,晚生叹服!” “客人可随老朽草堂说话!”
寒泉草堂里,几个弟子模样的人席坐于地,各入冥思。寒泉子引 公孙鞅穿过两间屋舍,步入后堂,分宾主坐定。一个年轻弟子走进 来,倒上茶水,退出。 事已至此,公孙鞅也就不再矜持,向寒泉子亮明身份,将孟津朝 会之事约略陈述一遍,末了说道: “魏侯发起孟津之会,意在谋秦。 晚辈力主君上赴会,屡次劝谏,君上不听。若是不出晚辈所料,魏侯 必于近日伐我。眼下秦力虽可一战,但要取胜,并无把握,抑或玉石 俱焚。果如此,于国失去收复河西的良机,于民则是一场浩劫,因为 战场是在秦境。近日晚辈心中苦闷,听闻有高士隐居于此,慕名而 来,果然幸遇前辈!” 公孙鞅如此这般说了半天,寒泉子脸上始终挂着笑,神情似听非 听。公孙鞅意识到是自己在唱独角戏,赶忙打住,拱手道: “晚生不 才,乞请前辈赐教!” “呵呵呵,”寒泉子笑道,“观大良造气色,之所以苦闷,是因 为志郁神昏。寒泉之水可醒神志,大良造要不要试试?” “这……”公孙鞅怔住,不无狐疑地看向寒泉子。公孙鞅不辞劳 苦地赶到此地,并不是为了求泉醒脑的。寒泉子这般说话,明显是在 敷衍。 然而,如果是敷衍,为什么又将自己引入此室呢? “舍人!”寒泉子却是不管这些,朝外叫道。 方才沏茶的年轻弟子闻声走进,躬身望着寒泉子。 “接盆泉水来,客人要清醒神志!”寒泉子吩咐。 贾舍人快步走出,不一会儿,端着一个陶盆进来,里面是半盆泉 水。 寒泉子手指陶盆,脸上依旧微笑: “大良造,泉水来了,请醒神 吧!” 话已至此,公孙鞅不好再说什么,硬撑头皮走上前去,将手伸入 盆中。 两手刚一触水,一股清凉就如过电一般传遍全身,透心彻肺。公 孙鞅深吸一口气,连掬几捧,撩向头顶、面部,大叫道: “快哉!快 哉!” 寒泉子微微一笑:“大良造神志醒否?” “敢问前辈,”公孙鞅觉出话中有话,反问道,“神志醒否,可 有征象?” “若是神志清醒,大良造或能忆起先圣老聃的《道德经》!” 公孙鞅寻思一会儿,不得其解,抬头问道: “《道德经》,晚生 幼年即烂熟于心,即使不洗此泉,也能背诵。” “将欲歙之——”寒泉子没有应答,顾自吟出一句,故意顿住。 公孙鞅顺口吟道: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 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是谓微明……” 后面的“明”字尚未出口,公孙鞅心底一亮,如拨云见日,朗声 道:“晚辈得矣,前辈是说,我当韬光养晦,隐忍为上!”起身叩拜, “谢前辈指点!” 寒泉子也不答话,顺手指向石几上的茶水:“大良造,请用茶!” 公孙鞅端起茶盏,尚未入口,贾舍人进来,朝寒泉子拱手: “先 生,有位雅士进谷,求问这位客人,似有急事!” 公孙鞅苦笑,起身,拱手作别: “晚辈俗务在身,有扰前辈了。 待眼前俗务了却,晚辈一定进山讨教!” 寒泉子起身,拱手道:“老朽恭送,祝大良造心想事成!” 公孙鞅随舍人走到舍外寒泉处,见到所谓的雅士是景监。 不用多问就知道发生什么了。公孙鞅给他个笑,拱手别过贾舍 人,与景监快步走向谷外。 军情危急。 秦孝公等不到公孙鞅回来,就召来嬴虔、嬴驷、车希贤等臣谋议 军事。会场静穆,所有目光都在看着车希贤。 车希贤案前摆了一张硕大的麻布形势图,他指着图上的标识道: “据各方探报,魏侯欲分三路伐我,中路为大魏武卒,共一十二万, 战车一千乘,主将是公子卬,副将是龙贾。公子卬将兵七万,出函谷 道,龙贾将兵五万,出西河郡。左路为韩人三万,兵出宜阳,入函谷 道,主将是宜阳令韩仲;右路为赵人三万,兵出晋阳,经由魏地西河 郡,主将为晋阳令赵豹!” 巨大的压力使气氛分外凝重。 “诸位爱卿,”孝公缓缓抬头,“情势搁在这儿了,大家议议, 可畅所欲言。” 众臣面面相觑。 “车国尉,”孝公看向车希贤,“兵来将挡,你是管兵管将的, 可有什么要说的?” “回禀君上,”车希贤拱手道,“臣以为,就三路大军而言, 韩、赵主将皆为郡守级别,当是协从,不会力战,我们只要抗住中 路,就有胜机!” “嗯,说下去!” “大魏武卒装备精良,气势如虹,长于阵地野战,硬拼于我不 利。但魏人远离国土,粮草难继。反观我们,库满仓实,众志成城。 臣之意,我可据险以守,将魏人拖垮!” 孝公转向嬴虔:“国尉之策是拖,太傅意下如何?” “哼!”嬴虔不屑地哼出一声,“魏人难道是群猪吗?魏人与我土 相接,水相连,河西存粮可吃三年,如何拖垮?打仗不是过家家、兜 圈圈,玩的是战力,是意志。十八年前,我装备不如魏人,人数没有 魏人多,可先君呢,引领我们一路打到少梁,俘了公叔痤,若不是先 君中箭,河西早就收复了!今天的我们难道还不如十八年前吗?” 嬴虔之言掷地有声,群情激动,车希贤吸一口气,没再吱声。 “太傅说得是!”孝公听得激动,握紧拳头,威严地扫视众臣, “寡人励精图治十余寒暑,为的是什么?为的只有一件事——收复河 西!六十年前,魏人霸我河西,掳我臣民,欺我至今!六十年是什么? 是一个甲子!是一个轮回!六十年到了,寡人不想再忍了!寡人意决,倾 秦之力,与魏决战!” 嬴虔、嬴驷、车希贤等人异口同声道: “我等誓死跟从君上,血 拼魏人,收复河西!” 就在众人鸡血满满、同声决战之时,内宰趋进,小声禀道: “大 良造和上大夫回来了!” 秦孝公急切地扬手:“快请!” 公孙鞅、景监趋进,叩拜道:“臣叩见君上!” 秦孝公指下席位:“二位爱卿快起,寡人候你们多时了!” “谢君上!”公孙鞅、景监起身,走向各自席位。 “大良造,”孝公看向公孙鞅,声音激昂,“寡人为逞一时之 快,未听爱卿之言,魏侯果然借此伐我!” 公孙鞅拱手应道:“臣晓得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纵使寡人赶赴孟津,魏侯也必不容 寡人。寡人与魏侯势如水火,早晚都得有个了断!” “是哩。” “河西七百里是先祖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六十年前却沦为魏土, 老秦人无不视为国耻。寡人登基之日就已立下毒誓,河西一日不收 回,寡人一日不瞑目!寡人励志十八年,为的就是与魏一战。不想寡人 还没动手,魏人竟然主动挑衅了,这一战,寡人打定了!”
“是哩。”
“公孙爱卿,”孝公盯住他道,“长话短说,三军不可无主,寡 人候你,是为一道旨令!” 公孙鞅吸一口长气。 孝公转对内臣:“宣旨!” 内臣摸出诏命,朗声宣道: “公孙鞅、车希贤、嬴驷、嬴虔、景 监听旨!” 公孙鞅诸人尽皆起身,叩拜:“臣候旨!” 内臣宣旨: “诏命公孙鞅为主将,车希贤为副将,嬴驷为监军, 嬴虔司粮草辎重,景监司邦交,举秦之力,与魏决战!” 车希贤、景监等四人齐声应道:“臣受命!” 唯有公孙鞅一动不动。 十几年来,在重大事件面前直截了当地做出决断,在秦孝公来说 这还是第一次。从终南山回来的路上,公孙鞅已经想好御敌良策,但 秦孝公并未向他征询一句,显然是在内心深处认为与魏国决战的时机 已经成熟。而这一点正是公孙鞅深为忧虑的。大敌当前,君心浮躁, 则国家危矣。 秦孝公盯住公孙鞅:“公孙爱卿?” 公孙鞅叩首,声音虽轻,分量却重:“臣请君上收回成命!”
“公孙爱卿?”孝公震惊了。
公孙鞅语气坚定: “臣以为,就眼下情势而言,我不能与魏决 战!” 众人惊骇。 “公孙爱卿,”孝公不解地盯住他,“大敌当前,我不与敌决 战,该当如何迎敌?” 公孙鞅一字一顿:“俯首求和!” 气氛一下子炸了。 “公孙鞅,”嬴驷厉声质问,“大敌当前,你不战先降,是何居 心?” “哼!”嬴虔哼出一声,“是何居心无须问他,我这双老眼早就看 得清清楚楚!若论耍嘴皮子玩心眼儿,此人没的说。若论真刀实枪拼 杀,此人只能孵软蛋!” 景监看向车希贤。 车希贤也是茫然。 “殿下、太傅息怒,”公孙鞅朝二人拱手,“请容鞅一言!” “哼!”嬴虔脸转向一边,不屑地又哼了一声,“胆小如鼠之人, 还能有何说辞?” “敢问国尉,”公孙鞅看向车希贤,“眼前情势是敌攻我守,现 实是,除一条处处可渡的洛水之外,我八百里秦川可有天险?靠各个 城邑的城墙吗?” 见公孙鞅掉转矛头对准自己,车希贤蒙了。 “再问国尉,”公孙鞅的目光直逼过来,“仅凭城墙,我们能守 多久?” “三年吧。”车希贤嗫嚅道。 “你有几成把握据守三年?” “五到六成!” “是五成,还是六成?” 车希贤半是嗫嚅:“五成!” “君上,”公孙鞅转过头,目光转向孝公,“仅有五成胜算,这 战能开吗?” 秦孝公显然也冷静下来,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哼,”嬴虔冷笑一声,“人家欺上门来,我乃保家卫国,还论 几成不几成的,是欺我秦人无血性吗?” “公父,”嬴驷激动道,“公叔说得是,我乃保家卫国,没有几 成不几成的事!儿臣愿做先锋,引敢死之士,与魏决一死战!” 孝公看向公孙鞅。 “君上,”公孙鞅目不斜视,两眼只盯孝公一人,语气愈发坚 定,“明知不可以战,硬要去战,是匹夫之勇!逞匹夫之勇是取败亡之 道,非明主所为!明主立世,当伸则伸,当屈则屈。昔日勾践卧薪尝 胆,方有大图——” 这是在公然批评嬴驷意气用事。 嬴驷暴怒,震几而起,刚要发难,孝公剜他一眼,轻咳一声。 嬴驷识趣,气呼呼地坐下。 “公孙鞅,”嬴虔手指公孙鞅,“你只记得卧薪尝胆,却忘了卧 薪之前,勾践先有一战!” 公孙鞅缓缓转向嬴虔,字字如锤,毫不退让: “太傅真的认定魏 罃只是夫差之辈吗?” 嬴虔又要辩理,孝公摆手止住。 “诸位爱卿,”秦孝公扫视众臣,“如何御敌,明日再议!”转对 内臣,“诏命收回!” 入夜,复兴殿里,秦孝公皱着双眉来回踱步。不一会儿,门外传 来一阵脚步声,内臣走进来,小声禀道: “君上,您要的物事,全备 妥了!” “哦,”孝公随手一指,“拿进来吧!” 内臣拍手,两个宫人各抱一捆稻草,一个宫女平端一个铜盘,盘 中放着一只苦胆,鱼贯而入。 内臣起身,引领他们走到墙角,指着冰凉的地砖: “干草铺在这 儿!” 两个宫人铺好干草,内臣比量几下,亲手将苦胆悬吊起。 一切收拾停当,内臣吩咐三人出去,对孝公禀道: “君上,全都 放置妥当了。所用干草是南方稻草,所用苦胆是南方最苦的水牛之 胆,就连悬胆所用的绳子和悬吊的高低,也与越史所载一丝不差。” 孝公摆下手,内臣退出。 孝公在稻草上躺下,望着悬在头顶的苦胆。 孝公慢慢地将苦胆拉过来,放在唇边,闭上眼睛,伸出舌头,朝 苦胆轻轻舔去。 岂料舌尖一触苦胆,孝公就从稻草上弹起,大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急走进。 一脸苦相的孝公连声叫道:“水!水!水!” 内臣显然早有准备,轻轻拍手,候在门外的宫女端着一个托盘快 步趋进,托盘上放着一碗清水和一碟黑糖。孝公接过水碗,连漱几 口,又挖一匙黑糖塞入口中,总算感觉好些。 内臣看向稻草和苦胆:“君上,要收吗?” “拿上,摆驾太庙!” 大半夜的要去太庙,内宰怔住了,小声道:“君上?” 孝公横他一眼,提高声音:“太庙!” 一行人马赶至太庙,已是后半夜。太庙得报,早已燃起灯烛。孝 公大步走进主殿,吩咐内臣掩上殿门,在先君献公的牌位前铺上稻 草,悬上苦胆。 万籁俱静,烛火映照着一溜牌位,清一色是秦国的列祖列宗。 孝公支走内臣,独自跪在稻草上,闭眼舔向眼前的苦胆。 一阵奇苦由口舌涌入,袭遍全身,孝公强自忍住。 待苦味过去,孝公又舔一口。 孝公一口接一口地舔。 孝公推开苦胆,缓缓站起,移动脚步,由先祖开始,挨个巡视列 祖列宗的牌位。 看着他们的谥号,孝公的心渐渐静下,眼前浮出一系列场景。 ——先祖恶来效力于纣王,被周武王斩杀。 ——为殷出使的先祖蜚廉得知纣王死,持使节设石坛向纣王禀报 使命。 ——蜚廉躺入设坛时挖掘出的石棺中,为殷商尽忠。 ——先祖造父驾四骏狂驰,一日千里,车子却行驰平稳,周缪王 稳稳地站在车上,平定叛乱;周缪王赐邑造父赵城。 ——先祖非子养马,周孝王赐封秦嬴。 ——先祖世父与西戎血战。 ——犬戎作乱,杀死周幽王于骊山,先祖襄公长驱救主,与犬戎 血战。
——先祖襄公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阳,平王封襄公为侯爵,赐岐山 以西之犬戎土地。 ——先祖缪公与晋君大战,俘获晋君,得河西地。 ——魏将吴起在少梁筑城,夺河西地。 ——先父献公围攻少梁,与魏将公叔痤激战,中箭薨于一棵大松 树下。 ………… 孝公闭目,耳边响起嬴虔的声音: “人家欺上门来,我乃保家卫 国,还论几成不几成的,是欺我秦人无血性吗?” 接着是公孙鞅的声音:“明知不可以战,硬要去战,是匹夫之勇! 逞匹夫之勇是取败亡之道,非明主所为!明主立世,当伸则伸,当屈则 屈。昔日勾践卧薪尝胆,方有大图……” 秦孝公回到献公牌位前,跪下,思忖道: “先祖前仆后继凡数百 年,使我大秦雄立西疆,所行大略无非有三:一是血战西戎,二是尽 忠周室,三是隐忍养晦。眼前局势确如公孙鞅所言,血战没有胜算, 魏罃这又裹挟天子,得了道义,看来公孙鞅说得是,于我唯有隐忍养 晦一途可走了!” 这般七想八想,孝公一宵未眠,熬到天亮,稍稍梳洗一下,不及 用膳,吩咐内臣摆驾大良造府。 公孙鞅平素就有起早的习惯,这日起得更早,因为他也一宵未 睡,一直在琢磨如何使孝公改变态度。 秦孝公进来时,公孙鞅正在院中晨练,一把宝剑被他舞得上下翻 飞,一片光影。孝公看了有一会儿,脱口而出:“好剑法!” 公孙鞅收住脚步,见是孝公,吃了一惊,掷剑于地,叩道: “臣 叩见君上!” 秦孝公急走上来,一把将他扯起:“爱卿快起!” 二人走进府中,分主仆坐下。 “爱卿呀,”孝公眼望公孙鞅,缓缓说道,“昨儿晚上,寡人尝 过了。” 公孙鞅一下子未能反应过来,愕然道:“尝过什么了?” 秦孝公微微一笑:“就是越王勾践曾经尝过的东西!” 公孙鞅心中一阵感动,口中却道:“滋味如何?” 秦孝公依旧微笑:“刚开始苦不堪言,到后来却是苦中有甘哪!” 公孙鞅凝视孝公,知其态度已有改变,心里一阵高兴,顺口接 道:“君上,苦后之甘,才是真甘哪!” “爱卿啊,”秦孝公敛起笑,语气沉重,“寡人躺在一堆稻草 上,通宵未眠,两眼望着苦胆,耳边回响着爱卿的话。天明时分,寡 人终于想明白了。是的,现在看来,勾践的运气当真不错,因为夫差 居然给了他卧薪尝胆的机会。” 公孙鞅心情激动,沉声应道: “羚羊后退,为的是一跃而起。勾 践尝胆,为的是夫差自焚!君上,眼下局势,进一步,玉石俱焚! 退一步,乾坤扭转!” 秦孝公眼睛睁大:“你是说乾坤扭转?” “是的。”公孙鞅郑重点头,“臣敢问君上,秦国励精图治十余 载,难道只为一雪河西之耻吗?” 秦孝公低头沉思,有顷,抬头望向公孙鞅:“愿闻爱卿高论!” “君上,变法十年,我国有章法,民有余力,库有积粟,士有斗 志,如果真的与魏人开战,正如车将军所说,我或有胜机,未必真 败。君上若是只图一时之快,我大可一战,至于鹿死谁手,臣实难料 知。君上若是图谋长远,臣以为万不可战。一旦开战,我就必须一战 而胜,将魏人彻底赶到河东!” 秦孝公轻轻点头。 “君上,”公孙鞅侃侃接道,“只要我们坐拥黄河天堑,东取 崤、函,南谋武关,就可成为四塞之国,进可威逼山东,震慑列国, 退可据险以守,安然无虞!” “唉,”秦孝公轻叹一声,“爱卿所说,正是寡人梦中所系啊!” 公孙鞅微微一笑:“只要君上后退眼前一步,这一切就不是梦!” 秦孝公惊讶地看着他。 “臣确信,”公孙鞅语气坚定,“不出三年,非但国耻可雪,河 西可得,黄河天堑可据,秦、魏之间也将强弱易势,浮沉尽由君上主 宰!” 秦孝公的神色由惊讶变为犹疑,继而轻轻摇头,苦笑一声: “爱 卿啊,你不要宽慰寡人了,既然是俯首求和,咱俯首求和就是!寡人已 经想明白了,能低头者方是真英雄。只是,寡人眼下尚有一虑……” “臣愿闻!” “魏罃蓄谋已久,决意伐我,如今更是箭在弦上,不可不发。纵 使寡人眼下愿意低头,只怕此人也是不肯哪!” “君上放心,”公孙鞅微微一笑,“只要臣躬身前去,多送厚 礼,想他不会拒绝!” 秦孝公难以置信地看向公孙鞅,许久,果断地摇头: “谁去都 行,爱卿独不能去!” 公孙鞅渐渐敛起笑容:“君上!” 秦孝公的语气略有缓和: “爱卿可否记得当年之事?那年魏相公 叔痤力劝魏罃诛杀爱卿,魏罃未杀,听说是追悔至今。爱卿若是孤身 使魏,岂不是飞鸟投罗?再说,寡人身边,也不可一日无卿啊!” “君上放心,当初魏罃未杀臣,今日更不会杀。再说,臣也不是 孤身一人。不瞒君上,臣早已物色了帮手,只要此人在侧,大事必 成!” “帮手?”秦孝公愕然,“他是何人?” “陈轸!” “不行不行!”秦孝公连连摇头,“魏国实权尽在白圭手中,陈轸 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上大夫,连卿都不是,如何能成大事?” “君上,”公孙鞅微微一笑,“此人爵位不高,志向却大,早已 盯上了白圭的相位,寻常卿位还难入其眼呢。这且不说,此人更是二 目有障,只要瞄到名利,必是视物不清。” “爱卿是说,此人是个名利小人!” “小人用功,力可覆鼎啊!” 见公孙鞅说得如此有把握,秦孝公只好点头: “爱卿一定要去, 寡人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魏国不比秦国,寡人纵想帮你,也是爱莫能 助啊!”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此物对你或许有用!” “这是……”公孙鞅迟疑一下,接过来。 “是寡人的一只小黑雕冒死捎回来的,魏罃他想得高呀!” 公孙鞅展读,眼睛一亮,看向孝公:“臣有谋矣!” “何谋?” “魏侯不是想得高吗,臣顶他上去!” “就这么定!”秦孝公拳头一紧,“说吧,爱卿需要什么?” “足金、美女。” 秦孝公转问内臣:“库中还有多少金银珍宝?” “回禀君上,”内臣应道,“库中金银珍宝,多用于购置西戎战 马、韩人生铁,已经所剩无几了!” 秦孝公眉头微皱:“寡人问你还有多少!” 内臣略略迟疑一下: “还有黄金百镒、白银几千两、奇珍异宝三 箱,全是老奴留给君上以备急用的!”
“寡人有银子用就行了。余下的金子、珍宝,有多少是多少,全 部拨给大良造!” “臣领旨!” “另,传旨乐坊,选十女,要最美的。” “臣领旨。” 公孙鞅接道:“臣还想借君上的凤鸟一用!” “凤鸟?”秦孝公蒙了。 “就是蜀君贡给君上的那几只长尾大鸟。” “好好好,你全拿去。” “一只足矣。” “两只,有个备用。”秦孝公语气果决,“还有,副使人选,你 看谁去合适?” “五大夫公子疾!” 秦孝公略一思忖:“就他吧!” 事不宜迟,公孙鞅当下开始准备,到天黑时,一切就已准备就 绪。 翌日东方微白,公孙鞅的使魏车队就浩浩荡荡地驰离大良造府, 径投东城门而去。当一行车马辚辚钻出门洞时,公子疾指向前方: “大良造,看!” 车马顿住。 公孙鞅抬眼望去,但见城门外面的空场地上,秦孝公背对晨曦站 着,正在恭候。孝公身后,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 车希贤等朝廷重臣依次站定。 公孙鞅急跳下来,与公子疾趋前几步,叩拜于地。 秦孝公亲手将二人扶起,君臣相视。有顷,公孙鞅拱手道: “君 上留步,臣请辞!” “公孙爱卿,”秦孝公执公孙鞅之手,“寡人没有再多的话了。 爱卿此行,是以一人之力敌一国之军,秦国的命运,全都系在爱卿身 上了!” 公孙鞅朗声道:“臣万死不辱使命!” 秦孝公招手,内臣从车中抱出一个精美的礼箱,摆在公孙鞅面 前。公孙鞅望一眼箱子,征询的目光转向孝公。 孝公看向内臣。内臣打开,箱中满满地装着花色不同的杂类首 饰。 “爱卿啊,”孝公手指箱子,“这点儿首饰,是昨夜寡人从夫 人、嫔妃、公主身上临时搜讨来的,你一并带上!寡人所能帮你的,就 这些了!” 在场官员闻听此话,无不垂下头去,掩袖哽咽。 公孙鞅再次伏身,将头叩得山响,然后起身,合上箱子,跳上马 车,看向孝公,低声叮嘱道:“君上,莫忘备战!”目光转向前方,扬 起使节,哑起嗓子,声音哽咽,几乎是吼:“大秦使魏,起程!” 使魏车马滚滚远去。 望着渐渐远去的扬尘,嬴虔、嬴驷脸色阴黑,谁也没说一句话, 转身回走。 走有一程,嬴虔转身,对嬴驷嗡声道: “驷儿,你说,君上是昏 了还是疯了,竟然听信他公孙鞅?” 嬴驷回他一个苦笑。 “这这这……”嬴虔急了,“仗还没打,就这般低三下四前去求 降,我三百多万老秦人的脸,全让那厮……丢光了!” “公叔,”嬴驷眼珠儿一转,“不定这是桩好事呢!” “哦?” 嬴驷阴阴一笑: “魏人正在火头上,那厮硬去舔人家的屁股,舔 得好了还成;万一舔得不爽,人家不定拿他祭旗呢!” 嬴虔恨道:“如此最好!” 使魏车马一路东行,走出秦关即抵魏国长城。 见是使团,魏国关卒无理由拦阻,详细验过关文,见使节、国书 等无不齐备,准予放行。 过去魏关就是直通函谷的衢道,途中车来车往,满载粮草辎重。 所有辎重都在向西运送,目的地显然是阴晋。 由于道路不畅,秦使车马走走停停,慢如蜗牛。 看到“秦使”“公孙”等旗号,魏人无不以奇异甚或敌视的目光 盯着使魏人马,使他们备觉压抑,甚至没人愿意说话。 公孙鞅完全不同,非但没有这种压抑感,反倒像是换了个人。一 踏入魏国地界,他就将轺车的窗帘打开,一刻不停地扫视窗外的景 致。快到河西重镇阴晋时,公孙鞅更是将头探出窗外,看着远处的城 垛,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自说自话。 跟在车后的公子疾以为公孙鞅有事交代,紧赶几步,靠前问道: “大良造有何吩咐?” “五大夫,”公孙鞅指着窗外,“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回禀大良造,我们已入魏国地界,这儿是河西阴晋!” 公孙鞅并不搭话,两只眼睛盯住窗外。 一辆满载粮食的牛车停在路边,一个老人和一个小伙子正在歇 脚。公孙鞅喝住车子,跳下车,走到老人面前,深揖一礼: “请问老 丈,您是老秦人吧?” 老人打量他一眼,抬头望望旗子,见上面写的是个“秦”字,起 身还礼,微微点头。 公孙鞅指着车上的粮食:“请问老丈,您这车粟米要送哪儿?” 不待老人回话,小伙子快口接道: “是送军饷,君上就要兴兵征 伐了!” “呵呵呵,”公孙鞅望他一眼,爽朗笑道,“这天下太太平平 的,你家君上要征伐何人呢?” 小伙子朝他的旗上扫一眼,凑近公孙鞅,小声说道: “看旗幡, 你们当是秦人!瞧你这样儿,也不像是坏人,我就告诉你吧。听说君上 要征伐你们秦国,你们要当心点儿,不要住在城里,最好是搬进山里 去!” “哈哈哈哈,”公孙鞅长笑几声,转向老丈,“请问老丈,此处 是何地界?” 又是不待老人答话,小伙子急急接道:“是阴晋!” 老人咳嗽一声,白他一眼,缓缓说道: “回官家的话,六十年 前,我们都管这个地方叫宁秦!” 公孙鞅朝老人深鞠一躬,转身走向车边,边走边对公子疾道: “听到了吧,老丈说,这个地方不叫阴晋,叫宁秦!” “是哩,”公子疾点头应道,“六十年前,这儿是秦地,是叫宁 秦!” “公子可以睁眼看着,”公孙鞅语气坚定,“要不了多久,这儿 仍然会叫宁秦!” 大战在即,函谷关、曲沃、陕、焦等城邑郊区,军帐点点。 阳光下,大魏三军联合阅兵台周围布满了大魏武卒各兵种方阵, 甲盔闪闪,枪戟林立,气势威武。四辆超级战车缓缓驶过方队,魏惠 侯昂首站在第一辆上,公子卬站在第二辆上,之后是陈轸与裴英。 四辆战车驶至排在首位的重车方阵,魏惠侯朗声问道: “将士 们,你们是什么人?” 重车方阵声如雷鸣:“大魏武卒,威武之师!”
战车驶至长枪方阵,魏惠侯招手,朗声问道: “将士们,你们为 什么来此?” 长枪方阵几乎是吼:“奉旨伐秦,誓灭秦贼!” 之后是云梯方阵、舟桥方阵、弓弩方阵、礌石方阵、辎重方阵、 医护方阵……魏惠侯逐一问候,“大魏武卒,威武之师”“奉旨伐 秦,誓灭秦贼”的应答吼叫声此起彼伏,声震云天,三军士气高涨到 顶点。 检阅完毕已近黄昏,劳累一日的魏惠侯却一丝儿没觉出累,又带 众臣兴致勃勃地参观了三军灶台与营帐,对三军起居指点一番,方才 回到陕城别宫。 刚刚安住下来,负责辎重的司徒朱威匆匆赶到。 魏惠侯顾不上休息,急召朱威,同时召来陈轸、公子卬参与谋 议。 “朱爱卿呀,”魏惠侯一脸是笑,目光关切,“寡人候你一整天 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你不到场,寡人心里不踏实呢!” 朱威拱手:“陷君上于不安,臣心惶恐!” “呵呵呵,”魏惠侯笑出几声,“快说说,怎么个情况?” “粮草筹划已毕,最后一批已于昨日运抵曲沃大仓,足够三军食 用三个月!” “才三个月?”惠侯皱眉。 “君父勿忧,三个月足够了!”公子卬信心满满。 “列国呢?”惠侯白他一眼,看向朱威。 “宋公、卫公各出军粮一万石,泗上其他小国各出五千石,中山 君出军马一千匹,齐出盐十车……” 陈轸插上一句:“齐公也是抠门儿,才给十车盐,打发乞丐呀!” “能出十车也算是个姿态嘛!”魏惠侯冲他笑一下,看向朱威, “韩、赵呢?” “韩人承诺在三十日内为我制作强弩三千张、利矢十万支、甲胄 五千套,只是价钱说死了,不但不降,还要涨价一成!” “啊?”魏惠侯震惊,“他韩武可有说辞?” “说我们一下子订这么多货,引发材料费、工费上涨,赔钱的生 意商家不肯干!” 商家不肯是假,韩国实力陡增方是其由。 “嗬,”魏惠侯给出一个苦笑,“寡人晓得,韩武是要趁机捞油 水哩!也罢,先拿过来再说。”看向陈轸,“韩国兵马何时能到函 谷?” “最快也在旬日!”陈轸应道。 “赵国呢?” “太远了,即使现在出发,赶到西河也在旬日之后,何况赵侯还 说要廷议呢!” “什么廷议?”魏惠侯冷笑一声,“他这是个拖策!不管他了,时 不我待,要打就得趁早,否则,秦人若从西戎和义渠借到兵马,就对 我不利了!” “君父放心,”公子卬朗声接道,“在儿臣眼里,韩、赵之军本 就是聋子耳朵,有也是个摆设!” “是哩!寡人召集这个会,要的不是他们出兵,是莫在后面捅刀 子!”魏惠侯看向陈轸,“列国粮草的事儿,全部交由朱司徒调配。你 马上动身去太庙,寡人明晨回安邑,赴太庙卜定出征吉日!” 就在魏惠侯卜定吉日的次日,将近中午时分,秦使公孙鞅一行悄 无声息地抵达安邑。 按照列国问聘惯例,公孙鞅、公子疾等人被安排在列国馆驿里。 屁股刚在席位上落定,公孙鞅就从袖中摸出一张拜帖,交给公子疾, 让他亲自送到上大夫陈轸府宅。 接帖子的是戚光,随同帖子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公子疾说是 送给戚光的小意思。 送走公子疾,戚光打开“小意思”,见是几块足金,估量不下一 镒。若是寻常百姓,这是一笔大钱,可以在安邑的闹市区购买一处宅 院。但在戚光眼里,这个“意思”几乎不值一提,遂将帖子连同锦囊 一并呈送陈轸。 看完帖子,陈轸闭目,冥思。其实,公孙鞅刚刚进入函谷道,陈 轸就已知道了,也一直在盘算对策。公孙鞅躬身出使,肯定不是为 战。如果是和,怎么和呢?魏人的士气全被鼓起来了,君上战心甚 浓,秦人此时求和,总不至于俯首称臣吧? “主公,”戚光小声道,“昨日君上赴太庙卜定后日祭旗,公孙 鞅今日却来求和。要是君上真的从其所言,不伐秦了,主公的心岂不 是白操了吗?” 陈轸似是没有听见,闭目端坐。 “还有,”戚光趋近,低声道,“元亨楼定下的开张吉日是明 日,事儿赶在一块儿了!” 陈轸眼角微动。 “要不,”戚光略作迟疑,“咱把开张日期往后挪挪,待三军出 征后另择吉日?” 陈轸显然已经想定了对策,眼睛睁开,横他一下: “元亨楼与本 公有关吗?它开它的张,他祭他的旗,他求他的和,我上我的朝,几 桩事体风马牛不相及,你乱叨叨个什么?” 话音落处,陈轸顺手摸起公孙鞅的帖子,纳入袖囊,忽地起身, 大步走出。 魏国宫城坐落于安邑城中心略偏北,经过文侯、武侯和惠侯三代 国君的精心构筑,看起来富丽堂皇,与魏国如日中天的国势恰相映 照。 魏惠侯睡足午觉,移步后花园,将一柄宝剑舞得上下翻飞,呼呼 生风。 毗人从前院疾步过来,候在一边观看,目光随着魏惠侯的剑锋不 停移动。魏惠侯的宝剑越舞越快,毗人的眼睛渐渐有点儿跟不上了, 拿手指夸张地搓揉。
魏惠侯停住步子,作势亮相,收剑。 “君上,”毗人又揉几下,“今日所舞较昨日又快许多,奴婢眼 拙,方才都看花了!” “你过来,”魏惠侯插剑入鞘,招下手,故作神秘地说,“告诉 你个机密!” 毗人凑过去,递上耳朵。 “如果你只见剑光,不见寡人,三军就该出征了!” “奴婢方才已经看不到君上了!” “哈哈哈哈,”魏惠侯大笑几声,“照你这么说,三军是该出征 喽!” “真还应出了,”毗人笑道,“龙将军奉旨归来,在候见呢!” “快,宣他御书房觐见!” 毗人出去传旨。两个宫人上来,服侍魏惠侯换过衣服,魏惠侯大 步走向御书房。刚刚坐下,毗人就引西河郡守龙贾趋进院子。 听见声响,魏惠侯大步出门,迎下台阶。 龙贾当院跪叩:“末将龙贾叩见君上!” 魏惠侯疾步上前,拉起龙贾,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龙贾呀,你 瘦喽!” “君上,您也瘦了!”龙贾感慨道。 “是啊是啊,国事家事,乱七八糟的全都码在这儿,你我君臣, 想不瘦也是难啊!” 龙贾眼中泛出泪花,哽咽道: “老臣贱躯,死不足惜,君上贵 体,务要保重啊!” “保重,保重,咱君臣都得保重,这世间还有许多大事等着呢!” 魏惠侯频频点头,“来来来,屋子里说!” 二人走进御书房正厅,坐定,宫女沏上茶水。 “老爱卿呀,”魏惠侯热切地望着龙贾,“这次召你回来,不用 问你也知道是为何事了!” “臣也正是为此求见君上!” “不瞒老爱卿,寡人此番伐秦,虽说有把握,可爱卿知道,寡人 也不是鲁莽之人。爱卿驻守河西多年,熟知秦人。寡人实意问你,此 战能有几成胜算?” 龙贾略作迟疑:“臣难以预知!” “难以预知?”魏惠侯心中“咯噔”一声,“爱卿是说,此战你 并无把握?” “若是十年前伐秦,臣有八成胜算;五年前,臣有六成;至于眼 下,臣只能把握五成!” “五成?”魏惠侯震惊了,“这这这……才几年没有交手,难道 秦人就成了虎狼之师吗?” “抛开其他,臣只说一个:十年前之秦以马换粮,今日之秦以粮 换马;十年前之秦有地无人种,今日之秦有人无地种。” 魏惠侯长吸一口气,闭目沉思。 “君上,对于有人无地种之国,不可轻伐啊!” “龙爱卿,”魏惠侯缓缓抬头,“实意说,依你之见,是伐好, 还是不伐好?” “臣之见,最好不伐!” “如果伐呢?” “如果一定要伐,眼下就伐,迟一日就对我不利一日!” “哦?”魏惠侯倾身征询。 “因为光阴只对秦人有利。眼下臣有五成胜算,再过一年,恐怕 只能有四成!” 魏惠侯低下头,陷入沉思,许久,抬头望着龙贾: “爱卿,我不 伐秦,秦必伐我!今日之秦已如此了得,再过十年,我大魏又将如何自 存?再说,长弓既已拉开,就不能不发!寡人向来一言九鼎,岂可中途 而废?” “若是眼下就伐,臣奏请王上要倾国之力,照死里打。打蛇不 死,反受其害!” “你是说,”魏惠侯吸一口气,“三军一十二万,外加赵韩六 万,仍嫌不够?” “够是够,但只可一战,并无胜算!” 魏惠侯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这……老爱卿……” “君上啊,”龙贾苦笑一声,“我们是打进人家院子里,人家是 保家卫国啊!再说,韩赵之兵,真能指靠吗?” “嗯,你说得是!”魏惠侯微微点头,“孟津会后,我当无后顾之 忧,可以悉起各城邑守卒,一鼓作气压过去,使其无还手之力,可 否?” 龙贾拱手道:“若此,臣请一战!” 魏惠侯转对毗人,声音果决: “修改诏命,任龙贾为主将,魏卬 为副将,太子为监军,倾国之力,与秦决战!” 毗人拱手:“臣领旨!” 龙贾叩首:“末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龙爱卿,”魏惠侯一字一顿,“寡人不要你的肝脑,只要你押 着秦公,凯旋!” “臣受命!”龙贾朗声应道,“请问君上何日发兵?” “寡人求过卦了,丁丑日午时出征,战必胜!” “丁丑日?”龙贾惊讶道,“就是后日了!” “正是!”魏惠侯重重点头,“丁丑日午时,寡人亲去辕门祭旗, 为将军壮行!” 龙贾拱手:“臣与三军将士恭候君上!”
“龙将军,来,给寡人讲讲你是怎么筹划的!” 龙贾从袖中摸出一幅麻布,摆在几案上。麻布上斑斑点点,满是 秦地要塞与城防,栎阳、咸阳等城池前面各标有红色箭头。 “君上请看!”龙贾手指箭头,向惠侯详细禀报攻秦战略。 君臣聊得正起劲时,毗人趋进,小声禀报: “君上,上大夫觐 见,说有急事!” “宣他进来!”魏惠侯扬下手,眼睛仍旧盯在图上。 陈轸趋进,见龙贾在场,略略一怔,叩首: “启奏君上,秦使公 孙鞅来朝!” 魏惠侯、龙贾皆是一震。 “公孙鞅?”魏惠侯愕然,“他来做什么?” 陈轸从袖中掏出照会帖子,双手呈上,道:“求饶来了!” “求饶?”魏惠侯接过,“啪”地扔在地上,冷笑一声,“一个 月前,他在做什么?”略一沉思,“陈爱卿,你去知会公孙鞅,就说 寡人没有闲工夫听他扯闲,要他省些力气,点齐人马,在咸阳城外迎 战我龙大将军!” 听到“龙大将军”几字,陈轸心里“咯噔”一声。 “启奏君上,”龙贾拱手奏道,“臣以为,秦使既来,君上不如 一见,听听公孙鞅是何说辞!” “好吧,”魏惠侯点头,“龙将军既是此谏,寡人权且见他一面! 陈爱卿,知会公孙鞅,让他明日上朝!若是所言称心,寡人或可留他一 命!若是所言不称心,后日午时,正好拿他祭旗!” 向晚时分,所有秦人都在忙不迭地整理礼品,分别装入礼箱,使 馆里一片繁忙。 公孙鞅亦不懈怠,挥笔如飞,在丝帛上一块接一块地书写“秦 贡”二字。 待最后一个写毕,公孙鞅拿起来细数一遍,交给候在一侧的军 尉。军尉拿过去,一一贴在已经理好的箱笼上面。 一阵脚步声传来,公子疾引领十名秦女走进。 十名秦女刚刚梳洗完毕,皆如出水芙蓉,呈一字儿排在公孙鞅面 前,鞠躬唱喏。 公孙鞅上前,将她们逐一打量一番,朗声问道: “五大夫教给你 们的话,可都记住了?” 十女异口同声:“记住了!” 公孙鞅缓缓走回席位,坐定:“演练一遍!” 公子疾击掌,十名秦女转身,排成一行,在厅中箱笼的空隙里绕 转一圈,重新回到公孙鞅面前,分作两排,每排五人,叩首,异口同 声:“秦女叩见大魏天子,恭祝大魏天子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公孙鞅轻轻鼓掌。 “退下吧!”公子疾朝她们摆下手,“回房歇息,明日鸡鸣即起, 沐浴熏香,等候面君!” 十名秦女唱声喏,鱼贯而出。 公子疾走到公孙鞅跟前,底气显然不足: “大良造,这……能成 吗?” 公孙鞅淡淡一笑,反问:“公子难道没有信心?” “我……”公子疾挠挠头,“我总觉得这是一着险棋!” “呵呵呵,”公孙鞅给他个笑,反问道,“公子回头看看,我公 孙鞅走过不险的棋吗?” 翌日晨起,公孙鞅带着觐见之礼,和公子疾一道赶至魏宫。 因要召见秦使,原本气势雄浑的魏宫这一日更是不同寻常,门口 守卫的士兵比平时多出两倍,枪戟林立,如临大敌,气氛比往日森严 许多。 公孙鞅、公子疾等人候在宫门外,地上摆着一溜儿礼箱。几十个 秦人恭敬地守在箱边,肩上搁着扁担,随时准备起挑。十名美女整齐 地站作一排,色彩艳丽,自成一道风景。 上朝钟声响过两遍,魏国大夫以上官员陆续赶来,无不扫他们一 眼,依序步入宫门。因无旨意,公孙鞅只能在宫门外面候旨。 不到一刻钟,果有传旨大夫走出宫门,站在台阶顶端,朗声宣 道:“君上有旨,宣秦国使臣公孙鞅觐见!” 公孙鞅揖礼,朗声回道:“秦使公孙鞅领旨!” 公子疾看向公孙鞅,神色紧张。 公孙鞅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递给他: “五大夫,若出意外,即开 此囊!” 公子疾双手接过锦囊:“下官遵命!” 公孙鞅转身,昂首走向台阶,与传旨大夫见过礼,低语数声,向 下招手。 公子疾示意随行人员抬上礼箱,步上台阶。一行诸人走进宫殿大 门,越过两道内门,方才走至正殿。传旨大夫止住他们,趋进。 不消一时,殿中传出毗人的唱宣声:“宣秦国使臣公孙鞅觐见!” 公孙鞅只身走进大殿,远远望见魏惠侯高坐主席,左首端坐公子 卬、龙贾、裴英等数员武将,右首是太子申、陈轸、朱威等数员文 臣。 公孙鞅上殿,趋前,伏地叩拜: “秦使公孙鞅叩见魏王天子,祝 魏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听到“天子”二字,满朝震动,所有目光“唰”地射向魏侯。 魏惠侯也是蒙了,公孙鞅之言显然大出惠侯所料。尽管早已礼坏 乐崩,但“天子”一词仍然不是随便称的。 殿堂静寂,气氛凝滞,掉根针也可听见。 “公孙鞅,”魏惠侯终于反应过来,震几大喝,“你是不知礼数 呢,还是成心要做乱臣贼子?” 公孙鞅淡淡一笑:“我王何出此语?” “公孙鞅,”魏惠侯冷笑一声,“你不必巧言令色。寡人问 你,‘天子’二字岂能由你妄称?” “回禀我王,”公孙鞅侃侃说道,“卫鞅并非妄称。天子即天之 子,天之子理当是君临天下、号令诸侯的天下共主。以方今天下论, 大王威势足以号令诸侯,大王德才足以君临天下,为何当不得‘天 子’二字呢?” “这……”魏惠侯吃不准公孙鞅的话是故意奉承呢,还是另有目 的。不过,无论如何,听起来还算入心。魏惠侯眼珠子一转,身子微 朝后仰,语气缓和道: “看来你是不知礼数了,寡人暂不与你计较。 说吧,你不辞劳苦而来,恐怕不是只为叫寡人一声‘天子’吧!” “我王圣明!”公孙鞅探出底数,纳头又是一拜,“鞅受秦公委 托,特来请王圣安。秦地虽然贫瘠,所产不足挂齿,秦公仍旧托鞅向 我王贡奉土特产少许,望我王不弃!” 魏惠侯不动声色:“是何土特产?” 公孙鞅朝外朗声叫道:“向天子朝贡!” 一行随行人员将十几个礼箱依次抬进殿里,礼箱上面无不写着 “秦贡”二字。 抬礼箱的刚刚退去,十名秦女款款趋入,动作优雅地在惠侯面前 站成两排,“啪啪”几声裙裾响动,“唰”一声齐跪于地,叩首道: “秦女叩见大魏天子,恭祝大魏天子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殿中一片静寂,在场人等均被眼前的一连串动作搞蒙了。
公孙鞅略略一顿,呈上礼单。 毗人接过,摆在魏惠侯面前。 公孙鞅叩道: “这十名秦女是秦公亲赴民间挑选来的,虽说貌丑 体拙,却也能歌善舞,知书达理,还望我王不弃!” 所有眼睛又都盯在十个美女身上。 魏国尚未发兵,秦国已经屈服如此,这个结局大出魏惠侯预料。 “哈哈哈哈!”魏惠侯陡然爆出一声长笑,将礼单“啪”地掷到地 上,慢条斯理道,“秦使听好,寡人一则不缺这些物事,二则不能夺 秦公所爱,看来你得再辛苦一趟,将它们原封带回了。”指美女, “还有她们,如此尤物,你还是领回去,让秦公自个儿受用吧!” “大王,请容臣一言!”公孙鞅沉着应道,“这些物事虽说微薄, 却是秦公心意。鞅受秦公重托,特来进献我王,我王若是不肯赏脸, 叫鞅如何向秦公交差呢?” 魏惠侯一字一顿:“你就告诉秦公,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哦?”公孙鞅故作惊讶,“卫鞅愚笨,望我王明示!” “哼,”魏惠侯冷笑一声,“寡人问你,一个月前,你家秦公在 做什么?” “秦公正在走遍秦地,为我王挑选贡品!” “好一个挑选贡品!”魏惠侯猛拍几案,“寡人早就看出,嬴渠梁 自以为翅膀硬了,”指天,“想朝这天上飞呢!” 公孙鞅故作惊恐:“魏王如此动怒,臣鞅不知所为何事?” 魏惠侯再爆冷笑:“既然你假作不知,寡人这就说与你听!寡人发 起孟津朝王盛会,也给你家秦公发了请柬。天下列国纷纷捧场,唯独 你家秦公身贵腿重,是何道理?” “哦,”公孙鞅嘘出一口气,给出个笑,“来使途中,但见刀光 剑影,车来人往,鞅原还以为是魏人春猎呢,不想却是我王动了雷霆 之怒!” “公孙鞅,”公子卬冷笑一声,“你不要在此摇唇鼓舌,还是尽 快回去,披上你的甲衣,领上你的士卒,与我三军决一死战吧!” “上将军说笑了!”公孙鞅转向公子卬,深深一躬,“大魏武卒所 向披靡,上将军更是天下第一虎将,卫鞅不过一介书生,哪里敢接上 将军一招半式?” “算你明白!”公子卬嘴角再出一笑,“这就回去转告你家秦公, 大魏铁军明日午时祭旗,让他在咸阳城头伸长脑袋,等好了!” “唉,”公孙鞅长叹一声,目光转向魏惠侯,“我王难道真的一 意伐秦,而不想知晓秦公为何不去孟津朝王吗?” “想说你就说吧,寡人眼下倒无大事,不妨听听!” “方今天下,周室坐拥弹丸之地,空有天子之名,天下诸雄,有 哪一家真心礼敬这个天子?” 魏惠侯揶揄道: “这么说来,天下诸侯理应前往咸阳,朝见你家 秦公喽!” “我王说笑了。王者以德、威服天下。纵观天下诸侯,既有德又 有威者非大魏之王莫属!” “此话怎讲?” “大魏广施仁德之政,屡建赫赫之功,数十年来雄霸中原,服膺 天下,中原列国莫不听从,大魏之王实际上早已领袖群雄,是天下的 无冕之王。”打住话头,看向魏惠侯。 魏惠侯面上虽无表情,身子却已稍稍趋前,显然是听进去了。 公孙鞅看在眼里,轻咳一声,继续说道: “抛开南方蛮楚不说, 中原列国,周室有名无实,魏室有实无名,这是有目共睹的不争之 实!” “公孙鞅,”魏惠侯端正身子,咳嗽一声,接过话头,“你说此 话,纯属小人之见!天下虽然名实不副,但礼乐仍在,周天子依旧是天 下共主,天下诸侯在名义上依旧是周室臣仆。寡人身为周室臣子,自 当为周室尽心,为天下向仁、民心趋义、百姓安乐尽力。除此之外, 寡人不存任何妄念。你方才所言,不论有何道理,都与寡人无半点儿 干系!” 魏惠侯的这番表白,尤其是其使用“名义上”和“有何道理”等 词,实际上已将自己的心迹展露无遗。公孙鞅心知肚明,微微一笑, 拱手道: “我王仁义之心,卫鞅敬服却不苟同。仁有大有小,义有厚 有薄。商汤不行大仁,夏桀不除;周武不行厚义,商纣不去。夏桀、 商纣一日不去,天下一日不宁。天下不宁,何来礼乐?” 魏惠侯长吸一口气,倾身向前。
“周室礼乐,至幽王已坏。平王东迁之后,礼乐更是名存实亡。 旧制不治,新制不立,当是今日祸乱之源、灾难之首。盖因于此,秦 公认为,为天地大仁厚义计,为苍生安泰福乐计,方今首务是除旧立 新,使名实相副,而不是到孟津去朝拜一个徒有其名的天子!大王,孟 津之会,诸侯朝见的不过是周室天子,秦公不屑做此无为之事。换言 之,如果到孟津朝的不是周天子,而是大王您,秦公他怎么可能不去 呢?” 魏惠侯压低声音:“秦公之意是……” 公孙鞅声如洪钟: “秦公愿尊大魏之主为天下共主,以举国之力 辅佐魏主南面称尊!” 满朝震动。 魏惠侯面无表情,朝后一仰,两眼瞬间闪过一道亮光。 陈轸看在眼里,眼睛连眨几眨,望向站在对面的公子卬。 公子卬眉头紧皱,面色不悦,正要发话,见陈轸挤眼,强自忍 住。 朝廷众臣神色各异,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魏惠侯。 就如变戏法一样,魏惠侯脸色陡变,将几案连击数下,大喝: “大胆公孙鞅,你蛊惑秦公也就罢了,竟敢跑到安邑,在朝堂之上大 放厥词,陷寡人于不忠不义之地,居心何在?” 公子卬听得真切,眉头大展,跨前一步: “启奏君上,我大军征 伐在即,逆贼来朝,妖言惑众,妄言诡辩,无非是想拖延时日,阻我 征程。魏卬乞请君上明察!” 朱威亦跨前一步:“臣赞同上将军所言!秦人与我积怨日久,相互 仇视。十八年前,秦人国弱力薄,秦公却敢与我大战河西。今日之秦 国力强大,秦公反来示弱求和,可见公孙鞅用心可疑!” “司徒所言甚是!”公子卬接道,“公孙鞅既为秦贼,又心怀叵测 而来,臣请严惩!” 魏惠侯徐徐看向龙贾:“龙爱卿,你怎么看?” 龙贾拱手: “臣赞同上将军所奏,秦使谋逆乱礼之词,用心叵 测,望君上弗听!” 众卿也似明白过来,纷纷点头。 公子卬朝裴英丢个眼色。 裴英会意,跨前一步,单腿跪地,朗声道: “君上,公孙鞅妄言 谋逆,犯十恶不赦之罪,与乱臣贼子无异,末将奏请以其血祭我帅 旗!” 其他武将皆跨前一步,齐奏道: “我等奏请君上,杀公孙鞅祭 旗!” 魏惠侯显然对众将的反应颇为满意,身体朝后微仰,手指轻敲几 面,眼睛斜睨公孙鞅。 公孙鞅昂首伫立,一丝不动。 “公孙鞅,”魏惠侯嘴角浮出阴阴一笑,“你都听见了吧,还有 什么要说的?” “哈哈哈哈——”公孙鞅的目光依次扫过众臣,最终落在魏惠侯 身上,仰天长笑。 众人错愕,面面相觑。 “公孙鞅,”魏惠侯身体前倾,“你为何长笑?” “大魏朝廷若此,”公孙鞅敛住笑,拱手,“身为外臣,鞅无话 可说,徒有一笑耳!” “好吧,”魏惠侯身子坐直,“你既然无话可说,就不要抱怨寡 人了。来人,拿下逆贼!” 两名卫士上前,拿住公孙鞅。 魏惠侯一字一顿: “秦使公孙鞅咆哮魏堂,妄议天子,叫嚣不 义,谋逆犯上,堪称大恶不赦之徒,其罪当诛。押下去,明日午时, 辕门祭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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