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教主与鲁迅的相似之处：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通天教主与鲁迅的相似之处：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通天教主是古典神魔名著《封神演义》中的经典人物，他的实力境界足以使他位居世界之巅，但一场阐、截之争却最终让他从绝顶坠落，辛辛苦苦打造的教派也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通俗小说要面向普罗大众，就必然要迎合老百姓的胃口，所以在老百姓的心目中，通天自然是最大的反派，是邪恶的化身。清朝有位名道无垢道人，深感道统失绪，“容有数典而忘祖者，是道家之忧”，写了本书叫《八仙得道传》，大阐精微道法，而一旦袭用截教设定，仍以邪魔外道视之。这还是一代羽流，时人眼中的得道之人，也难免作此看待，又何况他人？

影视剧中通天教主形象

颇为出名的钟批本《封神》中，钟伯敬（钟惺，字伯敬，明万历时人）老先生对通天的态度简直鄙夷而且深恶痛绝：

夫子云：“不知天命，无以为君子。”若通天教主可为知命乎？岂可还令他掌教？因该打入常行，历百千劫，方可还其掌教。

意为：孔子说，不知道天命所在，就不能成为君子。像通天这样不知命之人，就不应该让他成为教宗，应该打他入轮回，历百千之劫，再修身命成功后，再让他掌教。

原著中老子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是在诛仙阵上，他劝小师弟通天：

若不听吾言，拿你去紫霄宫见了师尊，将你贬入轮回，永不能再至碧游宫！

元始更不用说，作为通天的主要对手，他亲自筹算，以田忌赛马之法将截教的精锐尽数歼灭，达成了辉煌战果。万仙阵上，他令弟子祭起诛仙阵说：

原是他的宝剑，还绝他的门人，非吾等故作此恶业也。

西方二圣（接引、准提）闷声发大财，加入元始一方，这并非没有回报，而是依次收走截教高徒马元、孔宣、法戒等，又在万仙阵中大收三千红气之客，形同建立了第二截教。而最终目的却是，要使其教早日大行于东南。

洪荒四圣

火云洞三圣，伏羲、神农、轩辕等三圣皇，破坏了截教弟子吕岳、余德几乎毕其功于一役的瘟、痘两次事件，且传下柴胡、升麻两种草药，斩绝了瘟痘之根。

天庭二圣，昊天上帝和瑶池金母令自己的女儿龙吉公主在西岐效力，也表达了对阐教的支持。

一时之间，只好似全世界都在与通天过不去！

诛仙阵失利后，通天有点像练成辟邪剑法的林平之，在他的心里，可能从来都没有想到令狐冲竟然能和劳德诺联合到一起！而事实就是两人不但联了手，并且外引少林武当，几人合力将他的自尊、威严、荣耀，甚至神性都打落到了尘埃。

通天教主的委屈和疯狂，正是林平之感受到这世界满满的恶意之后，决意与世界为敌的委屈和疯狂！

毕竟意难平。于是祭炼六魂幡，垂六尾：

上书接引道人、准提道人、老子、元始、武王、姜尚六人姓名，早晚用符印，俟拜完之日，将此幡播动，要坏六位的性命。

又有了万仙阵一战。截教精锐几乎毕集于斯，随着长耳定光仙的投诚，在三教联手之下，瞬间土崩瓦解，最后只余通天带着二三百散仙逃生，虽曹操败走华容道亦不过如此。

此时他的心情之愤怒、之激动，大概已不能用言语形容，决意再立地水火风，换个世界。通天既然敢说出这句话，证明他确实有能力崩坏位面。

换个世界罢！

既然你们都这么对我，那我就一个都不宽恕！

总无端觉得，此时的通天就像晚年的鲁迅，一个文学作品人物，又是反派，自然不能和民族脊梁相提并论，但两人的倔强、伤吟，却确有相通之处。

鲁迅一生，与复古派、现代评论派皆有论争，左联时期又与梁实秋、傅彦长等开战，甚至在左翼文坛内部，也与田汉、廖沫沙、徐懋庸等枪来剑往，与高长虹、顾颉刚等短兵相接。从文以来，士林皆欲杀，以文为刀，怼遍天下而未尝一败。

经典者如怼梁实秋，“凡走狗，虽或为一个资本家所豢养，其实是属于所有的资本家的”。他的《不周山》一文，先前收入《呐喊》初版，被创造社的成仿吾推为佳作，却“几斧砍杀了《呐喊》”，集子再版时他偏偏只删掉了《不周山》，目的就是要向成仿吾“回敬当头一棒——我的集子里，只剩着‘庸俗’在跋扈了。”

如是种种，终使自己愈来愈为世所嫉。但他偏既不肯认输，也不肯宽恕，晚年还专门写过一篇《死》的杂文，说：

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鲁迅自云“我的怨敌可谓多矣”，说自己雠敌遍天下，这其实也正是通天的真实写照。但他跟着又说自己不愿宽恕对手，这意味着也不愿被对手宽恕，一如万仙阵后的通天教主，宁可换个世界不再相见。这种绝不妥协的人生态度，容易陷入刚极易折的悲壮，是刚烈的，却也是危险的。

于是我们看到，到了《八仙得道传》中，截教几乎又重演了万仙惨事。手下弟子被铁拐李、老子等屠戮殆尽，通天本人也被文始真人（关尹喜之道号，老子之徒）神弩射瞎眼睛，几乎丢了性命。

此书虽非《封神》正统后传，且也是为道家张目之作，但其内里的故事逻辑是与《封神》相通的：通天被鸿钧带走后，既没死亡也没受伤，鸿钧又没说要关他万年禁闭，以其不肯宽恕的性格，大概率会再次出山与阐教为难。在不敢动用禁术的情况下，留下一些身体残疾是意料中事。

宽恕，或者不宽恕，是一个问题。

站在鲁迅先生的立场，他不宽恕是因为自感“即使退避到棺材里仍有戮尸之虞”，这才奋起反击，如狼，纵使受伤，只愿独自舔砥伤痕。但狼是不存在与人和解的可能的。

站在通天教主的立场，他不宽恕是因为已到了亡教灭种的边缘，正如那首著名的诗所言：假使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看，这是奴隶！”

而敌人，是希望我们宽恕的。

西方讲究宽容，骑士精神有所谓八大美德，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诚实、公正和灵魂，其中怜悯是很重要的一项，怜悯实即宽容，亦与宽容相近。《三个火枪手》中有一个恶毒的妇人米拉迪，被处决之时，被他害死了初恋情人、当初追踪她最积极的达达尼昂心也软了，说“我不能见这种可怕的场面！我不同意让这个女人这样死去！”当他知道自己救不了米拉迪时，更是跪下来为她祈祷。

不过西方的怜悯，似乎一向只给予白人，非洲、美洲的原住民从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印加帝国、印第安人在其坚船利炮之下近乎亡国灭种，此时是没有人出来讲述骑士精神的。再如近来西方在一系列事件上的明显双标，其傲慢无耻之处当为国人铭记。

灭亡印加帝国的皮萨罗

元始及其所代表的所谓正派人士，对充斥着“披毛戴角之人、湿生卵化之辈”的截教，态度恶劣程度，跟白人对我们的态度实际没强到哪里去。乌龟得道的龟灵圣母，神魂俱灭；乌云仙，现了原形，入西方八德池为一观赏游鱼；虬首、灵牙、金光三仙，现原形狮、象、犼，成为三大士坐骑……上述几人，都已修成大罗金仙，为三十三天最高最广之大罗天神仙，一旦惹了阐教，竟然沦落至斯，这种羞辱，与从前动不动叫嚣要把我们炸回石器时代的某国，可说难为轩轾。

甚至连钟伯敬也看不下去，钟批本《封神》里讲过这样一句话：

故从阐教的人，毕竟要应数，一些也不放空。截教不论数，只是恃力扭转他。二者皆非正道，无若我夫子一意中庸也。

可见钟伯敬虽对截教痛恨，对阐教却也并未高看一眼。钟氏在宠信羽流剧甚的明朝中后期敢说出阐教不是正道的话来，需要很大的勇气。

何为中庸？简单来说就是不偏不倚，既不似阐，亦不该为截；既不能做八国联军，亦不能甘为大清王朝。孔子固然提倡中庸之道，却也讲究以直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而不是一张脸挨打了，把另一张脸也凑上去求揍。

这就是不宽恕的本质。

鸿钧三友

鲁迅先生并不能料到身后之事，却通过最具代表性的几个敌人的尿性，知道了这群人就是你躲进棺材也不会放过你的人；

通天大抵也是一样，在吃过无限的亏之后，到了《八仙得道传》里仍然不愿宽容，这是好事。

这证明他对鸿钧的调停其实并没抱过什么幻想。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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