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派朴学家《素问》校诂研究(一)
摘要:本文以皖派朴学家对《素问》的校诂为研究对象,重点介绍了《素问》校诂派的主要代表人物胡澍、俞樾、孙诒让,于鬯及其生平著述,探讨了《素问》校诂派的学术渊源。
回顾宋代至明清时期研究《内经》的学者,大体上可分为两大类:校勘训诂家类(简称“校诂派”)和医学注释家类(简称“注释派”)。前者以段玉裁、胡澍、俞樾、孙诒让、于鬯等皖派朴学家为核心力量,治学风格偏于文理的考证;后者以吴昆、张介宾、马莳、张志聪等医学大家为主要代表,治学风格偏于医理的解释。《内经》研究史上为什么会出现“校诂派”与“注释派”两种不同的治学风格倾向,这与中国古代的大学术背景是密切相关的。纵观中国古代学术发展轨迹,贯穿其中的是经学的演变历程。从汉代的“古、今文经学”派之争,到宋明理学、明清实学、清代朴学,再到清末的“理学经世”,经历了跌宕起伏的发展,有人总结:“我国的经学,从它的历史发展而言,只具两大变化,这就是汉学与宋学。汉学长于训诂,宋学长于义理。长于训诂者,常常注重经典字义的正确解释,对经典施以客观的理解;长于义理者,却是在注意经典字义的同时,更多地注重从文章整体上把握圣贤的精神,将经典加以主观的(哲学化的)理解。”[1]医学“注释派”擅长医理阐释,医学“校诂派”擅长校勘训诂,正与汉宋两家之特色一脉相承,这种现象绝不是偶然的。
对医学校诂派的全面系统研究,这是一个语言文字学与医学的交叉学科研究领域,至今未能引起人们的关注。本文以皖派小学家对《素问》的校诂内容为研究对象,对这一交叉学科领域作初步的探索。追溯《素问》校诂派的学术渊源,乾嘉朴学鼎盛时期,皖派朴学的考据对象已从儒家经书扩展到医学、农学、历算等科技典籍,向医学文献的渗透,很自然地形成了一条皖派朴学医学考证流派体系,内容涉及医学诸多方面,《素问》校诂则是其中的重要内容。当小学家们涉足医学文献时,最积极的意义是将小学方法引进了医学领域,为进一步建立系统严谨的医学专业训诂方法奠定了良好基础。下面重点介绍皖派朴学《素问》校诂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及生平著述。
胡澍与《素问校义》[2]
胡澍,字甫,又字甘伯,号石生,绩溪县城北人。生于道光五年(1825年),卒于同治十一年(1872年)。官宦世家,为著名皖派朴学代表“绩溪胡氏祖孙”三人之一。其族祖父胡培,字竹村,嘉庆己卯进士,“为学渊源于先世,故于《礼经》独深。且皖中江、戴之遗风未泯,治经一循家法。”[3]据胡培系《户部郎中胡君甫事状》中言:“先君授以段氏《说文注》、顾氏《音学五书》、江氏《四声切韵表》诸书,遂通声音训诂之学。后见高邮王氏书,益笃嗜之。”[4]说明胡澍学归江永、戴震,治学崇拜江苏高邮王念孙。在治《内经》过程中,尊崇朴学前辈之说,娴熟地运用朴学方法,如:《素问》“病之形能”,“乐恬之能”,“与其病能”等“能”字的考证,胡氏认为均通“态”。又如赞同俞正燮训《素问》之“素”为“索”,但不同意其进一步释“索”为“空”,尊前辈之说而又不泥于一家之说。
胡澍按:“俞氏以‘索’证‘素’是矣。而云‘素、索、丘,皆空也’。虽本刘熙、张衡为说,……正义实亦未安。今案:素者,法也。……黄帝问治病之法于岐伯,故其书曰《素问》。素问者,法问也。犹后世扬雄著书谓之《法问》矣。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典、索皆得训‘法’。夫曰:五法八法之问,义无乖牾。若如俞说,则是‘八索’为‘八空’,‘九丘’为‘九空’,‘素问’为‘空问’,不词孰甚焉,故特辨之。刘向《别录》云:‘言阴阳五行以为黄帝之道,故曰《太素》,《素问》乃《太素》之问答’,义可证焉。而其言不曰《问素》而名《素问》者,犹屈原《天问》之类也,倒其语焉尔。”[2]
家学渊源加上胡澍本人的勤奋,使他对经书子书均极熟谙。少时所著《释人疏证》、《左传服氏注义》、《通俗文疏证》俱毁于兵火。中年多病,因治医术,以文字、音韵、训诂、考据研治《内经》,“仿王念孙《读书杂志》例,作《内经校义》。”可惜胡氏《素问校义》只注了《素问》的前5篇,即从《上古天真论》到《阴阳应象大论》,共32条46则,从其校注所引《素问》原文篇目看,胡氏对《素问》已有全面系统的研究,校注时常言“辨见本条”,说明其校注已有全面系统的规划,却因病早逝,对《内经》的校注研究来说,实是巨大损失。皖派代表人物刘寿曾在《素问校义》序中感慨而言:“医家之有《内经》,博大精深,与儒家之五经同,而无义疏之学。”胡澍是以小学专门研究《内经》的第一人。《素问校义》在治《内经》的历史上具有特殊地位,其主要影响不仅仅在于32条具体注释,更重要的是树立了以小学治《内经》的严谨学风和成功范例,开辟了《内经》训诂新学境。胡氏之后,俞樾、孙诒让、于鬯等相继而起,对《素问》进行专门校诂,从而形成了江戴朴学影响下的《素问》校诂派。
俞樾与《内经辨言》[5]
俞樾,字荫甫,号曲园,清代浙江德清县人。生于道光元年(1821年),卒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清代朴学大师列传》一书将俞樾归为皖派朴学家,并言:“年甫三十八,乃壹意治经。始读高邮王氏书,善之,自是专依为宗。”[3]俞氏治经以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为宗,谓治经之道,大要在正句读、审字义、通古文假借,三者之中通假借尤为要。王氏父子所著《经义述闻》,发明故训,是正文字,至为精审。俞氏继之著《群经平义》,以附《述闻》之后。又《诸子平义》则仿王氏《读书杂志》而作,校误文,明古义,所得视《群经》为多。又取九经诸子,举例八十有八,每一条各举数事以见例,成《古书疑义举例》,使读者习知其例,有所依据,为读古书之一助。还著有《读书余录》,内有48条对《素问》的校释,后裘庆元于1924年刊《三三医书》丛书,将该48条收入,名为《内经辨言》,此书是继胡澍《素问校义》之后的又一部《内经》训诂校勘专著,其体例与方法一同胡氏,甚至校注的内容也有一致,如《上古天真论》“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胡氏与俞氏皆训“耗”为“好”;《四气调神大论》“圣人行之,愚者佩之”,“佩”,二人皆训“倍”等。据俞樾《与胡甫农部》手札所言[6],俞氏治《内经》时,胡澍正撰写《素问校义》,但俞氏未见《校义》,二者治《内经》的风格如此一致,并不是偶然的,说明他们共同继承了江戴朴学风格,曲径旁通,相得益彰。如:《生气通天论》“高梁之变,足生大丁”,王注曰:“所以丁生于足者,四支为诸阳之本也。”林校曰:“丁生之处,不常于足,盖谓膏粱之变,饶生大丁,非偏著足也。”俞氏根据上下文义训之:“‘足’疑‘是’字之误。上云‘乃生痤’,此云‘是生大丁’,语意一律,‘是’误为‘足’,于是语词而释以实义,遂滋曲说矣。”而胡氏则从旁经他校角度训之:“‘足’当作‘是’字之误也。《荀子·礼论》篇:‘不法礼、不是礼,谓之无方之民;法礼是礼,谓之有方之士’。今本‘是’并讹作‘足’。是,犹则也。《尔雅》:‘是,则也’。‘是’为‘法则’之‘则’,故又为语辞之‘则’。《大戴礼·王言》篇:‘教定是正矣’。《家语·王言解》作‘政教定则本正矣’。《郑语》:‘若更君而周训之,是易取也’。韦昭曰:‘更以君道,道之则易取’。言‘膏粱之变,则生大丁’也。”
孙诒让与《札·素问王冰注》[7]
孙诒让,字仲容,浙江瑞安人。生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卒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将孙诒让归为皖派朴学家。孙氏从十六七岁开始读江藩《汉学师承记》和阮元集刊之《皇清经解》,逐渐领悟乾嘉以来诸经学大师治学方法。孙氏极推崇王氏父子,其在《札》自序中言“乾嘉大师,唯王氏父子郅为精博,凡举一谊,皆确凿不刊。……我朝朴学超轶唐宋,斯其一端与!诒让学识疏谫,于乾、嘉诸先生无能为役,然深善王观察《读书杂志》及卢学士《群书拾补》,伏案研诵,恒用检核,间窃取其义法以治古书,亦略有所悟。”[8]孙氏著述极富,尤以《周礼正义》、《墨子间诂》、《札》等影响最大。《札》12卷,是孙诒让第一部问世之作,成于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全书校勘订正了秦、汉至齐、梁间78种古书中的讹误衍脱千余条。俞樾曾给以高度评价,说他“精熟训诂,通达假借,援据古籍以补正讹夺,根柢经义以诠释古言,每下一说,辄使前后文皆怡然理顺。”[9]孙氏校勘训释《素问》共13条,收在《札》卷十一《素问王冰注》中。孙诒让是继胡澍、俞樾之后,又一位光大朴学精神,并将朴学方法引入医学经典考据的大家。民国胡朴安在《札》后跋中言:“清代朴学,始于吾皖戴氏东原,传之江苏,为高邮王氏念孙父子,流风所播,至于浙江德清俞氏曲园、瑞安孙氏仲容,皆为皖学之一脉。至余杭章氏太炎,遂结此派学术之终。”[10]“盖其学术,实兼包金榜、钱大昕、段玉裁、王念孙四家。其明大义,钩深穷高,几驾四家上。岿然为清三百年朴学之殿,洵不诬矣。”[3]可见孙诒让是朴学的重要代表人物。在清儒《素问》校勘书中,孙氏《素问》校注较为后出,其方法理论体系与胡澍、俞樾等一脉相承,因借鉴的内容更为丰富,故其学术价值则更高,给人们的启迪更大。孙氏在治《素问》过程中多有创见,并能纠正前辈朴学大师之错,如:《阴阳应象大论》“故曰:天地者,万物之上下也;阴阳者,血气之男女也;左右者,阴阳之道路也;水火者,阴阳之征兆也;阴阳者,万物之能始也。”宋代林亿《新校正》云:“详‘天地者’至‘万物之能始’,与《天元纪大论》同,注颇异。彼无‘阴阳者,血气之男女’一句,又以‘金木者,生成之终始’代‘阴阳者,万物之能始’。”孙诒让按:“‘阴阳者,血气之男女也’,疑当作‘血气者,阴阳之男女也’。盖此章中三句通论阴阳,分血气、左右、水火,而总结之云‘阴阳者,万物之能始也’。‘能’者,‘胎’之借字。俞氏(注:指俞樾)据《天元纪大论》改此篇,非也。”[7]
此外,孙诒让对医学经典考据的贡献并不仅仅限于《札》的《素问王冰注》篇,《札》全书涉及医学的内容很多,较为集中的如:《释名·释形体》、《释名·释疾病》、《文子·徐灵府注》、《淮南子·许慎高诱注·精神训》、《白虎通德论·惰性》等,都有孙诒让校注医学文献的大量内容。
于鬯与《香草续校书·内经素问》[11]
于鬯,字醴尊,号香草,江苏南汇人。生于咸丰四年(1854年),卒于宣统二年(1910年)。为清末有名的小学文字大师。据《香草续校书》中华书局1982年再版的点校说明:“曾师事张文虎、钟文蒸。王先谦是他补廪膳生时座师,与俞樾等有往还。”《清代朴学大师列传》书中将钟文蒸、俞樾皆归为皖派朴学家,而王先谦则归为“提倡朴学诸显达列传”类,且“治经循乾、嘉遗轨,趋重考证。”说明于鬯为皖派朴学的承继者。于氏著述甚富,如《香草校书》是校勘经部的著作;《香草续校书》是校勘子史部的著作;《战国策注》、《周易读异》3卷;《尚书读异》、《礼仪读异》等20多种。于鬯著作问世较晚,其中仅《香草校书》中的大部分内容刊刻过,1954年其家人才将于氏的全部稿本和抄校副本捐出,其中《内经素问》辑录于《香草续校书》中,共2卷,1963年由中华书局首次据副本整理刊行。于氏在俞樾、孙诒让等前辈治《素问》的基础上,旁征博引,对《素问》102条原文进行了校诂,论述精审,义理详明,其中创见甚多,对学习和研究《素问》,正确理解经义,颇具参考价值。如《五藏生成论》“徇蒙招尤”,于鬯按:“鬯窃谓招尤即招摇也。摇、尤一声之转,此类连语字,本主声不主义。招尤、招摇,一也。……然则招摇即申之义,犹下文腹满胀,胀即申腹满之义也。”[11]
此外,于氏从校诂家的角度,常常针对注释家弊端而立言,在治《素问》过程中,频频强调两派的不同,他称注释派为“《素问》家”,而称小学家为“《说文》家”,如在训释《诊要经终论》的“刺胸腹者,必以布著之,乃从单布上刺”一文中强调:“《素问》家鲜通训诂。”在训释《藏气法时论》的“肝病者,平旦慧”一文中强调:“《素问》家鲜能援《方言》、《广雅》以释。”在训释《生气通天论》的“溃溃乎若坏都”一文中认为:《素问》家常常“望文生义,坐小学之疏”。在训释《宝命全形论》的“土得木而达”一文中强调:“《说文》家竟未有援及此文以证彼者,而《素问》家亦无引《说文》本义以释此达字。甚矣!读书之难于贯彻也。”
参考文献
[1]刘志刚.从《四书章句集注》看朱熹的训诂学与义理学[J].广东教育学院学报,1996,(1):5~11.
[2]清·胡澍著.素问校义.见:新安医籍丛刊·医经类[M].合肥:安徽科技出版社,1995.
[3]支伟成著,章太炎校订.清代朴学大师列传[M].湖南:岳麓书社,1998:88,124,126.
[4]同[2],序.
[5]清·俞樾.内经辨言.见:黄帝内经研究大成·近代校释珍本集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6]王洪图总编.黄帝内经研究大成(上部)[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153.
[7]清·孙诒让.札[M].北京:中华书局,1989.
[8]同[7],自序.
[9]同[7],俞序.
[10]同[7],胡朴安跋.
[11]清·于鬯.香草续校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9.(未完待续)
安徽中医学院(合肥,230038)牛淑平 指导 黄德宽 杨应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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