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明治时代的著名俳人正冈子规,在他三十六岁逝世前一日,写出了三句季题皆为“丝瓜”的绝唱:
浓痰壅塞命如丝、正值丝瓜初开时,
清凉纵如丝瓜汁、难疗喉头一斗痰,
前日丝瓜正鲜嫩、忘取清液疗病身。
子规是个善于为眼前的实物实景而兴怡感悦的歌人,他在生命流连最后时刻的歌唱,仍然保持了那份自然朴素的风度。我不懂日语,但是从汉译中,甚至单单借助于他手书的墨迹,也能深切感受到子规那种隐藏在平淡当中的忧伤。毕竟才三十六岁,生命却危若悬丝,那种人生无常、来日苦短的悲悯,又怎能不使他的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子规的这三句俳句,之所以成为日本人传唱不已的名句,原因也就在这里。由于这三句俳句,子规的忌辰,还被称为丝瓜忌,这就更有特别的意味了。
据说子规得的病是肺结核,在世纪初这种病还比较难治。中医习惯上把这个病称为肺痿或肺痨,民间则直接叫痨病。肺属金,金本燥,肺燥成病,这是中医对待肺部疾病的基本看法。按照这一看法,中医治疗肺病主要用药在滋阴降火、甘凉清润。不过宋代以前似乎还没有专门的医方,直到元末明初江南医家葛可久《十药神书》这样的肺痨专著,专门列出十大方药,以其全面性、系统性,折服了后世众多名医。如果子规生于中国,不知道能不能避免英年早夭的悲剧,因为他的病情,正是《十药神书》里列出的痰征,治疗良方当用消化丸,此方“治劳热痰嗽壅盛者,服之立可”。药方为:青礞石二两硝煅,明矾、橘红三两,薄荷一两,牙皂一两火炙去皮弦,南星二两生用,半夏二两生用,枳壳一两半,白茯苓、枳实各一两半。“以上十味,修制毕,并为细末,和匀,神曲打糊丸,桐子大,每服一百丸。每夜上床时饴糖拌吞,次噙嚼太平丸,二药相攻,痰嗽扫尽,除根立愈也”。药方这样的详备,疗效又这样能够得到保证,可惜日本尽管很早以前就崇尚汉医,却也未必有此消化丸,所以想来子规竟不能得此良药吧。明治时代日本已经西化,也许子规在用西法治病,大打配尼西林亦未可知,但他不曾说明,更不曾录于他的诗句中。何况配尼西林之类,到底也入不了俳句这种优雅的形式。只有秋天初开的丝瓜,既可疗病,又是俳句的好题目,于是歌人子规就有了他病中的清吟,有了他一生中最后的短歌,时在明治三十五年九月十八日,东京的秋意已经很深了。
像中国大多数传统文人一样,正冈子规也一定非常相信民间偏方,这大概与他从小在汉籍中受熏陶有关。丝瓜汁,性清凉,民间医人确是用它来养阴滋肺、止嗽化痰的。子规缠绵于病榻已经长达七年,“浓痰壅塞命如丝”,在痛苦中捱熬。也许就在这一天,他无意中看到了窗外初开的丝瓜花,忽然想到中国某一位文人的著作,或者某一部中国旧籍中关于丝瓜汁治疗痰疾的记载,赶紧叫家人如法取新鲜丝瓜汁。丝瓜汁取来了,盛在一只青花瓷盏里,碧绿如玉,喝一口,甘凉顿生,久燥的身体似乎也滋润了不少。但是,子规的病已入膏盲,“清凉纵如丝瓜汁,难疗喉头一斗痰”,这是很无奈的实情。生命之元已经被痰火化尽了,哪里是一盏丝瓜汁就能够救正的呢?看着园圃里鲜嫩的丝瓜,想到生命将要枯萎零落,不知去向何处,感慨叹息,不能自已,连服用丝瓜汁的事儿也忘了,这一忘,其实是对生命希望的放弃啊!
我对这位东瀛歌人的不幸故事如此感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小时候曾经多次取过丝瓜汁。有几年,每到秋天,院子里的丝瓜长得正旺盛时,我就会按祖父的吩咐,在傍晚时分,拣一根最粗壮的丝瓜藤,小心地用刀割一道口子,下面放只大口玻璃盏,第二天早晨就会取到大半盏绿绿的丝瓜汁了。丝瓜汁是给祖父饮用的,他老了,秋凉后咳嗽得厉害,常常从下半夜开始直到天明,坐在床上咳个不停。祖父做了一辈子中医,晚年为“文革”所迫,弃业回乡,困顿无聊,贫病在身,他似乎厌倦用药,仅仅用这些丝瓜汁来苟延残喘,直至他去世,除了这个偏方外,再也没见过他吃过其他药。那时候,我不谙药理,只觉得丝瓜汁是一味好药,我将丝瓜汁端到祖父面前时,偶尔也会尝一小口,说不出的新鲜甘冽和青草的芬芳。看着祖父喝下盏中的丝瓜汁,我满心希望它能减轻祖父的病痛,甚至幻想它能让祖父长生。由于小时候有这样的经历和往事,读到子规的“丝瓜”俳句,眼前就浮现出一盏碧绿的丝瓜汁来。
都是一样的丝瓜汁啊,怎么不教人生出同样的“丝瓜忌”的感伤。因为不能作歌诗,故拉杂为文,也算是记一段意想不到的医药情缘吧。
摘自:《中国中医药报》文/费振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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