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元 北京市中西医结合医院
今年三月一日晚,当编写出方剂索引的最后一个“良枳汤”时,我愉快地意识到《汉方诊疗三十年》一书的翻译已完稿,我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大塚敬节的微笑了。
大塚敬节是日本现代著名的汉方医学家。第一次看到大塚敬节这张微笑着的照片,是在日本岐阜大学学习期间阅读小曾户洋的著作《汉方的历史》时。照片应该是坐位略向右侧身拍摄的,晚年的先生身着白大衣,略挺起上身,微笑着,看上去身体很好,照片下面的文字说明是:为昭和时期汉方医学的复兴而竭尽全力的大塚敬节。
但直到最近,我为了翻译“代序”一篇,参考先生的长子大塚恭男的著作《东洋医学》有关章节时才知道,先生患有高血压,左眼发生过重度眼底出血而视力严重下降。书中这样写道:“在西荻洼居住时期的一九五二年三月,左眼发生了重度眼底出血,便戒掉了原本应该节制的烟酒,彻底素食化,服用自拟的七物降下汤,仅用右眼的支持进行着繁重过激的工作,直到八〇年去世。这天早上在等待坐车去上班时倒下了,上去扶他的身体时,已经没有了意识,短短的二个小时后辞世,50年汉方一条道路的人生走到了终点。”
以后再看到这张照片时,我有了更多的感触。先生家族代代为医,自己也顺利地继承了家业,本来是可以有着安稳工作和富裕生活,但他却放弃了日益繁盛发达的西方医学,关闭了经营兴旺的医院,离开故乡,只身赴东京,投于汉方医学大家汤本求真门下,从头学起跌落至谷底的汉方医学,并“五十年汉方一条道路”,遍尝成败苦甘。
是什么样的因素促使先生毅然决然地弃“明”投“暗”,转身到汉方医学世界里来的呢?在小曾户洋为本译本所撰序言中称大塚敬节是“有所感”而为之,先生自己在“代序”中则将其原因归结为“生性使然”。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性”而“使然”?他感觉到了什么?在追求什么?我尝试将思考结果归结为,大塚敬节的“诗人”生性使然,他感觉到了“黑暗”中的清澈和生机,他要追求汉方医学究极的“斯文”与“诗意”。
包括现代医学在内的现代自然科学与技术从十九世纪后期开始显露出锐利的锋芒,给人类社会带来现代文明,人类不断地追求着“比一千个太阳还亮”的现代技术光明。但渐渐地,现代科技也显露出了所谓“技术问题”,人类在享受现代科技带来的好处的同时也被其“绑架”和规制。另一方面,多种传统文化形式在现代科技带来的强大功利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传统汉方医学在现代医学功利冲击下骤然失神,汉方医学所基于的文化内涵,以一种“精神性的目光”来“看”病人的方式,对疾病的观察、描述、思考、表达与治疗等迫近健康和疾病最原初的本质的独特方法,有着文化性的、本质的灵性。《老子》第二十八章云“知其白守其黑”。“知其白”,当知“比一千个太阳还亮”的现代技术光明有其冰冷与可怕的一面,“守其黑”便是应当体会到传统汉方医学这种清澈“黑暗”中的温润与生机。
于是投身于传统医学就成为了一种文化的自觉与回归。大塚敬节的弃“明”投“暗”,我认为,更有着文学素质的因素、“诗人”生性的存在。先生喜欢汉文,小说作品曾在家乡的《高知日报》进行了153次连载,并出版过诗集。大塚敬节虽然最终没有成为一名诗人,但“诗人”的生性与本能使得他对主客二分化,对构架化、平板化、计量化的西洋医学提不起兴趣,正像他讲到的,“自己并没有一生投入到医学研究中去的想法,总有一种所学得的医学与自己性格不符的感觉。”
大塚恭男在《东洋医学》中是这样记述的:“父亲与汉方最初的接触,是在1927年一天的读卖新闻的文艺栏目中,读到了一篇介绍中山忠直著作《汉方医学的新研究》的文章,他产生强烈的兴趣,立即买来该书阅读。中山忠直不是医生,是一位诗人。父亲也从学生时代就开始写诗,1922年出版了名为《处女座拜祭》的诗集。”
一般在我们看来,文字语言构成文学作品,小说、诗文是一种由文字语言形成的文学形式,如果必须用最简单扼要的方式表述语言、文学功用的话,恐怕谁都会搬出这三个字:“诗言志”。
但哲学并不这么认为,哲学家张祥龙在《海德格尔传》中这样论述:海德格尔认为,语言将存在者首次带入开启之域,只有在语言这个缘构成的域之中,存在者才作为存在者显现出来,人和世界才同样原初地成为其自身。语言承载着原初的、域性的意义与消息,它是一种敞亮着、隐藏着和释放着的呈献。语言本身是原本意义上的诗,诗不只是或主要不是“表达情感”的或“言志”的诗,而是究天人之际的缘构,即“真理的促成”和“让——显现或到场”。
虽有生硬套搬上述理论之嫌,但我还是试图这样推测,医者兼诗人的大塚敬节凭着对语言文字的敏感,带来了患者作为患者显现出来的开启之域,患者、生命、健康、疾病原初地成为其自身,疾病的本质得以显现或到场,医生处在语言的缘构开启域之中,得以讲话和思想。
“天地共我春又归”,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主客浑一,物我交融,天感人应,诗人医者的诗意追求在汉方医学活动中得以实现,诗意正是汉方医学活动的开启之域。
大塚敬节先生以诗人之心感受和追求汉方医学之诗意,心志拳拳,意趣盎然,险韵诗成,格调高古,踌躇而志满。
今年是大塚敬节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逝世三十周年。不揣笔力拙陋,译出《汉方诊疗三十年》,并对先生的学术道路进行一些粗浅探讨,谨纪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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