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

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在盼望着春天的到来，春天就像一件好事情，一个好消息一样，让人时刻心里想着，念着，就像是一个明天一早就会打开的礼物一样，所以它激励人早睡，早起，有希望的睡着，有希望的醒来，而不是赖床和熬夜，不知道为什么起床而赖床，不知道为什么睡觉而熬夜。

人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大多数都需要一个理由，理由不尽相同，但都是为了促使自己去做这件事，去把这件事情做好。

因为春天来了，冰雪要消融了，河流要解冻了，草木要开花了，动物要交配了，世界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

人早晨起来，穿衣服洗漱吃早餐，推小推车出门卖东西赚营生。也有人早起种菜养花，扛起锄头去家的远处种树。也有人坐上地铁，开上车，骑上自行车去上班，去做管理，去做体力活，为的是社会运转的更高效一点，自己好换个大房子，好环境。或者自己从城中村，从合租的邋遢房子里搬出去，早日呼吸到新鲜空气。

春风来了，花在一朵一朵的绽放着，冰在一毫米一毫米的消融着，无论你是否看到，是否在场，是否见证这一切，它们都做着自己使命一样的事情。也有的花说不开就不开了，可你见过炎热的天气里河里有一块没融化的冰吗

小人物出生的时候是个小人物，死去的时候是个瓜熟蒂落的小人物，如蝼蚁般过一生，活着就是要从生活到死，从出生的位置，一直生活到死亡。这一生中，他吃饭，撒尿，上学，欺负人，被人欺负，每天爆粗口，每年打架，处对象，工作，做爱，射精，生孩子，养孩子，看着孩子长大，上学，爆粗口，处对象，工作，做爱，生孩子，养孩子，这样质朴的生活可以延续多久，延续多少代，一直要延续到哪个时代去呢

我刚工作不久的时候，和一群同事被下派到农村去了，我的职位很尴尬，我在那里似乎没什么用，但似乎又不能少去，也许我就是以一个记叙者的身份存在于这个群体中。

农村说是农村，的确是农村，男人和女人都有干不完的体力活，永远面朝土地背朝天，他们粗犷质朴，我从来都没有融入到他们的生活中去，我总是在观察。

我们和农民一样，一天两趟的从住处到田野里去，有些同事需要扛着锄头，而有些人不用。比如我和我的领导就不用，他皮肤黑黑的，老是穿皮鞋西裤白衬衫。每次看到他这身装束的时候，我总认为这个人，他是不存在于世界的任何角落里的，因为我只看到了这么一身领导的衣服在那里，那领导这个本身的人，他在哪里呢 我们谁都找不到他，除非他自己站出来。

这个村庄的风景十分的秀丽，比我去过的所有景区都要质朴美妙，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都是鲜活，我们和他们之间是有丰富联系的，路边的每一棵树我都知道是谁种的，河边的每一丛美人蕉大家都知道是谁养护的。所以这些看似村庄里的野花野草，它们其实也和每一个养护它的人产生着联系。

谁的植物气息旺盛，谁就会把一棵树种的很好，好到你无法想象的那种。

我领导刚来这个村庄的那天，虔诚的种下了一刻白杨树，虽说白杨树大多生长在北方，但领导种下的这一棵，每天都轻轻松松的长出半米，所以现在，那棵白杨树已经很大很大了。

有一天早晨，我和领导一起出门去田野，走了一段路，下雨了，领导转过头来问我：小王，你那小森林怎么不见了

我脑海立刻浮现出那把绿色的雨伞撑开的样子，我跟领导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就回去拿。

我兴冲冲的往回跑，心里一遍遍重复着领导说的话“你那小森林怎么不见了 ”然后眼前不停的闪出那把绿色的伞撑开的样子，我仰头看着每一根伞骨撑开，比烟花绽放要美太多。而且领导说话的时候，很鲜活，似乎他没有穿那套皮鞋衬衫西装裤。更重要的是那一刻，领导似乎是一个可爱的人，似乎是值得心动的人。

我翻箱倒柜，找到了那绿色的小森林，又喜气洋洋的跑回和领导分开的地方，我以他还在那里的，毕竟那天下着细密的春雨。可领导已经在田埂上了。我拿着伞，老是看他，看他只是一套衣服站在那里，还是一个鲜活的人在田埂上走，但他仍旧没有什么表情，连摸下巴，揉鼻子，以及扶眼镜框这样正常的小动作都没有。

但我心里似乎收到了他的讯息，我在心里已经不管他叫做领导了，我管他叫雨，像是一个古老的历史悠久的并且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雨在心里问我，你知道我们脚踩的泥土下面是什么吗 我说矿石，水，从前植物和人的尸体。

雨说：植物的种子，蚯蚓，老鼠，史前的秘密。

雨说了泥土中存在的他在乎的东西，我说了泥土中我知道有的东西，我和雨的意识就这样交融起来了，一片吃掉一片，又吐出来一个更大的东西侵占在我们的意识里，一个知识点和另一个知识点连结在一起，变得更大，更超乎想象。

雨站在远处的田埂上思考着，我站在入口处的田埂上看着，一天的时间正不停的从山顶滑落下去。我和雨中午没有回住处吃午饭，只是站在田埂上思考着，看着。晚上手工的时候，我们跟在人流后面，一脚一个印子，往住处走，很慢。雨没有和任何人说话，我也没有。

第二天，第三天，接下来的一周，一个月，我和雨白天都是这样度过的。晚上我们回去把自己关在住处的房间里，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那些田埂，又开始凝神思考起来。

细密的春雨一脸下了两周，我每天都带着那把绿色的小森林一样的雨伞，雨每天都站在那个田埂上。

直到我们离开村庄的前一天，凌晨四点，我和雨不约而同的出现在了田埂上，我们在最细小的田埂上汇合，然后一直走，一直走，从一边绿色走进了枯土色和粉色交织的地方原来那是北方的杏花开了，杏花开了，叶子还只是个芽儿，接下来，叶子会不停的生长，而花朵孕育的果实也跟着叶子一起长，直到叶子变绿变大，直到果实变圆变绿变大，叶子可能表面上会停止生长，而果实，每天都会变一个颜色，有些杏子要变黄，黄灿灿的，有些杏子要变红，鲜红和粉红糅杂在一起的颜色。

我和雨自从在田埂上一站一整天开始，就没有洗或者换过衣服了，所以我们脏兮兮，破破烂烂的。一直走，一直走，在北方和南方之间穿梭。后来我们走到了北方的尽头，原路返回时看到杏子已经成熟了，我靠在雨的肩膀上走路，每一步都依依不舍的样子，每走一步，我和雨意识连接的地方就在断裂，不停的走，不停的断裂。

我们又走回了碧绿的村庄，又回到了田埂上，我仍旧靠在雨的肩膀上走路，我整个人，包括身体和心灵，我对雨有千言万语要说。

最后，我们一步一个印子的走在泥泞的道路上，我们相连着的意识断裂差不多的了，我难过至极，但没有哭，雨看着前面的路，整个人和身体，包括他的意识告诉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现在我们要回去了。

我回到住处，躺在柔软的床上，做了一个好梦，第二天开心的醒来，扛上锄头，和大家一起在田野里劳作，总能闻到成熟杏子的香味。

现在，我已经工作了大半辈子，久到都快要退休了，但想起那一年，那一个月的时候，总觉得，我和那个时候的自己，没有什么不同，就像是那天，什么都见过了，看过了，感受过了一样。至于我和雨，也不是爱情，也不是亲情，而是像在别人操纵下的意识相连接的一种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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