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卖了大半辈子烤红薯的人

我卖烤红薯卖了大半辈子，每年寒霜一降就开始卖，天天出摊，风雨无阻。

我卖的烤红薯据说是整条街上最难吃的，怎么个难吃法却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我。寒冬腊月里，整条街上，就我一个人撑在冰天雪地里，从早到晚。

我的烤红薯最难吃，这是众所周知的。但只剩我一家的时候，我卖烤红薯的生意会变得特别好。

因为烤红薯再难吃，也是烤红薯，而稀缺，又足以令任何人疯狂。

慢慢的，一年又一年过去，我卖最难吃的烤红薯已经出了名，所以我在这条街上吃得很开，我红薯要是卖五块五，没人敢卖六块，也没人敢卖五块。但真正可怕的是，人们已经习惯了我红薯的难吃的味道。

有人说那是儿时的味道，因为以前我红薯难吃我知道，所以我卖的便宜，小孩子没有多少钱，都跑到我这里来买，转而剩下几毛钱去买玩具。

也有人说那是恋爱的味道，因为我耐寒、抗冻，所以情侣们看完夜场电影，已经晚到不能再晚的时候，是我，坚守在电影院门口，让烤红薯暖烘烘的，甚至很烫手。情侣们买了我的烤红薯，身体依偎着，脚步踉跄着，向街尾的小旅馆走去。

我是一个很坚定的人，这主要体现在我每天要卖完最后一个红薯才回家。然后第二天早上，别人前一天剩下的烤红薯还睡眼惺忪时，我放进烤炉里的新红薯已经噼里啪啦为爱鼓掌了。

我站在街上，守卫着我的烤红薯，等待着那些追寻烤红薯气味的人，他们看起来比花狗还要嗅觉敏锐。生意冷清的时候，我就站在雪地里，看啊，想啊。

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好人，我种花，除草，做点心，那个时候，我好像无论做什么，手艺都很好。我还种了十亩苹果树，二十亩梨树，三十亩樱桃树。再后来，我觉得我仍旧是个好人，因为我在街角的小旅馆开了一家有痛人流诊所，看姑娘们撩起裙子，乖乖的躺在简易的手术床上，她们撩裙子的样子迟疑而又羞涩，就像人流这个结果的引发事件当天一样。姑娘把头发撩到耳后，闭上眼睛，身体和腿剧烈颤抖。

还是说我年轻时候的事情吧，你知道我年轻时有很多树的，春天来的时候，春风刚失恋，有点不理智，它身体里还埋藏着冬天种进它身体里的迷乱和疯狂，所以春风就傻了吧唧的吹，它先把柳树的头给吹绿了，然后又把樱桃花给吹大，吹胀，吹爆，吹开，接着又把樱桃给吹出来，然后傻了吧唧的它只能缴枪给夏天的风了。

苹果树开花的时候，那叫一个震惊，嘭，小镇爆炸了。苹果花要更红一些，更明白人间的韵味一些，它要你看到，要让你感受到，它还要把你扑倒，然后再给你结出一个丰硕甜蜜的苹果。所以苹果花有一股大大方方、粗艳热烈的美，它扑倒你之后，就很乖，就有条不紊的把主动权交给你，你要是很会干，那就一起心神摇曳。苹果花苞很漂亮，点缀在绿色的还没长大的树叶里，它情欲只有那么一点点，它在盼望着互相打开，互相绽放，然后嘭的一声，小镇情欲的已经炸开，情欲慢慢弥漫出来，爬上每一个苹果树，爬进每一朵苹果花里，然后孕育一个苹果宝宝，爱和感动就是从这个小镇的苹果树上飞出来的。

春天，我的那些梨花也要开，那是一个下雨天，它们白白的，很脆弱的挂在枝头，黄色的花蕊在细雨里看起来很清澈。空气里散发着甜蜜而又忧伤的气息。我披着雨衣下车去看它们，舔了舔花蕊，很甜蜜。我把温度给它们，我把唾液给它们，我吃到了蜜糖。梨花在细雨里摇曳着，一树一树，湿漉漉的花瓣，像是在细雨里大声呼喊，声浪骇人。我觉得它们很冷，也很心疼它们，我只能希望太阳快些出来，让它们白的透明的身体有一点温热的感觉。它若是冰冷的，我必然想使其温热。它若是滚烫的，我必然也要使其温热。

我回到柏油马路上，靠在黑色的车子上，俯瞰我二十亩梨树上的梨花，我觉得它们很美，我希望我在这个时空里消失掉，我也一度认为这是我生命中看过的，最美的风景。我和我黑色的车子孤零零的，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想要去卖红薯，卖最难吃的红薯，卖最难吃还要每天都出摊的红薯。

命运弄人，人怎么这么任命运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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