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很多对我好的人,大多是知根知底的中国人。来美二十多年,老外朋友也结交了不少,但瓦尔瑟先生无疑就是那个最好的,从上海一直到美国。
可是,那个对我最好的老外前天突然去世了。二十多年前我失去了母亲,六年前我失去了父亲,现在我失去了他,内心很是伤痛。昨天听闻噩耗之后,他的音容笑貌一直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啥事都做不了。后来我想到一个排遣的办法,就拉着女儿打乒乓,一边打一边和她回忆我怎么认识他,去过他家几次,他来我家几次,一边打球一边说,情绪平复不少。看来倾诉是缓解伤心的好办法,又想起我曾经的侨报专栏里有两篇写他的,翻出来发在这里,寄托我无限的哀思。
有一种说法是得到越多,失去的痛苦也越深,讲得绝对没错。可是如果因为害怕失去的痛苦就不去得到,那我觉得更亏。人生就是一段不断得到不断失去的单向旅程,在最后的终点,全部都将失去。可是,那曾经得到的情义,温暖欢乐,熠熠生辉,照亮一生的路途,才会觉得人间没有白白来一趟。
亲爱的瓦尔瑟先生,愿您安息,您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和老美交朋友(写于2014年)
最近看侨报,不少文章写到许多国内的留学生过来仍然呆在中国人自己的圈子,很少和当地老美有互动。这点我挺有体会,因为我当学生时也是这样,除非外族学生主动来搭讪,一般都懒得去睬。即使人家凑上来,说不了几句就觉得没劲还累得慌,就想着赶紧溜之大吉才好。相比之下,我们这些中国学生之间聚在一起可算谈笑风生,即使和台湾同学及马来西亚的华人学生也能聊得起来,彼此探询没出国时各自接受的教育和境况,的确有那么点非我族类言之无味的意思。可想而知语言文化在朋友关系的亲疏上起的作用真是无法估量。
但神奇的是,待我最好的老美朋友,却是我出国前英文更磕磕巴巴的时候就认识的。那时大学毕业刚不久,在上海某研究院工作,我们院接到了一个国外的大项目,90年代外汇还挺紧张的情况下,国家仍然砸了不少钱,请了美国一家公司派了一支专家团队来给我们上课。大概两三周时间我们院一部分工程师集体脱产学习,早上下午全在认真听课。我因此结识了瓦尔瑟先生。说来他并不是我专业的美国专家,而是隔壁专业的,当时我们室两个组在同一个套房里的两间屋里分别听两位美国专家给我们授课。我们组的比较活跃,另一个组相当沉闷,于是下课时我们的老师仍然被大家围着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旁边的美国老头显得格外落寞。当时我看他可怜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出发点是想乘机练口语,因此就和他聊起来。慢慢地这么天天见天天聊,彼此就有些熟悉了。到全部培训结束他们要回美的时候,他和另一个老美专家商量好了专门请我和我们院另外一个20出头的女孩吃饭,我们就老实不客气带他们去了上海新锦江的旋转餐厅,挑最贵的菜点。详细吃的啥吃了多少钱记忆已经模糊了,就记得我在那平生第一回尝到了鱼翅。后来自然是保持通信,他还帮我订了美国国家地理的杂志,自己又定期寄一大堆美国的《读者文摘》给我看。再后来他带着太太来中国旅游,与其说我接待陪伴,还不如说我趁机蹭吃蹭喝。上世纪90年代前期,在和平饭店华亭宾馆之类的涉外酒店吃饭是很高大上的事呢。当然我也请他们来我家吃饭,我妈妈做了一桌的饭菜,就记得他们直夸小青菜好吃,却坚决不碰炒鳝丝一下。席间我爸妈说难得你们那么关心喜爱我们家勤勤,以后就给你们做女儿好了之类的话。我嫌他们说得肉麻,就按下没翻译。
不久我自己也来了美国,可惜所在的州离他们家车程十几小时,只好偶尔打打电话联系,但发生了一件事才真正认识到他们对我有多好。
那是一个圣诞前夕,老公说他系里同学毕业找到工作要搬去外州了,那个套房要比我们公寓的租金每月便宜好多,因此就和老美房东说我们打算搬家。没想到房东一听勃然大怒,说我们签的是一年的约,半当中要搬走就是违约,扣掉租房前先多交的定金不算还勒令我们三天之内就得滚蛋。当时没觉得自己违约有啥大不了,只是气愤那房东太为富不仁了,压根又没人等在后面租房,就让我们多住几天多交点房费不行吗 这下可好,那边房子还没空出,这里房东却要赶我们走,天地茫茫何处安身是好 这时我毫不犹豫地就想到了瓦尔瑟夫妇,得到人家愿意接纳的消息后,就立马把不多的家当先搬到同学还住着的家,我俩买了灰狗长途汽车票去投奔老夫妇了。
现在回忆,那个节日真是温馨美好。他家的后院就连着浩瀚的密西根湖,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总是让我俩坐在面对窗外的餐桌旁,看着夕阳映着湖面下沉,深感仙境也不过如此。最让我羞愧的是当时我们居然买的单程长途车票,一来那时国内买票从来只买单程的要到了目的地才买返程的票,二来也许潜意识里嫌票贵暗暗指望他们能帮我们一把。果然人家就伸出了援手,掏钱帮我们买了新年后返回的灰狗票。
第二年的夏天我们接受邀请又去了他们家避暑,那次开了我们自己的车,可老爷车路上出故障,瓢泼大雨的时候雨刷不能动了。一路开得我们心惊胆战,到达的第一件事就嚷着赶紧要去修好。这修车的钱自然又是他们帮我们付的。那里夏天的景色更是美不胜收,湖光树影,处处鲜花盛开,小巧玲珑的蜂鸟拍打着翅膀翻飞啄蜜。那年他们自己还没买船,带我们去邻居家坐汽艇兜风。平日里早上四处观光,下午我们就下湖游泳或浮潜,晚上去听音乐会,那个假期是我们渡过的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我硕士毕业的时候请他们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然后我一人坐他们的车跟他们回家呆了几天,最后回来的时候因为瓦太太的朋友在航空公司做事,居然让我免费坐的头等舱飞机,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啊。再后来我生老大他们开十几小时车过来看过我,等我生了老二以后,第二年夏天又邀请我一家四口及我婆婆同去他家做客,把主卧房让给我们四人住,客房给我婆婆住,老俩口自己反而在客厅里搭了铺。那次他们有了自己的船,晚饭后就能划他家的小船在湖上闲逛,晚风中看夕阳西下、望暮色渐合,过上这么神仙般的日子全因为他们无所求地真心待我好。只可惜自己年轻不懂事,很多时候都在理所当然地享受,只顾忙着自己念书工作生儿育女,并没有好好地回报感恩他们。
来了休斯敦以后,尤其这两年孩子大些让我操心可以少一点,闲暇时间多了不少。老公和我工作稳定,经济状况和穷学生时不可同日而语,便想着能请他们过来玩玩让我们好好接待表表心意,但他们却一直没有来过。我也只能逢年过节想起来打个电话。这次在上海逛商场看见蚕丝被时,突然福至心灵地想起他们了。每次回国都会带条蚕丝被回来,家里四人早已一人一条都非常喜爱,这次总算想到了他们,我忍不住欣慰我自己还算有点良心。
从我和瓦尔瑟夫妇的故事及工作后和老美相处的经历来看,我真心觉得文化不同一样可以交到很好的朋友。当然语言障碍消除会助力很多,多说多练才能和老美有效沟通。交往多了就会发现有些老美的嘴极甜,很会察言观色曲意奉承,可信不可信先另说,但聊天的时候真的很会让人如沐春风。可见人心都是一样的,能主动去交往朋友自然最好,否则也至少得和颜悦色不拒人千里之外,对别人的风俗文化感兴趣并愿意学习了解,原本陌生的就会慢慢熟悉起来。
有句话叫“人生当如初见”,我仍然一清二楚地记得和好多朋友当年初相见时的情形。在我看来年轻的时候、初相逢的时候彼此有那么一丝好奇,盼望着能更多了解对方一些。常常就是彼此的距离渐渐走近又不特别近的时候,这种境界分外美好。
和老美交朋友 – 2(写于2015年)
去年六月我写了一篇专栏文章《和老美交朋友》,回忆我和瓦尔瑟夫妻结识和交往的点点滴滴。那篇文章写了之后更是常常想念他们,前一阵下定决心今年一定要见一面。于是挑了五月的国殇日长周末,我独自一人飞到威斯康星,整整十年未曾相见的遗憾终于得到了补偿。
当时定好机票告知他们,我就说我自己租车过去。可他们坚持说开一小时车来机场接我。我心里暗暗疑惑,因为瓦尔瑟先生快90岁了,瓦尔瑟太太具体年龄不详,但肯定也至少85岁了。这么大年纪还能开车吗 因此飞机到达前的一路我兴奋之余,也隐隐有些担心:不知道十年没见,他们老成什么样子了。
到了Greenbay机场,在接客的玻璃门之外,我一眼就看见老夫妻俩佝偻着身影在等待我,我和他俩同时加快脚步走向对方,相见的喜悦过去,我的确注意到他们老了很多,尤其瓦尔瑟先生本来瘦高的身材一下子缩得和我差不多高了。心中不由略过阵阵伤感,暗叹岁月无情。
可是不久这份感伤就被惊讶取代,因为瓦尔瑟行动起来一点都不像90岁的样子。走到停车处,老先生一把举起我的行李放进车里,然后他开车回家,一路上有两次开得比较快还被老太太斥责了几句。相比我们休斯敦五月下旬就进入夏季模式,威斯康星正是姹紫嫣红的春天。路两旁成片的樱桃园和苹果园里,整整齐齐的果树排成方阵,白花开到天边的壮观。间或有商店和民居掠过,房前种的各色郁金香和许多不知名的花卉争奇斗妍,我们的车就在春色和花海中飞驰,真让人心旷神怡。不由聊起20年前的那个夏天他们带我去摘樱桃,而路边的这个苗圃那个古董店也就是10年前同去的。惊喜地发现他们的记性和我一样好,往事历历,突然就这么争先恐后地一一浮现脑海,感觉分外温馨美好。
到密西根湖边他们的家后,发觉家中一切摆设、前庭后院、码头小船、湖边长椅都和原来一模一样,只是屋后的树林又高大很多。老太太忙着屋里准备晚饭,老先生则在露台上烧烤德国香肠,最后我们坐在一起享用晚餐,感受微风阵阵、听着涛声伴着鸟鸣、目送夕阳沉入远处湖面,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心中不由浮起“岁月静好”这四字来。
第二天老太太唤我起床,房间里已经弥漫咖啡的香味。等我就座一看,右手咖啡、左手果汁、当中盘子放好了吐司面包,前面是白煮蛋立在小瓷盅上面,不远处是黄油和她自作的草莓和葡萄果酱,被人如此无微不至地关心,一种回家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那天的活动安排得丰富之极,先是去一个大教堂,那个长周末请了芝加哥歌剧院的人来表演巴赫的作品,教堂里人满满的。他们把我介绍给牧师和朋友之后,让我坐在他俩中间。听演唱的间隙我们也需要站起来一起唱诗,老太太唱歌的中气还是很足的,只是站起来时如果没有扶住前面的椅背,她会站不太稳,我就赶紧伸手扶一把。很奇怪的是,在这个遥远的威斯康星半岛上挤满白人的教堂里,我突然想到了《倚天屠龙记》里的一段,就是张无忌伸手扶易三娘时心想如果妈妈尚在人世自己能扶一把那该多好。那一刻我不禁想到了自己去世很多年的母亲,也发觉自己的确对这俩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人产生了一份亲情。
接下来他们带我去了两个州立公园,观看了猛禽秀和室外的雕塑展。晚饭带我去朋友家吃,男主人Ken是瓦尔瑟同事,当年是公司亚太地区的总裁时也来过我们上海研究院和我见过两面。他俩告诉我他们当年都拿的硕士,同一天在这家美国公司工作一直干到退休。相比之下Ken的确能说会道,他说瓦尔瑟是技术大拿,而他最擅长的就是把手下的功劳算成自己的。所以瓦尔瑟只是公司的Associate,而他早早就升到了Partner。当然他补充说作到Associate也很了不起了,因为公司最盛之时有5000多人,其中只有30多个Associate,20个Partner,言下之意他俩是公司的TOP 1%了。可能真不当我是外人,他们聊天也就很随意,两位太太吐槽她们年轻时美国不够尊重妇女,找工作面试都要问是否要孩子之类的,两位先生则说起了政治,说挺佩服德国的默克尔这个全球最有权势的女人,还说不希望看见民主党又当下届总统,但很有可能希拉里就是会选上。他们又告诉我当年如何每年夏天从芝加哥结伴来这个半岛上野营一周,又先后决定在这里置房产当夏屋使用。瓦尔瑟夫妇上世纪70年代几万美元买下湖边空地,90年代夫妻双双决定退休后才盖起房屋,现在不由庆幸当年的英明决定。。。
那晚边吃边聊到10点多我们仨才回家,我才意识到二老不睡午觉陪我一整天精神有多好。早上起来又带我出门,到一个餐馆见朋友吃早午饭,原来那人去年搬去Madison,这个长周末回来父母家顺便约着一起吃饭。我也又一次意识到他们非常以我为荣,而且那人也很配合摆出对我大名如雷贯耳的样子,自然大家都聊得非常愉快。
吃完饭又去了第三个州立公园,看人钓鱼还陪我爬上了一个7、8层楼高的塔顶眺望远处的天光湖影。不像我印象中的90岁老头走路需要拐杖,瓦尔瑟全程陪我上下塔楼面不改色,真是让我打心眼地佩服,也由衷地深感欣慰。那天下午我本来想教他一些电脑,结果发现他用LAPTOP无线上网溜得很,用Excel算税做表格,PowerPoint做幻灯。我看他除了微信,其余时代的脚步压根就没拉下半点,到底是功力深厚的高级知识分子,还绝对的德智体全面发展了。
享受了三天老夫妇对我百依百顺的关心,第四天我不得不踏上回家的路。他俩送我到机场安检作别之后仍然守在那,我检查完最后远远地向他们挥了挥手就转弯前行了,不知不觉地就湿了眼框。无忧无虑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下次相见他们是否仍能一如往惜
最后附张拼接照片,最上面的是20年前的旧照,中排是这次我和他们在露台上,下排是老先生自己做的小码头伸到湖里及这次带我玩的景点路线。不管未来如何,美好的记忆和情感永在我的心中,那份热爱生命、珍惜当下、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更是深深地鼓舞了我,因此写就此文也希望能鼓舞到我所有的至爱亲朋。是的,人生真的很美好,我们都是幸运的人!
蒋勤简介:
理工博士两孩妈,大学教工程,周末教中文,每天忙碌碌,珍惜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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