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

镇政府，三楼。

走廊那头走来一位老太太，小张扫了一眼，七十多岁，中等个子，老式发髻，是乡下老太常梳的“粑粑头”，一身半旧灰衣，很普通。

农村老太！

找人 哭闹上访，还是……

多年的职场历练培养出小张一瞥之下瞬间捕捉要点、定格图像、整理归类、应急处理的能力。

老太的头朝一扇门里探了一下，那是小会议室，此时空无一人。有的老百姓专门瞅开会时找领导，一找一个准，众目睽睽之下，领导皱了皱眉，说：“你反映的问题正在处理，回去等结果。”这年头老百姓也不容易忽悠，对领导怯怯地陪笑，缩在走廊的一角等着，领导开完会，一眼看见那人还没走，晓得遇到难剃的头，好心情全没了。要是该领导刚被顶头上司批评过，那窝在心里的无名火就瞬间蹿上来，真想怒喊：“来人！带走！打四十大板（领导想象中……）。”

当然，领导脸色如常，这是涵养，更是形象——为人民服务嘛！

领导服务人民，小张的职责是服务好领导。办公室主任当了有几年，这个位置真能锻炼人！

比如应付难缠的上访户，尤其是老太太，小张深有体会。

农村老太有点难对付。几年来不断积累经验，小张总算能妥善处理这类来访者——心虚怕事的，拿出王法吓一吓；通情达理的，摆事实讲道理再说几句好听话；撒泼无赖的，拦截，躲过，实在不行叫派出所。当然，小张接待的这类妇女（甭管是乡下还是街道的）泼辣厉害的多，不然他这位党办主任不用亲自出马。信访办就在大门口，按理她们有问题反映应该去那里。

可情况常有意外。

大门口没及时处理或处理不了的，到了一楼二楼也没处理好，这个皮球可能会踢到三楼。精明的老百姓笃定“官大一级压死人”，找一把手最灵。信访办 他们才不信！

要是往常，小张肯定早早拦住可疑的陌生人，问找谁、有什么事。书记日理万机，尽可能把麻烦挡在外面，替领导分忧。办公室主任有很强的洞察力。那些迎来送往、方方面面要打点的人和事最能考验随机应变能力，当然还有对领导的忠心。能干，又不显能；弄巧，更会藏巧——小张明白这个职位的敏感性。

这次，小张却站在门口没动。书记去视察工作，一群人跟着去了，听说今天有电视台摄像。办公室空荡荡的，就小张一个。老太太朝这头走来，脚步蹬蹬的，目光扫向他，小张装着没注意，仍然看院墙外马路。她到了门口，径直往里走，小张拦住，冷冷地问：“你找谁 今天领导不在——”

“我找国平小儿子。国平小儿子呢 ”

小张惊异地看着她，老太太目光凌厉，他浑身一震：许国平，许书记，哪个农村老太敢这么叫 除非是许书记自己的母亲。可他母亲早就不在了！岳母 也不是，我见过，很有气质的一位退休干部。呃，这老太来头不小！

赶紧的，小张退到一边，请老太太进门坐下。泡茶，敬茶，热情招待，委婉地打听她和许书记什么关系，老太太不答，只是问：“国平小儿子哪里去了 ”

小张说，老人家您稍等，许书记下乡了，我这就去打电话，看能不能联系上。

电话通了，听得出那边很嘈杂，许书记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小张三言两语描述了那位老太太。听到“国平小儿子”，许书记愣了一下，飞快地在记忆中搜索，忽然一个老太太的面容浮现……

电话那头沉默不语，小张以为书记不在听。但他又不敢挂断，等着。

“一定要留住老人家，好好接待，我马上回来！”片刻之后，声音突然响起，很大，很严肃。小张不自觉立正，挺直身子，像当年在部队接受首长命令一样，就差行军礼。

十几分钟后，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张刚和老太搭上话，就听见许书记在门外喊：“老太君，您老来了国平竟然不知道，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几步跨进来，一边伸出双手，一边笑眯眯地说：“要不，您老打我几下出出气吧——”

老太太哈哈大笑，起身，拉着许书记双手，在自己身边坐下。“到老家来，就想看看国平小儿子，没想到你这么忙！瞧我这闲老太婆，打扰你工作，你们刘书记又要埋怨我了……”

“不打扰！不打扰！老太君，您老人家关心国平，是国平的福分！要是知道您回来，我早就去给您请安！……嗯，刘书记还好吗 ”

小张悄悄退出。他清楚她是谁了，也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做。

都说这位老太太是个了不得的角色。关于她的故事，人们，尤其是她老家的人津津乐道。农村妇女，一字不识，长相很丑，丈夫是个老实的结巴，她将自己初中毕业的儿子扶上市委副书记的位子！——说故事的说她神，听故事的也觉得她神。

但她从不炫耀，只说儿子命好，遇到了贵人——当然，真正“扶”的，不是她，是那些提拔她儿子的“贵人”。

了解内情的人说，刘书记能有今天，多亏了母亲。当年，他不过是生产队会计，记记工分，打打算盘。母亲教他为人处世，教他在场面上怎么说话，教他在大会小会上发言，教他如何不露声色处理难缠的人和事，教他……而最重要的是，她用自己的方式给儿子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课。

那年，上面派了一个工作组进驻村里，住在她家。三个月过去，工作组的人没有一个不感谢她。勤劳，干净，朴实，精干，份内事做好，抢着做份外事，工作组干部吃得可口，住得整洁，他们的被子、衣服甚至臭袜子都是她抢着洗好叠好。

从生产队会计提拔为大队干部，这是刘书记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那位工作组领导是他第一个“贵人”。

大队，公社，区，县，市，从刘会计到刘书记，几十年仕途，虽惊无险。草根出身、亲民形象和孝子名声使这位书记口碑颇佳。

据说，升了公社书记后，有一天刘书记爱人（一个只会认自己名字的农村妇女）突然给婆婆下跪，眼泪汪汪，她担心自己的位置不保。那天晚上，刘母让儿子在自己面前跪下，发誓绝不休妻。

许国平很早就听说过。第一次见到老太太，是三年前。逢年过节拜访上级领导是少不了的。年底，他和周镇长一起去市里看望刘书记——以家乡人的名义，带了一些土特产。刘书记正在开会，让秘书传话，留在家里吃饭，会后安排时间见他们。

那天吃饭的情景，许国平印象深刻。

老太太接待了他俩。客厅很朴素，老式的八仙桌，方凳。本来俩人很拘谨，可老太太没架子，是个热闹人，一口家乡土话，问东问西，喜欢打听老家的人和事。让许、周感觉亲切。

开饭了，八大碗，老家待客的礼数。老太太从房里拎出两瓶酒，许国平一看，妈呀，二十年的茅台！慌忙站起来，摆着手，“老太君，我们怎么敢喝这么贵的酒！这可是……”

老太太愣住，笑容暗了下去。

许国平还记得当时老太太脸上滑过的神色：醒悟，后悔，心疼……不过，时间极短，很快笑容如初，爽朗地说：“你们是老家的人，我把你俩当儿子待。国平小儿子，我的好酒不给你们喝给谁喝 你说！”

许国平和周受宠若惊。

回来的路上，周捂着嘴笑。问他笑什么，他悄悄说：“今天老太太拿错了酒，把这么好的酒拿给我俩喝了，恐怕现在还在心疼，呵呵。”

许国平没做声，他当然明白。老太太不识字，拿错了。不过，一个农村老太太，七十多岁，脑子还那样转得快，话说得人心里熨贴，不留痕迹将尴尬一带而过。那气派！许国平真佩服这老太太。

老太君！——老太太喜欢被人这么叫。

在家，老太太的威严不可挑衅。儿媳妇顺从不用说，连孙子孙媳妇也恭敬有加。饭桌上，老太太夹起一块肉咬了一口，放下筷子，“老了！吃不动。”媳妇赶紧伸过自己的碗，“妈，给我吃吧。”——这是考验我呢！媳妇明白。老太太不搭理，将那块肉放进坐在右侧的孙媳妇碗里。孙媳妇低头没作声，瞥见老太太锥子一样的目光后，急忙挑起那块肉塞进嘴里。看到打扮时髦的孙媳妇、这个城里长大的娇女子吃下那块肉，老太太满意了。

这次老太君回老家，怎么做让她满意呢 ——许国平盘算着。正逗老太太乐，小张进来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小张，问：“都准备好了吗 ”

“请书记放心，都准备好了！”小张也意味深长地回了一眼。

许国平站起身，伸手要扶，老太太已经噌地站起，走到前面。他跟上去，搀住她右胳膊。一米八几的许国平斜弯着身子，身旁是一米五几的老太太。

长长的走廊，小张不近不远跟着。

老太太的脚步蹬、蹬、蹬……

往期文章：

皖南两日行

被逐出祖坟的男人

周朝的那点事

女人这种动物

名字

本文地址:http://www.dadaojiayuan.com/scgf/91243.html.

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本站部分文字与图片资源来自于网络，转载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立即通知我们(管理员邮箱：douchuanxin@foxmail.com)，情况属实，我们会第一时间予以删除，并同时向您表示歉意,谢谢!

上一篇: 皖南两日行

下一篇: 老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