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幸福感的老郎

（一）

散步时，老郎看见前面的老头走路一瘸一瘸。老头七十多岁，矮胖。显然，心脑血管出意外留下的后遗症使老头行动不便，老郎很快超过了他。在校园里散步，总会遇到几张经常遇见的面孔，老头是其中之一。

每次超过老头，老郎心里便冒出一阵忧伤——这是将来的我吗 再过一些年，我也会如此。即便不是瘸腿，身体的零部件谁知道哪一个会瘸呢

老郎向来看不起男人多愁善感，自打看到老头后，不知怎的总有点感伤。有时他骂自个：呸！跟个女人似的。

那一次散步的场景烙印在老郎脑子里。很平常的黄昏，太阳坠入地平线，余晖把西天的晚霞涂抹成橙黄后，在树冠上流连跳跃着。操场空旷，散步的人不多。一位年轻的父亲带着四五岁的男孩，一个三四十岁的壮实男人，老郎，还有一个就是老头。

小男孩蹦蹦跳跳跑在爸爸前头，爸爸装出努力追赶的样子，男孩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他有没有追上，咯咯笑着，为自己能赢过爸爸兴奋不已。

壮年人大踏步走着，步子坚定有力，似乎世界就在脚下。

老头一瘸一拐。

老郎心头一动。那一刻他的灵魂抽离了身体，站在半空中俯视这条跑道，俯视这跑道上的人：那五个步行者不都是自己吗 ——不同时期的自己，在同一条跑道上。

走过那对父子，老郎想：这个小男孩是我，这位年轻父亲也是我。

自己小时候就是这样跟着父亲跑，儿子小时候也是这样跟着自己跑。父亲，儿子；儿子，父亲。年轻爸爸有一头浓密的头发，老郎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头顶。还好！稀稀落落的几根还在。想到儿子，老郎的嘴角撇了撇，苦笑。寄予儿子的那些希望，在春天里发芽长成嫩叶，在夏天茂密成荫，可是秋天却一片一片凋落——那种失落感是一个父亲最大的悲哀。可是，儿子却毫不理会老郎的失望，像一株植物，自顾自长成他自己的样子。万物都有自己的生命密码，老郎想，我又何曾长成父亲希望的样子呢

可一代一代人还是寄予希望，这是没办法的事：要是没有希望就没办法活下去——没有希望也要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希望。

壮年男人擦身而过，老郎感到脚下在震动。高视阔步，不断超越同行者，壮年男的力量让老郎不自觉地避让，嫉妒自己日渐逝去的活力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

嫉妒，这是一种他鄙视的情感，近来却常在他心里溜达。走过瘸老头身边，他忽然想：这老头大概也嫉妒我吧

不过看老头的神情，很漠然。他专注于脚下，吃力地拖动右腿。

（二）

站在莲蓬头下冲澡，老郎用一条蓝毛巾在背上反复拉扯搓洗，细密的水流喷洒着，熨帖每一个毛孔。手机里播放一首老歌《吻别》，熟悉的旋律回荡，老郎一边洗一边哼唱。张学友的这首歌当年可是红遍了大街小巷。那是1994年吧，那个时候他还是小郎，正是荷尔蒙高负荷运行期，对女人有无穷无尽丰富的想象，在想象的场景中，小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当一个姑娘真的站在他面前，小郎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另一种更强大的动物。

那个姑娘！嘿嘿，一想到她竟然成了小郎老婆，老郎就乐。那是一生中最幸福时刻，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显示自己作为雄性的征服力。你不是很矜持吗 不是优越感十足吗 不是瞧不起我吗 不是推三阻四吗 不是冷漠无情吗 不是生气让我滚吗 哈哈，怎么样 最后还不是被我拿下！老郎乐的是这个。不过，他可不能跟这个成为老婆的女人如此坦白。把得意和骄傲藏起来，秘密咀嚼更有意思。你只要让她的虚荣心极大地满足，让她相信你对她一见钟情非她不娶没有她就活不下去。女人嘛，恋爱时你指着月亮说：“给你！”——她觉得很浪漫，结婚后她们的智商迅速恢复。要及时调整战略，比如老郎，学会装糊涂。

二十多年了，老婆有一次重述老骗子（妻对老郎的爱称）曾经的豪言壮语，老郎一脸真诚义愤填膺：“我说过这话 这简直比骗子还无耻嘛！你肯定记错了，嗯 ”妻鄙夷地哼一声，他赶紧陪着笑脸。后来她不再提那些陈年往事。

结婚，合作过日子，得学会妥协，学会遗忘。久了，习惯了，就那么回事。

儿子已经比自己高半个头，又一个小郎！生命像一条越流越凝滞的河，一个日子流过另一个日子，一个日子覆盖另一个日子。老婆是实实在在的老“婆”了，老郎也是名副其实的老“郎”，连《吻别》这首歌也老了，不复当年的柔情。

家是什么 是过日子的地方。从两个人到三个人不仅仅是量变，更是质变。自己的产品自己要负责，孩子第一位，十几年围着儿子转。儿子上大学后，老郎卸下肩上的担子，轻松许多，可一晃知天命了，他有一种紧迫感：要抓紧时间享受有限的生命。他郑重其事和妻商量，俩人一起找回当初的激情。妻子笑：“算了吧，此一时彼一时。看了几十年的老面孔，哪里有激情 不讨厌就不错啦！”老郎想想也是，当年细皮嫩肉面若桃花的妻如今惨不忍睹。看看自己的形象，还不如妻子——肚子扣着个锅盖，眼睑挂着个布袋。最讨厌的是头顶，一天比一天凉快。老郎不梳头不照镜子，刻意忘记头顶那一片区域。

但老郎不甘心，想出花样整了点浪漫。比如，情人节给妻子送了几朵花，带妻子出去旅游了几次，肩并肩坐沙发上陪妻子追剧，还有一次散步时拉住妻的手。除了那几朵花博妻一笑，旅游没意思，看电视没意思，拉手也没意思——拉着拉着啥时松开不知道，根本没感觉。等老郎意识到再去拉，妻子果断地甩开手，老郎便不再坚持。再后来连一起散步也少了，妻宁愿和别的女人散步闲聊。努力了一段时间，老郎发现还在原来的轨道，索性不折腾。于是，生活这头老驴继续一圈一圈地转着。

老郎揩干了背。《吻别》刚刚结束，换了一首新歌，油腻的男声，老郎不喜欢，但懒得动手切换。揩下身时，触到那个软绵绵的东西，赌气地抽打了几下，它依然耷拉着，不理会老郎的“恨铁不成钢”。

老了，不中用啰！

妻更年期后，老郎觉得自己也更了。最明显的是，那话儿越来越老实。其次，身上的胸毛和腋毛不知什么时候掉光，甚至连毛乎乎的腿也渐渐光溜。在热水中浸泡，他联想到一头褪了毛的白皮猪。

自从妻去了儿子所在的城市，照看两岁的孙子，老郎一个人生活。吃饭好解决，单位食堂、外面排挡都行。只是晚上一个人孤单，手机陪伴，刷抖音，听音乐，看新闻，大事小事尽在眼底。

睡觉，吃饭，上班，光棍汉的日子也有好处，耳根清净。

洗完澡，老郎躺在床上。电风扇悠悠地转，凉爽的夜风透过窗纱，带来一缕一缕的桂香。手机响了，是妻。视频中，妻抱着孙子，模仿幼儿奶声奶气的声音对他喊：“爷爷！爷爷！”。老郎被妻的滑稽逗乐了。他盯着孙子看，可是孩子不断扭动身子，根本不看屏幕。

“老家伙，照顾好自己，药要记得按时吃……”视频关闭前，妻子又啰嗦了一遍，接着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老郎，小郎，小小郎！

老郎深吸一口香气，一阵幸福感赶走了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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