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的小镇

（明天端午。送上一束艾叶吧，算是应个景，虽然这篇文字和端午没关系。祝各位安康！）

我生活的小镇，形状像个棒槌。我住在西头，干活在东头。早晨，迎着朝阳穿过镇子，它早已睡醒——卖油条米饺的女人拿着叉子，锅里的油滋滋响着；卖馒头包子的小伙计，爱理不理噘着嘴；赶集的，挑着担子，拉着板车，蹬着三轮；买菜的，在路边，在街角，在菜市，挤挤挨挨；桥栏边，卖镰刀菜刀的，刀摆在竹筛里，人坐在小凳上，悠闲地吸烟；大桥头停着货车，卖鸡卖洋葱卖山药，不时吆喝几句；送孩子上学的，孩子坐在电瓶车的后座抢着玩会儿手机，母亲在人流车流里像一条鱼钻来钻去。总算到了！把孩子送进校门，母亲长吁一口气，赶往她的下一站——可能是菜市也可能是服装加工点。

一阵一阵的烟气和香味传来，是榨油坊“噼啪”作响的木柴和刚榨的菜籽油。

一波一波闹哄哄的，是车辆生气的喇叭和行人匆匆的脚步。

我生活的小镇，每逢农历三、六、九赶集。这个古老的集市，从祖辈开始，即使在运动中被强行打散，依然散而复聚，是周围几十里村民们的向往。挑着自家的农产品去卖，买来家用的油盐酱醋衣物农具。除了买卖，乡人赶集也是见一种世面。小孩跟着大人赶集，赶的是一份热闹，当然还有一份希望或奢望——能吃上油条大饺子，能买一件新衣，或者一个漂亮的玩具。从前，一个人赶集一村人都知道，几天前就放出消息，张家李家要捎带东西赶紧的，王家赵家要一起去赶紧的。到了那天起个大早，扁担压得吱吱响，左肩换到右肩，右肩又换到左肩，一程一程，舍不得歇息。赶集赶集，赶的是早，赶的是快。到了，找一个好市口歇下，卖米卖菜卖鸡蛋卖鹅鸭卖小猪卖……卖什么的都有，眼花缭乱；银行邮局政府供销社多气派，那里的公家人很神气；庐江腔枞阳腔撇腔土话，你说你的我喊我的；东南西北新鲜人新鲜事，让你惊奇得瞪圆了眼。——这就是世面！见了，琢磨个道理来，回去好跟人说道几天，便是见过世面。

如此，赶集所有的疲累都抵消了，而且一茬一茬地长出希望。

我生活的小镇，天刚亮就闹嚷着。楼下，呼孩子起床的，“吧嗒”打屁股小孩哭闹的，骂骂咧咧的，吵架的，对着手机喊话生怕对方听不见的，熟人在大街上大声唠家常的，“秧栽了吗 ”“你家山芋插完了 ”，拎着菜篮隔着几十米热情招呼，“张奶奶，听说猪肉跌了，介个多少钱一斤 ”……

想起小时候在村里，清早也是这个样。我以为离开了村子，原来村里人都来了。

白天也熙熙攘攘——

小货车拉着一年四季的水果在镇上溜达：“新鲜草莓卖啰——，新鲜桃子卖啰——，新鲜西瓜卖啰——”，反正永远是新鲜的！

卖卤鹅的开着小三轮，不紧不慢地诱惑：“卖——卤菜——”

有新潮的吆喝。卖老鼠药的拖着个音箱，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说（声音当然来自音箱）：“蟑螂药老鼠药，不怕你老鼠多，就怕你没老鼠，老鼠闻到死光光吃到死光光，老鼠就死在旁边，老鼠走过当场死……”

有老式的吆喝。十天半月的，有个人扛着磨刀凳从我楼下经过，悠长的安庆调一波三折：“磨——剪子——啰，磨——刀——哦——”

我生活的小镇，只有一个红绿灯，最长的一条街叫长江路，由名字可见其重要。我家的户口本上写着：长江路xxx号，一刹那让我有住在省城合肥的错觉。长江路上有好几所学校，自西向东依次分布的是小学（西校区）、二小（兼幼儿园）、小学（东校区）还有一所初中，简而言之就是幼儿园小学初中。摊子铺了四处，一到放学，长江路上的学生和家长如过江之鲫。听说，东边的一段又叫学府路，我就在这条路上的最高学府——初中干活。

其实，小镇的最高学府是高中，一所民办，一所公办，在北边。小镇没什么过硬的经济产业，不过有一条龙的陪读产业。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姨妈姑妈或者亲妈，各种陪读角色都有。白天送学校放学送辅导班晚上接回家打个盹，小镇的孩子在西头蹦蹦跳跳七八年，之后到东头的学府呆三年，然后拐个弯，大部分跳进公办的最高学府，一部分流进民办的最高学府，少数人闯进县城的最高学府。

年复一年，小镇的孩子从西头赶到东头；一届一届，我们在东头等着他们又送走他们。长大了，离开了，不再回头，就像那条小河。

我生活的小镇，有一条小河流过，将小镇分为河东河西。河上有两座桥——老大桥和新大桥，其实都不大。河水有时清有时浑，女人们站在水中的石板上捶衣，鸭子在河面上嘎嘎叫着，这条河叫黄泥河。

我生活的小镇，最漂亮的地方是镇政府，前面有街心花园和小广场。跑步散步的，遛狗遛娃的，打篮球的，跳广场舞的，热热闹闹。

我生活的小镇，这边是路灯，那边是田野。月是清亮亮的，蛙声直逼耳鼓。半夜，一声声狗吠；清晨，村庄里公鸡打鸣。麻雀在竹林里喧闹，布谷鸟一声声催着“布谷——，布谷——”

我生活的小镇，祖先在这里，我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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