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爸昨晚给我托了个梦。“儿子,快点烧钱给我,没钱买酒喝……”过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想去那里,是吧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那里”所指,赶紧摇头。这几天我一直在纠结:去不去那里 难道爸知道我的心思,还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说老实话,是不是托梦我也搞不清,反正每年清明前几天,总会梦到他。其余时候,他从未出现在我的梦里。
在梦里,我还是十几岁,爸的面孔很模糊,看不清。我家的相册里有他一张照片,坐在门槛上,手里点着烟,是侧面照,半边脸藏在阴影里,神情很阴郁。那年暑假,家里来了一个客人,城里人,带着一部相机,我们很稀奇,围着他转。他给我和妈各照了一张,我爸不愿照,说不喜欢照相。客人趁他不注意,拍了一张。后来寄来照片,两张,是爸和我,不知为什么没有我妈的。
照片一直留在相册里,二十多年了。
爸就是那一年去世的。
(二)
我将买好的冥币、纸幡、线香、炮竹还有两大捆黄表纸一起搬上车。
每年做清明都是我一个人,儿子吵着要去,我总是哄他:“路太远,等你长大了带你去老家。”如今,儿子已上初中,妻和儿子似乎觉察出什么,再也不提回老家的事。
等他上高中,那件事怎么也要告诉他。到时候,一定说,一定说!心里一遍遍加强语气,仿佛怕自己反悔。
我一边烧纸,一边和爸说话:“爸,快来收钱哦!有铜钱,银子,金元宝,还有人民币,美元……不晓得你能不能兑换,你那里用什么钱 哪种钱好使,下次托梦说一声,我多烧点……”风吹翻纸角,淡蓝的火舌在纸下舔动,很快红色的火焰蹿起。黄表纸在火里蜷曲着,渐渐变成黑色的纸灰。
银锭和金元宝堆成一摞,亮闪闪的。甭管阴阳,金银都是硬通货,我爸肯定喜欢。
爸,酒你尽管喝,别心疼钱。我现在不拦你喝酒,唉,想拦也拦不上。
两张燃着的纸被风卷进空中,我赶紧折下一根树枝,压在纸堆上。几个金元宝和银锭被风吹散,也被我抢回来了。
三个塑料盘子一字摆开,三个苹果,三个面包,三两花生米。按照老家风俗,清明上坟的祭品应该是鸡鱼肉三牲。爸,对不起,没有大鱼大肉。路远,我开车不方便,只能用这个意思一下,不过酒是好酒,您喝了就知道……
您慢点喝。什么 花生米不脆 没办法,店里买的不行,哪像我妈当年炒的,又脆又香。将就点吧,你那时经常咸菜下酒,不也喝了 要不,待会儿你回去下馆子,点几个好菜,反正不差钱。
酒斟三遍。
纸堆的明火已经熄灭。堆得太多,里面的纸还没烧透,我用树枝轻轻挑动,火苗又蹿起来。
全部烧尽了。
爸,钱都收到了吗
启动车,最后望一眼那儿。忽然,一阵旋风刮来,纸灰在空中打着转,像一股妖气。
(三)
在三岔路口,我犹豫了一下。向东,只要我一踩油门,不久就能到达一个地方——此时,有一群人集合在某个山头上,磕头,烧纸,一座座坟茔。那是祖坟,从我太爷爷起,死去的陈家男人安睡在那里。
我想,爷爷一直盼着我去他坟前磕个头。好几年了,堂叔伯们都劝我去。几天前,堂叔还打电话邀我,他把那个地点又说了一遍——东岭,其实我早记住了。我支吾着,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还是不去!爸,您不希望我去,对吧
打转方向,车疾驰向西。
(四)
小时候,特别怕我爸。他只有一个孩子,三十八岁结婚,四十二岁才有了我,在农村算是老来得子,应该娇惯。可是,他“娇惯”的方式就是疏远我。乘凉的时候,别的孩子往爸爸腿上骑,我从来不敢。
我倒宁愿被骂被打,就像世平,他爸高兴起来把他扛在肩上抱在怀里,发火的时候逮住世平给他“棍子肉”吃。世平说我爸好,不打人。哪里知道我见到爸就像陌生人,连我妈也怕他。世平家整天鸡飞狗跳,我家像山后的那口塘,厚重浑浊的水面下是深不见底的淤泥。
有一次我抱怨妈,为什么嫁给他那样的人。妈沉默不言。后来我才知道,她从小到大是个病秧子,到三十岁还嫁不出去。俩人是破锣配破鼓,双方的情况都没瞒。男方寡汉头一个,除了一个肯出力的身体什么也没有。女方十八九岁父母就不在了,跟着大哥大嫂过,带大三个侄子后,成了家里的闲人。大嫂做主,撮合他俩。给了两间旧屋,一床铺盖,几副碗筷,贴了双喜,就算结了婚。
后来,我出生了。
爸死了以后,妈才告诉我,当年爸不想要小孩,要不是她身子弱,不敢堕胎,就没有我了。不知道妈告诉我这事是什么意思,我应该恨爸吗 回想过去,除了感情淡漠,他对我还是尽责的。吃穿用,我一样不必别人差。借钱送我去城里上初中。特别是那一次,我从城里回家,他坐在桌边喝酒,头发乱糟糟的,眼珠通红,看见我像看见一只苍蝇飞进来,摆了一下手。我懒得理他,去厨房找妈。一周回一次家,取米、菜和零钱。妈是我的后盾,看不见她,我有些着急,转身去堂屋,爸还在喝。
“我妈呢 ”
“……”
“我妈去哪了 ”
“……”
“爸,你不能再喝啦!”夺下他的酒杯,我带着哭腔喊出来。
突然,他呜呜地哭了。我吓了一跳,正想跑开,他一把拽住我,示意我坐对面的凳子上,“儿子,你爸这辈子毁了……你要好好念书,读高中、上大学,走得越远越好……儿子,以后你不要管我,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他边说边抹泪,我很害怕:神经不正常了 ——从没见过他的眼泪,从没听过这么交心的话。尤其是,第一次当面喊了我两声“儿子”!
我不知所措。正好妈回来了,拎着一篮子青菜,我忽然轻松了。爸赶紧别过头,离开屋子。
我没有告诉妈。
自那以后,感觉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近了一些。
(五)
爸死后,我妈的身体反而越过越结实。也不知是妈舒心了,还是爸保佑了她。后来,她又嫁了人,那时我高二。继父是个释放的劳改犯,对我妈很好,对我也不错。我上高中、补习,后来上大学、成家,他一直资助我。
大学毕业那年,我妈把老家的宅基地连同房子一起卖给别人。家具杂物什么的都处理后,还剩一个木箱。母亲说那是父亲的东西,结婚时带来的,总是锁着。这些年她一直没动,也不知什么在里面。父亲的东西,她觉得晦气。之所以没扔,恐怕是有点怕他——活着时就像个阴魂。
把箱子丢给我,她看也不愿看一眼就走了。
打开后,一股陈腐的气味刺鼻。几件旧衣服,虫蛀得不像样,我扔到一旁。继续翻拣,一条红色的围巾包裹着什么,轻轻抖开,一个白色的胶袋露出来。
一张模糊的照片,一张发黄的报纸,一个红色塑料封面的小本子,是语录本——这就是胶袋里的东西。
我先看照片,准确地说,这只是半张照片——一个年轻女人手里牵着个七八岁男孩。女人身边站着的人被剪掉了。
报纸是《大湖报》,一家市级小报。展开。第一版,显眼的标题“多管齐下,促进城镇就业”,眼光扫了一遍,老一套的官话。第四版是“逸闻”,转载了两个故事。第二版两个栏目,一个是“家长里短”,一个叫“百姓问答”,我很仔细地看了,都是一些琐事。第三版是“视角”,有一张男人的图片,油墨不匀,加上时间久了,还有折痕,面目很模糊。瞄了一眼下面的文字,登的是本地发生的一起案件引发的讨论,还附上案件回顾。文章较长,我快速浏览。忽然,一个名字抓住我的视线。陈国庆!
同名 我爸叫宋国庆。
不对,我想起来了,我爸就叫陈国庆!有一回我妈说:“你本来姓陈,宋阳应该叫陈阳——”宋阳是我的名字。爸恶狠狠地瞪着我妈,她吓得赶快住了口。就是因为当时的场景太怪异,我一直记得。不过,中国叫国庆的人太多,同名同姓的也有。可是,这张报纸被爸收藏着,我总觉得它和他有某种关联。
先不管姓名,我决定好好看看这个案件。
案件并不复杂,虽然性质恶劣。我一字一句看完,又回看了一遍,希望蹦出某种类似灵感的东西,好让心中的疑问解除。我盯着那两个人名:陈大全,陈国庆——父与子,一对仇人。这一刻,我忽然害怕了。这个陈国庆是不是我爸 我希望不是,害怕这样残忍的事情落到父亲头上,更害怕那个混蛋陈大全是我爷爷;我又希望是,探索谜底的过程伴随着恐惧和兴奋,对真相的渴求压制了惧怕。
问问母亲,不就清楚了
我喊来妈,把情况简要说了,她又惊又奇,显然也不知道。她告诉我,只晓得爸孤身一人,他从不提自己的父母。照片上是谁,她也不确定。不过,听说他老家是湖边的,应该还有一些亲戚,但也只是听说。爸确实姓陈,后来跟他母亲姓宋。
是不是同名同姓 母亲也发出疑问。
再看一遍案件回顾,除了姓名,找不出其余有价值的信息。湖边周围有好几个乡镇,离我们这儿四五十里。既然姓陈,最好先从陈姓集中的村庄找线索。妈想起来,湖西镇有个陈墩,那里姓陈的人多。
好,那就先到陈墩打听。我决定推迟行程,明天去陈墩。
把报纸按原样折叠好,把照片收进纸袋,然后又把它们放进那个白色的塑料袋。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东西——那个红色的语录本,在哪儿呢
刚才急着看报纸,把小红本忘了。语录本对我来说没什么重要性,但好歹是爸留下的东西。
桌上没有,掉地上了 果然,掉在那堆旧衣服边。
随手翻开一页,确实是语录。好多年前的那种读物,不知道爸为什么留下它。正准备把它放进袋子,又有点犹豫,还是仔细翻看一下。
有字!
其中好几页有人用钢笔写了字,蓝墨水洇透了纸,模糊的字迹已经暗黑,勉强认得出。
第2页:我绝不!!
第8页:我恨自己!!
第9页:果然!
第11页: !!!
第14页:孬种!怕死!
第21页:他
这是什么,日记吗 不像!——没有逻辑,理不出头绪。
是发泄情绪的胡乱之言 ——想起我小时候,看书时也经常在书页上乱写,比如“笨蛋!”“去死吧!”之类,其实没什么意思,有时是心情不好,有时高兴了也胡说,孩子们恶作剧罢了。
可是,我感觉这不像恶作剧。既然爸这样郑重其事地藏着,肯定有某种原因。究竟什么原因呢 我把这些情感强烈的“涂鸦”按页序排列,试图抓住脉络,可依然一片模糊。比如第11页,三个感叹号什么意思 第21页的“他”,是谁 “果然!”又是什么
还有这六个页码有特定含义吗
也许和页码无关,只是随手翻开一页写下心里话
那么,写字的人是谁,我爸吗
很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是不是和那起案子有关
陈国庆 = 宋国庆
(六)
陈墩有三十几户,基本上姓陈。我向一个中年男人打听:这里以前有一个叫陈国庆的男人吗 他说没有。那陈大全呢 他摇摇头,说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没听过。我说,能不能帮我找个老人问问,他指给我村头的一户人家,让我自己去。
进院子的时候,一只黑狗朝我扑来,我吓得大喊。屋里出来一个年轻妇女,喝退了黑狗。听说我的来意,她向屋里喊道:“爷爷,有人找!”
出来一个老头,精瘦,眼睛炯炯有神,七十多岁的样子。我递给他一支烟,问他晓不晓得陈大全和陈国庆,他摇头。我说,是父子,四十多年前可能住在这儿。他吸了一口烟,说陈墩没这两个人。我失望地走出门,看来这个办法行不通。
我准备离开这里,走到大路口,想了想,又转身回去。
老人看见我回来很惊讶。我又递给他一支烟,点上火。我把那个案子从头到尾说了,慢慢地老人的神情有了反应,“哦,你说的这个我想起来了,好多年前的事啰!儿子告老子,告了好几年……”
我惊喜,陈国庆的老家果然在陈墩!
可是,老人告诉我,父子两个不是陈墩人,是东亭大队的。
“你去东亭,”他说,“那个老子当过东亭大队书记,一问上年纪的人肯定知道。”
(七)
现在可以确定了,陈国庆就是宋国庆,也就是我父亲。其实,和那位老人交谈后我就意识到到是他。
在东亭大队四拐村,我见到父亲的亲戚们,他叔父一家。我应该叫他叔爷爷。
去之前,我设想自己如何不受欢迎。可去了之后,发现不是那样。他们对我很客气,甚至想表示亲热,留我住下来。我只在那里吃了一顿中饭。从饭菜的标准看,他们把我当稀客招待。事情搞清楚之后,当晚我就回去了。虽然他们一再挽留,说实在的,我不想留下,那儿有一种隐隐的东西使我心里不舒服。
(八)
疲惫地躺在黑暗中,我的脑子却异常活跃。
一切都了了,又似乎还有什么未了。陈国庆,宋国庆,在我眼前不断地重叠,分开,重叠,分开。那个叫陈国庆的少年,那个叫宋国庆的男人,我走在他们身后,试图找寻他们的足迹——
11月的一天早晨,16岁的陈国庆(村里人叫他小名“五六”,出生那年他爷爷五十六岁)像往常一样起床后,走进厨房,习惯性地喊一声:“妈 ”通常,不管在厨房忙还是在院里扫地,妈总会应一声,然后催促他:“五六,快点吃早饭,不然上学迟了。”可这回没人答应。
妈煮好早饭后出去了
他揭开锅盖,锅是空的。到现在早饭还没煮,怎么搞的 他有些不满,对着屋里大声喊:“妈——,妈——”,还是没人应。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发慌,推开母亲的房门……
母亲睡在床上,已经死了。
头一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死了 陈国庆哭喊着。
爸赶回来后,父子俩抱头痛哭,“你妈心脏一直不好。昨晚怪我不在家……”
爸不在家他是知道的,昨天他去镇上姑奶家,走的时候就说晚上不回来。夜里妈发病的时候肯定呼喊过,自己睡得死,加上离她的房间远,没听见。一想到这里,内疚和悔恨把他的心压碎了。
(九)
16岁的陈国庆,第一次体会了什么叫“天有不测风云”,感觉头上的天空塌了一半。他哪里想到,自己的另一半天空也将破碎。
我在思索,那个叫五六的男孩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自己的父亲。是听到了村里人的风言风语,联想到过去一年多家里冷冰冰的气氛
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父亲不当大队书记
他们隐瞒了什么,爸、叔叔还有爷爷 那些小道消息是真的吗
听到那些闲话是在春节后,母亲已经去世三个多月——“你知道吗 陈大全的书记是撤的,不是他不想干……”
爸真是因为一个女人被撤职
听说那女人是军人的未婚妻,本大队人,就在邻村。有人告密陈大全和她有不正当关系。女人死不承认,陈大全也坚决否认。事情最后被压下来,不过大队书记的职位保不住,领导要他主动辞职:涉嫌破坏军婚,谁也担待不起。
这事妈妈肯定知道。有一次他听见父母吵架,爸爸打了妈妈,妈妈恨恨地说:“要想离婚,除非你把我杀了!”
妈妈果然死了。怎么这么巧 妈妈的死是不是和爸爸有关
迷惘,痛苦。翻开桌上的语录本,写下心中的疑问:他
(十)
母亲死去的一年里,陈大全对他关心备至,不再是那个板着脸显示威严的父亲。有时他那种刻意的亲近,让陈国庆既尴尬又感动。他似乎一心一意想要抚平儿子的悲痛,虽然他自己也是一副悲伤的样子。
这一年里,陈国庆一直偷偷观察父亲,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父亲和那女人有牵连。他心中的问号渐渐消失。即便那女人解除婚约后人们议论纷纷,他也没觉得和父亲有什么关系。
可是,渐渐地,他发现有些微妙。
一年多以后,父亲告诉他要再娶。他一惊,问娶的是不是xxx(那个女人) 父亲在他逼视的目光下,慌乱,胆怯。
果然是她!
正是从那时起,陈国庆觉得母亲的死不是意外,直觉告诉他,父亲的慌乱胆怯实际上是心里藏着恐惧。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是,那晚他确实不在家,这又怎么解释
他在语录本上写下“果然!”,沉思了一会,又加上“ ”。大概从那晚起,他决定搞清真相,考虑了一段时间后,有了一个主意。
叔爷爷说,之前谁也没瞧出五六那孩子有什么不对劲。国庆节,就是他爸娶亲那一天,他突然不见了。后来有人通知大全去派出所,我们吓了一大跳。原来,五六跑到镇上的派出所报案,哭着说他妈被陈大全害了。警察询问之后,将信将疑。我陪大哥去派出所,跟警察解释这孩子恨他爸娶后妈,正闹矛盾,说的是气话。后来,我们好不容易把他拽回来,锁在房里。
那么一闹后,大哥慌神了,把我和父亲找去,问怎么把这事压住。父亲当时气得把大哥嘴巴抽出了血。我把父亲拉开,劝道:“已经这样了,不能再闹!赶快想法子稳住五六。派出所那边找人活动,好在没有证据……”
那天晚上,我们商量了很久。第二天,我和父亲一起去做五六思想工作。
(十一)
第二天上午,叔叔劝说陈国庆:“五六,你妈的死和你爸没关系,你不要瞎说。想想,你爸对你多好!你妈不在了,要是再失去爸爸,你怎么办 以后上学、成家立业都要靠他,你想过没有 ”
爷爷也劝他,说五六你放心,你爸虽然娶了后妈,你还是他儿子。再说有我在,他们不敢对你不好。要是你不想跟他们过,那就跟我过……
陈国庆一声不吭。
叔叔以为他想通了,搂住他肩膀:“五六,昨天你不该那样胡闹哦,把你爸气坏了!待会儿见到他,叫一声——”
陈国庆猛然甩开叔叔的手,眼睛喷出了火,大声喊道:“我绝不!他不是我爸!”
(十二)
语录本上的“涂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陈国庆写下的那些话,顺序可能是这样的——
第21页:他
第9页:果然!
第2页:我绝不!!
第14页:孬种!怕死!
第8页:我恨自己!!
只剩下第11页的“!!!”,我猜不透什么意思——如此激烈的表达,记录的究竟是什么呢
(十三)
我绝不!他不是我爸!——那个少年喊出心里的恨和绝望。
那天是国庆节第二天,也就是10月2号。
我迫不及待打开那个语录本,“我绝不!”正好写在第2页!
页码代表的真是日期吗 或者只是一个巧合
忽然,我想到了什么。
跑到大队部,把电话打到四拐村,七转八弯后我堂叔接了电话。我让他问叔爷爷:我爷爷陈大全是哪一天被……被执行的 我没有说出“枪毙”两个字,堂叔听懂了。过一会他回复:1987年12月11号。
对上了!
那三个感叹号,原来如此!
陈大全12月11号被枪毙,陈国庆终于为母亲报了仇。那一天,他在语录本的第11页写下:“!!!”——这强烈的感叹中,有多少是大仇得报的快意,又有多少是复仇后的失落和痛苦,我无从想象。
(十四)
我站在父亲少年时生活的地方,似乎感受到他沉重的叹息。
眼前的老人,父亲的亲叔叔,还在数落他侄子,“俗话说,胳膊肘往里拐,哪有儿子非要老子死的……五六真绝情!”
“能怪他绝情吗 人命关天,陈大全该死!”我愤愤不平。
叔爷爷低下头,“大哥做下那事确实不应该,我也觉得他该死。可是,我们到底是亲兄弟,不忍心啊!再说,老父亲还在,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去死。父亲伤心害怕,媳妇已经死了,要是再死了儿子,这个家就散了!
“可是,五六不依不饶,非要为他娘报仇。学也不上了,到处告状。家里断了他的钱、粮,就去瓦窑场打短工,挣一些钱接着闹。我们给他下跪,他理也不理。爷爷气得拍桌子:你要是再告,我们断绝关系!你不是陈家子孙,将来不准入族谱,更不准进陈家祖坟!”
陈国庆听了,嘴唇咬出了血,一言不发,收拾东西决然离家。
我仿佛看见那个叫陈国庆的年轻人:悲痛,阴郁,憔悴,衣衫不整。除了复仇,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还有什么价值。
从此,镇里,县里,他的生命消耗于日复一日的告状,三年过去了,头发白了一半。
夜深人静时,躺在出租屋的床上,他一定想过家,想过母亲,想过家人;他一定彷徨痛苦,无声地痛哭过——哪一种选择都不堪其重!
无家可归,无人可诉,眼前黑茫茫一片。
(十五)
我现在理解了母亲的话。
母亲一直说,那些年和父亲过日子,不像跟活人,像是跟一个阴魂在一起。
其实报仇之后,陈国庆就死了,活着的只是一具躯壳。
这是怎样的残酷啊!——
那晚,丈夫偷偷回家,毒死妻子。而他们的儿子,就睡在家中……
如今,一切结束。陈国庆站在寒风里:母亲死了,父亲死了,那个女人带着她和陈大全生的两岁女儿不知所踪。
只剩下他。
他是为报仇活着。当复仇的终极目标实现,生命的元气已经耗尽,他跌入深渊,寒冷,虚空。
我推想,他自杀过。也许是技术失误,也许是勇气不够,没死成。他写下“孬种!怕死!”发泄对自己的鄙视。后来他又尝试过,还是退却了——结束自己的肉体也并非容易!最终,他彻底放弃,一天一天苟活着,活在对过去和自己的愤恨里。
他像一棵被雷电劈中的树,春,夏,秋,冬,等待着腐烂。
我有些不解:他为什么要结婚 ——他怕自己,怕家庭,怕孩子。
也许,他更怕孤独!二十多年来,独自漂浮在黑暗的海上,那种绝望可想而知。结婚是为了自救,害怕被孤独淹没。
他努力过,想给母亲想要的东西。可他的心是空的,给不了。
我知道,他确实努力过。
他拼命干活,让家里日子好过一点;他借钱,送儿子去城里念好的学校;他喝酒,想要忘记那一切;他在痛苦中说服自己活着……
可他终究还是死了,死在他母亲的忌日,用安眠药和一瓶白酒为自己这一生做了了断。
他生前孤独,死后孤独。作为他的儿子,在他去世数年之后,才一步步走近他——从陈国庆到宋国庆。我想起他那次失声痛哭,想起他对我说的话:“儿子,以后你不要管我,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过好自己的日子!——他让我往前走,走自己的路。沉陷在沼泽的陈国庆,迷失在半途的宋国庆,统统放下他们。
是啊,我正在往前走,儿子也将有他自己的路。这次回去就把一切告诉妻和儿子,我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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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陪葬品被盗的话,可以以盗墓罪论,若文物珍贵的,以盗窃国宝罪论。没有造成经济损失的,受害人仍可以追究当事人的民事责任,要求精神损失费等。
违法《治安管理处罚法》第65条第1款规定:故意破坏、污损他人坟墓或者毁坏、丢弃他人尸骨、骨灰的;处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
情节严重的,处10日以上15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1000元以下罚款。情节严重按侮辱尸体罪入刑,《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零二条 盗窃、侮辱尸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扩展资料:
《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
第一条?为维护社会治安秩序,保障公共安全,保护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的合法权益,规范和保障公安机关及其人民警察依法履行治安管理职责,制定本法。
第二条?扰乱公共秩序,妨害公共安全,侵犯人身权利、财产权利,妨害社会管理,具有社会危害性,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的规定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尚不够刑事处罚的,由公安机关依照本法给予治安管理处罚。
第三条?治安管理处罚的程序,适用本法的规定;本法没有规定的,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处罚法》的有关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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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船舶和航空器内发生的违反治安管理行为,除法律有特别规定的以外,适用本法。
第五条?治安管理处罚必须以事实为依据,与违反治安管理行为的性质、情节以及社会危害程度相当。
-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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