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民李二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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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TM已经废了！

李二斗心里在骂自个儿。这算怎么回事嘛，少了七情六欲，没有喜怒哀乐，人还是人吗 他对自己愤怒，或者说，他想对自己愤怒，他不停地骂自己笨蛋混蛋乌龟王八蛋，让自己生气，可无论怎么骂，激不起一点儿情绪。

情绪 他把心底的角角落落找遍了，没发现一点儿。高兴，悲哀，生气，喜悦，羞愧，哪怕一点点也好啊，好歹让李二斗放心：自己还是个人。

可是没有。

心底有个湖，投下石子会激起一圈圈涟漪；心底有个海，这样狠命地拍打，也会翻腾浪花吧 李二斗觉得自己的心底是个黑洞，东西都给吸进去了，一点回声也没有。

李二斗，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个人

所有的国骂轮流骂了自己一遍，还是没用。就差骂自己的祖宗八代，要不试试

嗯，就算子孙不孝好了！

清明冬至坟前磕头，冰冷的墓碑上，找了半天才找到几个名字和自己有那么一点儿渊源。年轻那会儿，对祖宗们寄予厚望，以为和大唐国姓能扯点儿关系，老李家十几代都住在山旮旯里，不知道是不是当年被贬的一支 考证过自己的姓氏，考证来考证去，也没考证出祖上是不是皇族。前三代贫农，板上钉钉，这个不需要考证。到了他这一代，勉强算中农吧。如今的李二斗，早对这个没兴趣了。

谁没有过幼稚呢 那个时候的他和许多人一样，充满了低俗的欲望，也有那么一点儿高尚的理想。

李二斗何许人也 他可不是草包，九十年代的大专生，大名李家诚（对，和那个香港富豪只差一个字）。老婆是他发小，从小叫他“李二斗”，叫顺口了，结婚后接着叫。亲密的时候叫他“阿斗”，当着外人的面，叫他家诚。

李二斗骂自己骂祖宗，脑子有病 没病。李二斗喜欢骂人 不喜欢。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或者说从“尾”说起。

有一天晚上，李二斗看完电视剧（陪老婆一起看），俩人钻进被窝，背对背躺下。过了很安静的几分钟，老婆忽然转过身，娇嗔道：“你还是不是男人嘛 ”李二斗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很久没交作业了。上几次交的作业没及格，老婆不满，问他怎么了，李二斗借口身子虚，人没劲。女人不好说什么，暗暗为他改了菜谱，韭菜炒鸡蛋，韭菜炒豆芽，甜生姜，咸生姜，猪尾巴，羊尾巴，每天轮番着上桌。他装作不知道。一开始很喜欢吃，吃久了看见它们就生厌，但老婆的好心他可不敢得罪，一边伸出筷子“蜻蜓点水”，一边装出关心老婆：“这碗羊鞭汤你喝了吧。”女人没好气，“我喝它干什么 又不是我的‘尾巴’翘不起来。”在老婆满怀期待的目光下，他心虚地端起那碗羊鞭汤咕噜咕噜喝下。

这都补了一个月，李二斗觉得老婆今晚来验收成果，合情合理。偷偷探了一下“尾巴”的动静，它似乎冬眠了。李二斗决定启动它，脑子里不停地发出指令：春天来了，春天来了！醒醒，醒醒！

那天晚上直到后半夜，李二斗认真做作业。不及格，重写。重写，还是不及格。

从那以后，餐桌上又回到了一个月前的状态，李二斗暗暗舒了一口气：总算不用看见尾巴了！夜里老婆也不再说什么，就像宽容的老师容忍着一个不争气的学生。

奔五的人，说老还没老，说属于青年那是扯淡。不及格就不及格吧，那事也不是什么大事，该有的都有了，老婆，儿子，家庭，工作。身体没毛病，不久前才体检过。虽说单位组织的体检流程偷工减料，就像承包商承包的校舍一样“面子永远比里子重要”。但若有大问题还是查得出来。既然身体还行，李二斗吃得香睡得着。

可慢慢地，李二斗觉得自己不对劲了。

最明显的征兆：不生气。

不生气是好事。尤其到了这个年纪，还像愤青一样，看不惯一些现象就愤怒，那也太不成熟。可是，自己的不生气有点过了。这么说吧，“生气”这个功能，甭管有人正常有人不正常，但大家都有这个功能，而李二斗发现自己的这个功能退化了，没了。

举个例子。

有一回，上面来人视察，单位领导交代：大家把办公室打扫干净，各自的办公桌上物品整理好，别搞得像垃圾场，男同志烟灰缸洗一下，女同志小镜子口红零食袋什么的收起来；领导进门，要全体起立，面带微笑，最好齐声喊：“领导好！”，给领导一个好印象，也是展示我们单位的形象。

那天下午，视察的领导被前呼后拥着进了李家诚的办公室（当然，李家诚只占了八分之一面积）。“刷”，七个同事立正！李家诚迟了一步，他不是动作慢，是被那阵势吓出了应激反应：忽然之间想放屁。他憋了一会，才站起来，低着头，期待着领导们快点离开。这时，一位领导（比李家诚年轻）走到跟前，笑眯眯的，询问他的工作情况。李家诚憋红了脸，一句话也不说，他怕一开口，下面会跑气。陪同的本单位领导对他使眼色没用，只好代他回答，视察的领导皱了皱眉，咕哝一句：“你们这里的工作怎么搞的 ”

视察之后，李家诚当月的奖金被扣，还落了一顿严厉批评，不是私下，是会上批评。这样的处罚明显过分了，要是搁别人，愤怒，生气，心情沮丧。他呢 像没发生这件事——他倒不是洒脱。

领导扣你钱要得回来吗 要不回来。

领导批评，你生领导气 领导才不在乎。

就因为一个屁，生自己气 屁用没有。

既然没用，生气干什么。可是，同事们都说领导“杀鸡儆猴”“柿子捡软的捏”，你应该愤怒，至少要表达自己的愤怒。好吧，为了大家的好意，他想，那就愤怒一下。可怎么酝酿也酝酿不出情绪，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愤怒。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好久不会愤怒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没有一个明确的节点。

回想一下，自己也曾和大多数男人一样，指点江山，豪情满满。

男人嘛，怎么能和女人一般见识，男人喜欢深度：论国家大事，评国际时局，从权力游戏到党派政治，从军事观察到社会制度，分析得头头是道（大男人！）；又或者痛骂时弊，怨恨不公，觉得自己是被社会辜负的那个倒霉蛋，牢骚满腹，扼腕叹息（怀才不遇！）。和身边人一样，李二斗激动过，感慨过，愤怒过。

可是，令人愤怒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看不惯的社会现象层出不穷。渐渐地，李二斗见怪不怪。自己一介小民，既然改变不了什么，又何必浪费情感呢

就拿腐败来说，好像人人都可以抨击，连官员们开大会小会也义正辞严地痛斥。可腐败是某些人的专利，人家可以“自我批评”，你个草民想批评，没门！当面你敢抨击 不敢！说不定还得巴结他们。在台上的人听到的都是奉承，倒台后的他们，一万只脚踏下来，他们也无所谓了。一人腐败，全家获益，说不定有人还从容赴“囚”——“唯有牺牲多壮志”。

不激动！不感慨！不愤怒！总之，李二斗不操那份闲心了。

活着其实也很容易。上班挣一份工资，工作干了多年已经程序化，只要程序不出错，工作就不会错。下班吃喝拉撒睡，看看电视刷刷手机什么的，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快乐，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娱乐。一天很快就过去，一年很快就过去，一年又一年，李二斗奔了五，回头一看，真是“几十年如一日”啊！

憧憬2000年的时候，李二斗的人生还有很多未知；进入2020年时，李二斗的人生基本已知。虽然，新冠病毒的到来是个意外，打乱了一切。不过，李二斗的生活没受多大影响。宅家 他本来就不爱出门；隔离 疫情没来之前，隔离就是他的生活方式。老婆抱怨，“这疫情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看他置之不理无动于衷的样子，憋了很久的气球爆炸了：“李二斗，你就是个木头人！——

我关心疫情，每天转发文章，你说没必要；我替武汉人抱不平，你说没意义；我骂那些误事的混蛋官员，你说没作用。说我瞎悲伤、瞎生气、瞎操心、瞎感动，说我的眼泪不值钱……小区封闭那天我让你去超市买菜，你硬是不去，说宁可吃白饭。我还以为你不是人，原来你也怕死！你他妈的就是怂，从头怂到尾！”

她把那个“尾”字咬得特别重，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扭屁股，出去了。李二斗愣住：木头人 ！他呆坐着，该不该生气呢 该！想找出生气的感觉，好像没有。

唉，人活在这世上，有感觉，痛苦。失去感觉，悲哀。

他真想大吼，对着另一个自己：你TM不是人！你TM不是人！

怎样做才像个人呢 这似乎是个哲学问题，李二斗心里一片茫然。

我废了吗 ——确诊 疑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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