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母亲

写下“母亲”这两个字时，我的母亲已经去世十一年。

我的许多同龄人，60后和70后，他们的母亲也有许多离世了，还活在这个世上的老母亲们，不管是健康着还是病弱着，生命已经是暗夜前的暮光。

我的眼前走过一位位母亲——

（一）

照片中，一位83岁的母亲坐在椅子上，怀里捧着一大束鲜花。她缺牙的嘴大笑着，岁月的褶皱里满是暖意，孩子般惊喜的眼神，孩子般不加掩饰的喜悦。——这是一位朋友的母亲，第一次收到鲜花，在女人节。

动荡和贫苦中度过了几乎一生。她没有把自己当成女人，记住的只是：我有三个孩子，我是他们的妈妈。

面对灾难和贫困，男人在不知所措中，用劣质烧酒来逃避生活的痛苦，女人用她柔弱的肩头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洗衣做饭拉扯孩子，栽秧割稻做农活。天蒙蒙亮挑起一担菜去十几里路的集市去卖，赶回家还有一大堆活计等着她。农闲时，出门揽点小生意，多挣一点小钱。

做过小贩，跑过江湖，算过命，打过卦……她这辈子跑了很多地方，却总是相同的地方启程——家；她这一生做过很多职业，却只有一个职业没变——母亲。

她拼尽力量，在饥饿的年代里养活了孩子，在贫穷的日子里支撑着孩子读书。没有一个文盲，一个初中，两个大学。瘦弱的时候，她不足90斤，就是这样一位母亲。

我们去朋友家中，年老的她总是喜欢凑过来拉家常。朋友会无奈地笑，老人却拉着每个人的手，非要给我们看相算命。我们被她的乐观感染着，她的脸上看不到丝毫苦难的印记。

日子过好了，可她依旧“抠门”。孩子们知道她的脾气，顺着她，买给她的都是实用而非买不可的东西。

她这一辈子，模糊了女人的身份，淡忘了女人的美丽，不记得有一个节日是为女人设立，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收到一束鲜花。——这就是一位母亲！

再老的母亲，也是女人；再老的女人，心底也有浪漫。

今天，送一束花吧！如果你能亲手递到母亲的手里，你比我幸福。

（二）

我出生的时候，是最严寒的冬天。大雪封门，我的外婆服侍着我苍白虚弱的母亲，看着我一贫如洗的家，她走进大雪中。

外婆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土黄色的陶罐，用布袋系在脖子上吊着，解开她的大襟棉袄，那罐子捂在胸口。

外婆小心地打开，看着我母亲喝下一碗热鸡汤，欣慰地笑了。而母亲直到晚年，回忆起那碗鸡汤，依然眼含热泪。

那是外婆唯一的一只老母鸡，是她的油盐罐子；那是十几里的坑洼小路，覆盖着厚厚的雪，外婆用一双三寸小脚一步一挪地走在大雪纷飞里。

……

我的母亲辛劳一生，突发脑溢血。

在她倒下去的时候，她想的是早饭还没做好，她的孙子还要吃了上学；在她陷入昏迷之际，她留下的遗言是“要死就死快一点，千万不能拖累孩子们啊——”

我最脆弱的时候，是母亲用爱鼓舞着我；我最灰暗的日子里，是母亲用心牵引着我；我终于对生活微笑时，母亲却离我而去——您是欣慰了吗 您放心我了吗

这就是母亲们。

一代代传递的，除了爱还是爱啊！

（三）

一位女孩举着山芋（红薯），对父亲说“这个好吃，你多吃点！”父亲避让不吃。一旁，他的老母亲感慨道：孙女，别让你爸吃了，他从小吃山芋长大的。你爸当年为了不吃山芋，才考上大学。

儿子心里一颤，他想起了那些和母亲吵嘴的日子。

那时，他年轻的胃像一台巨大的机器，能够消化一切食物。他总是觉得饿，总是希望吃到米饭。而他的母亲，永远做的是山芋——煮山芋，蒸山芋。山芋是主食，是口粮。他责怪母亲，与她争吵；他怨恨过母亲，没有能力给他想要的生活。他就是这样一边吃着山芋，一边发奋要离开母亲，离开这个山旮旯，离开这片贫瘠的土地。

若干年后，他才知道，母亲常常饿着肚子，省下山芋让他们几个孩子吃饱。

（四）

一位朋友说，他印象中最深刻的画面是：冬夜，母亲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糊着一张张纸壳子（做布鞋时填充用的夹层），她蹙着眉头，想方设法将一块块破烂的布条粘在纸上。

即便这些布条，也是很难凑够，因为孩子们太多，几件换洗衣服总是一补再补，“新老大，旧老二，补补连连小老三”。母亲掂量着这些破衣物，不舍得拆。最后选出一件，小心拆开——她的眉头似乎展开了一些。

母亲搓麻线，纳鞋底，静寂的夜里，能听见扯拽麻线的声音。母亲裁剪拼凑，绞尽脑汁节省布料，给家里的每个人都做上一双新鞋。

五个孩子，还有丈夫。大年初一得有新鞋穿啊。

朋友回忆：鞋做好了，挂起来。我们家的鞋有好大一挂哦！

母亲的眉头舒展了，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那个时候，他看见了母亲手指粗大的关节，看见她手掌上麻线勒出的深痕。

……

一张张生活的画面掠过。

每一个画面里，都有我们的母亲。

今天，这个日子，在繁忙中请伫立片刻，为所有的母亲——我们自己的母亲，还有我们孩子的母亲。

一束鲜花，一个拥抱，一句问候，抑或是一个充满爱意的眼神。

爱，能留下来；母亲，却渐渐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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