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七岁。我什么也没干,就整天躺在床上。
前三个月我躺在医院的床上,我爸陪着我。病房外什么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病房里乱糟糟的,那五张床上的人不停地变换,有的回了阎王爷家,有的回到自己的家。只有这第六张床上的我躺得最久。第一个月我一会儿在阎王爷家,一会儿又在我妈的怀里,听见我妈哭着喊着我的小名。我就这么来来回回地一直飘荡,到了第二个月,我感觉自己的魂回到了身体,我认出了伏在我身边的家人,意识到我在医院里。
除此以外,我还是什么也不知道。
我很虚,一口气要做两口喘。全靠药水保命,身上插满了管子。我妈啜泣着,看着我,自悲自叹我的命苦。我爸一声呵斥“哭什么丧 败家的婆娘!”我妈吓得将半截哭声咽回去。后来,再看到我妈时,她的眼睛还是通红的,我知道她一定是躲在外面哭过了。
我爸决定让我妈回老家。说她整天哭哭啼啼的,对我治疗不好。其实,我后来才知道,我爸是怕花钱。我活过来以后,我的老板捎话给我爸,只付给一个人的护理费和误工费。我爸想着,我妈在家还能干活,在这没钱挣还要费钱,于是果断地让她回去。我妈看着她这个气息奄奄的小儿子,一边流泪一边被他男人拉出了门。
我爸不太会护理我。给我擦背就像是他推着刨子那么用力,每次擦洗完,我还能活下来,真是奇迹。要是妈在就好了,可是我爸说,妈是个没用的人,对付老板要靠他这样的人才有用。
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我怎么躺在这里了。
一切都要从我十七岁生日那天说起。
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和大四子一起去挑土方。老板说,最近工期紧,要加班。我本来要请假一天,生日嘛,我妈常说,寿星要歇歇的。大四子和我一个村,我们从小一起上学,一起捣蛋,一起初中毕业,然后一起来常州打工。我在小饭馆里犒劳了自己一碗长寿面和两个鸡蛋,也请大四子吃了一碗,本来给他一个鸡蛋,他不要,说我是寿星该我吃。于是,我就吃了。那面没有我妈下的好吃,不过比工地上的“猪食”好吃多了。
我们想要去城里逛逛。工头说不行,谁请假谁给我滚蛋!我还真想滚蛋,他妈的谁愿意在这猪窝里呆,干的是牛事。可是,工期不到,不给工钱,那我不是白干了一个月 不行!我得接到工钱。出门时,我爸指着我家的草屋,对我哥和我说:谁挣钱谁娶媳妇,老子不管钱的事。我哥二十二,在农村应该娶媳妇了。可是,我爸整天眯着眼抽烟,一天两顿酒,谁家也不愿嫁女儿给这样“不过日子”的人家。
我和大四子下到土坑里,挑了不到几担土。事情就那样发生了。
当时我站在护坑的木桩下面,低着头整理筐子。那坑壁倒塌下来的情况,是后来王二告诉我的。那人描述,坑突然塌下,八个人都活埋在里面。好在当时别的坑干活的人特别多,一起刨土救人,都是乡里乡亲,一个个血红着眼,恨不得三头六臂。还好!挖出来六个,伤是伤着,都活着。你和大四子在坑底,土太多,我们知道你俩肯定翘了。不是被土砸死,也会被土憋死。
大四子的老表求大家,我们只好继续挖土找你们的尸首。挖到你时,你还有一口气,那个时候救护车正好赶到,第一个就送你。大四子老表说,快挖!我表弟还活着!我们就死劲挖,挖到他一条胳膊时,我们不敢用锹了,都用手刨土。我的双手指甲都刨脱,血糊糊的。可是,大四子刨出来了,却一点气也没有。他老表跌坐在土堆旁,傻了,连哭也不知道。
王二后来说,我活着是幸亏那几根木桩。那木桩架子没有全倒,挡住了很大一部分土。我昏死在木桩下面,不过要是不及时刨去土,估计也没有我了。我身上的伤好些了,主要是脑子还一阵阵糊涂。木桩虽然救了我的命,却砸伤了我脑袋。医生说我的脑子要开颅,里面有淤血压迫神经。我妈当时就吓哭,说脑袋开瓢,人还不死 医生不理会我妈,我爸问开瓢要多少钱 医生说不要你付,有老板兜着。我爸说,那就开!
我还是一阵阵糊涂。我爸找医生理论,说没开好,要不再开一次。医生说不行,慢慢静养,也许以后会好的。我爸接着找我老板,要求赔偿。老板说,多要没有,赔偿都有惯例,伤有伤的赔法,死有死的赔法。
我爸问,那我儿子怎么个赔法 老板说,按伤的赔,三万。要是死了,就五万。我爸不干,说我儿子没死,也是个废人了。他一辈子就值三万 老板威胁道:你要是难缠,我就不管医疗费。我爸也发飙:你要是不管,我就把他丢在医院里,反正是废人,我带回去还是家里的负担。
这话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我爸喜欢把这次经历挂在嘴边,跟村里人吹牛他怎么和老板斗智斗勇怎么比狠劲。别的我不清楚,不过我爸的狠劲我记得。他硬是和老板死缠,把我一个人丢在病房里五天,死活不管。我像一具木乃伊,只有眼珠还在动。没有了医药费,医院给老板最后通牒,让他把我这个活死人弄走。那几天,要不是护士照顾我,恐怕真就成为木乃伊了。
不过,我佩服我爸的狠劲。老板也服了。大四子娘哭得死去活来,没有一个人不流泪。可老板硬是一个子没多给,就五万。大四子娘回去了,胸口里揣着大四子戴的银项圈和五万块命钱,大四子装在一块四四方方的盒子里也被他娘捧回去了。
老板给我爸缠得没办法,就来软的。我爸软硬不吃,老板知道遇到硬茬了。不过老板也是硬茬,两个硬茬终于达成妥协:给四万五,但必须马上出院,从此以后死活不管。医生说,至少还要两个月才能出院。我爸又和老板磨蹭,住了一个月后,老板彻底断了医药费,我爸带着我这个废人和四万五回到家里。
我在家躺了八个月后,身体恢复得不错。但我的脑子还是有时候发糊涂。村里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可怜我的、嫌弃我的、嘲弄我的,都有。连小孩子们都知道,我不是个正常人,他们看见我走过来,又好奇又害怕,围着我看一会,又一哄而散。
我发糊涂的时候是什么样,我不知道。清醒后,我哥瞒着我妈告诉了我。我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在别人家里随意走动不停,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开始,人家很害怕,不敢撵我,只好哄劝我离开。后来发现我并不伤害任何人和东西,就随我溜达。他们在一旁该干啥干啥,还能被我的傻逗得乐一乐。
我说,干吗不拦着我出去献丑!我哥说,家里人都忙,你一个闲人,长着两条腿,怎么拦 整天跟着你 不干活喝西北风去!
我哥这么说不全对。我知道他没有那么忙,不然他怎么有空和五毛搞对象,而且还搞出了问题。
要说这件事还是和我的命钱有关。
我哥看上五毛好几年了。五毛妈养了五个丫头,村里人背后说她爸断子绝孙。五毛爸很厉害,他打五毛妈就像揍牲口,五毛妈也很泼辣,不过还是怕她男人。双抢时,五毛爸不用下田干活,大毛二毛结婚了,指望不了。三毛四毛订了婚,毛脚女婿抢着干活。五毛爸会打算,干活白干,逢年过节还能收礼。他一年年拖着,不让女儿嫁过门,三女儿订婚四年了,媒人上门催婚好多次,都被他各种各样的理由挡回去。
他这四个女儿长得都好看。五毛以前黑瘦像个竹竿,不过这几年胖了白了变漂亮了。我哥像个屁精往她跟前凑,她爸恶狠狠地瞪着我哥,像提防准备下手的小偷。五毛呢 对我哥态度不咸不淡的,和他谈谈没什么,她不会真的嫁给他受穷。
我回来以后,我那四万五被我爸存银行四万。五千放在他口袋里,大半年就花光,我的药钱和他的烟酒钱。我爸叼着烟,像个包工头在村里晃悠。村里人说我家发财了,说我爸下半生不愁吃喝。五毛和我哥就在这个时候搞上的,她爸不再提防我哥,我觉得奇怪。
我哥真怂,五毛被他搞上手了,还是被她套住。她爸说,条件不高,做三间瓦房,聘礼六千八。我爸对媒人说,不行!我没钱,他女儿愿嫁就嫁。小二的命钱,不能动!我爸这么有底气,是因为他有几次看见我哥和五毛抱在一起,就在我家后面的竹林里。
我爸对哥说,不要打那钱的主意!二子的后半生要靠它。
从没做过赔本生意的五毛她爸,这回气急败坏。他对我哥说要去公安局告他强奸五毛,五毛也哭哭啼啼地同意去告。我哥扑通一声跪下,说,条件全答应,要娶五毛!
老人们常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跪一次贱一次。为了五毛,我哥的膝盖跪了一次又一次,一钱黄金也不值了,恐怕也就值五毛钱。他先是跪我爸,我爸骂他怂包,有本事搞没本事收拾。他看没门,又去跪我妈,我妈给他跪得眼泪哗哗的,就来我这儿说情,说钱是我的,我能做主,先给我哥办大事,不然他就要坐牢。我心烦得很,说谁挣钱谁娶媳妇,我的命钱不给。我哥“咚”地在我面前跪下,再三保证,先借我的钱用一下,以后他一准挣钱还我,一个子都不少。
我见不得我哥那个样,就答应了,心想爸不见得答应。我娘说我心软,其实我是想试试我爸说话算不算数——他说过,要替我守住这命钱。
可是,我爸还是没守住。我爸和五毛爸像两个精明的生意人甩开媒人这个中间商,讨价还价,终于把这桩生意做成——双方各退一步:如果以后分家只能给哥一间房,聘礼四千八,两年后结婚。
两年后,我基本上成为了正常人。除了那两次,我的脑子再没发病过。
我哥结婚那天,我很不高兴。我问我爸,我的命钱还剩多少 他说还有两万多。我不信,要看存单,他给我逼得没法子,说了实话:只剩下一万多一点。他解释了许多,我什么话也没说,一个人走出家门。其实,我早就怀疑我的命钱快没了。我哥和他做了交换,他说:你只有我一个儿子传代,小二是废人,给他留钱干什么 你留下一万块钱自己用,你老了我养活你们。
他们说这些是在黄昏的厨房里,没有看见我正坐在阴暗的灶台后面。我爸当时没做声,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我是个废人了吗 是啊,我是个废人!我这一身组装的零件,还有这嗡嗡响的脑袋,哪个女人嫁给我 一个人孤老,生活无依,我会像一条老狗一样死去……
我一个人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想前想后,脑子里像一架机器在轰鸣在搅动。后来,我就不知道路怎么走了,我走得太累,就靠在一家人的门框上。人家问我是谁 我嗤嗤地笑:我是废人。
我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我像个叫花子,身上的新棉袄被人换成了破夹袄,头发乱得像鸡窝,全身挂满稻草,那是我在草堆里取暖弄的。
后来我就什么也不想了。
我妈查出癌症的时候,他们都瞒着我,怕我发病。那个时候我妈在有了孙女之后终于添了孙子,整天忙里忙外。伺候完五毛的月子,她瘫在床上。两条腿水肿,脸像黄蜡。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觉得我妈不可能是爸说的老胃病,坚持要带她去医院检查。我妈说,不用花冤枉钱,我这个病瞧不好。
我才知道我妈是肝癌。
我不忍心我妈躺在家里等死。多活一天是一天,既然是我的命钱,给我妈续命我愿意。可是爸和我哥不同意,我和爸大吵之后,脑子居然没犯糊涂。我爸拿出五千,我带着我妈去住院。
我妈死前的那几天,握住我的手,一个劲地问:小二,你的命钱没了,你爸老了,你哥你嫂子靠不住,你以后怎么办
我说我有双手,妈你放心。
我妈死的那年,我才二十八岁。让我妈死不瞑目的是,我以后怎么办
我的命钱没有了。我能怎么办 只有再去打工,挣一些钱保命。
我第二次发病,是在我打工的地方。我的工作是看门,值夜班,从晚上十二点到早上八点。这个工作适合我,不太累,就是寂寞。我不怕在黑夜里孤零零的,我怕的是夜晚的那些女人。原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和妻子,为了钱一个一个带坏了。说是出来打工,其实是卖身子。和她们做生意的也是打工的男人,出门时间长了,是个男人都知道滋味不好受。
我也想要一个女人,可不是只为那种事。我想要一个过日子的女人。
小花说要和我好好过日子。她是那些女人中的一个,我不在乎多少男人睡过她,就像我不在乎小花是个假名字。那些夜晚,她给我送来热饭热汤,陪着我说话,我觉得她就是我的女人了。我把我那个出租屋里所有的家当都交给她,她整理得干干净净,我很喜欢这个家。
小花不见,是一个月后。家里还是干干净净的,她不在家。我伸手到我藏钱的地方一摸,发现那个布包没有了。这里只有我知道,我不相信她拿了钱,我宁愿相信是小偷偷走的。可是,小花从那以后就不见了。
我再一次犯病。
我一直不想说我犯病的时候干的事情。可是,我知道我一犯病就会干那种事。
我在派出所里,那个年轻的警察问我:你为什么做那样的事情 做了几次 老实交代!
我小心翼翼地问:是我捡鞋子的事吗 我犯病了,不知道做了什么。
警察像是猫戏弄一只可怜的老鼠:你这个人不会是神经病吧 自己承认偷鞋子,怎么不知道干了什么
我脸憋得通红:我没有偷,你去附近找找,肯定在某个地方。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但是肯定还在。
有个老警察挥手叫出年轻警察,不一会儿他们俩又回来了。
我的话没错,那些鞋子(哦,还有几件内裤)都找回来了,它们在小区的垃圾箱里。我虽然洗脱了小偷的罪名,大家却知道我脑子有问题。我被解雇了,多给了我一个月的工资。
我以前在村里,家家户户去捡鞋子,大家知道我发病了。我把鞋子捡到外面,他们装着没看见,等我走后,再拿回家。
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别人问我为什么捡鞋子 我说不清楚,只是依稀觉得,我看到的地方很脏,到处都脏,我就一直捡,不停地捡,我为什么要捡 我不知道,好像什么魔力驱使着我。我哥证实了我的说法:你发病的时候嘴里嘀咕的就是“脏!脏!”我们以为你嫌鞋子脏。
我今年四十八了。还是一个人。我不需要女人,需要的时候我自己解决,我的手不会欺骗我。
我哥一大家子和我没关系,我吃我的低保,还领一点扶贫款。
日子过得这么样 我早就不想过日子这种事了。活一天算一天,有时候我觉得活和死没什么不同。也许我十七岁那年就死了,现在活的就是我的身体。
是的,我那条命换了四万五。我的命钱早就没有了,我爸临死的时候,将剩下的一百零七块塞在我手里,眼泪不停地流,我知道他是想我原谅他。我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的事情就是这些。我妈死后,我就没说过这么多的话。好啦!我睡了,我睡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像个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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