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郝的职称又没通过!!
得知这个消息时,是下午快放学时。老郝正拿出钥匙走向他那辆浑身都响的电动车,大李朝他走过来,低声问,职称的消息你知道了吧 老郝一愣:名单公布啦 在哪儿 大李明白了,他果然还不知道!这个老郝,整天瞎忙什么呢
急切之中,老郝抬起头看着大李,好像名单写在他的脸上。大李正用一种悲悯济世的眼光瞧着他,老郝立马明白:他通过了!我没过!接下来,大李热心地为他打开学校的微信群,说,名单上午就公布在群里了,我以为你早已看见,我给你看看……老郝打断他的话,现在不用看了,我知道没过就行了。
他跨上那辆“宝马”,哐当哐当地出了校门,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大李同情的目光像追光灯的光束追赶着他的背影。下坡的时候,老郝想起了中午放学时的一幕:他走进大门口的值班室去签到,好几个老师一齐看着他,那目光里有深情的悼念还有探究的兴趣,当时他不明所以,对他们笑了一下,很平淡的笑,波澜不惊。他在指纹识别机前伸出食指,绿灯没有显示,他看了一下手上的粉笔灰尘,难怪!于是,他把脸凑近签到机的屏幕,改用人脸识别。很快,屏幕上显示了他那张纵横交错的马脸,绿灯闪了一下——机器承认老郝上午干活啦!
一天签到四次。老郝有些好笑,一大堆活人被一个机器管着。
此时,老郝的心情有些灰暗。这次申报职称,他本来也没存多大指望。五十一岁的老郝,干了二十七年的教师,职称这玩意儿愣是把一个自信挺拔的小郝引诱成如今沮丧佝偻的老郝。他妈的!这职称就像一个假正经的女人,老郝心里骂道,第一眼见她以为是圣女,心心念念要得到她;第二次看她,还有几分激情想要她;看得多了,才知道全他妈是桩买卖。
那年评中级时,老郝三十五岁。从三十岁就开始等名额,那是他人生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好在那时候的郝建年轻自信,精力充沛,充满了挑战精神——没有论文,好!写论文,找人发表;没有年度优秀,行!工作卖力没人看见,那就去领导家里通融通融;总之,没有什么咱就补什么。好不容易所有的硬件都有了,校长说这几年没有名额,除非你自己去上面活动。
他当然知道那个“上面”是谁、那个“活动”又是什么。没办法!按照游戏规则来。
总算为自己搞到了一个名额。开始准备申报职称的材料,名目繁多,大小几十项,郝建的头都胀大了。起早熬夜,埋头干了一个星期,将一大堆冠冕堂皇、真真假假的材料塞满了一个档案袋。那鼓鼓囊囊的袋子送走以后,郝建就开始提心吊胆的盼望。半个月后传来消息,他的材料侥幸逃过了县评的斩杀,送往市里去了。他憋着的一口气吐出了一点点,开始了更加提心吊胆的盼望。
一个多月后,郝建接到消息:他的材料在市评中“斩立决”!
被一同“斩立决”的还有同校的一位女教师,四十多岁的人了,听到消息一下子脸色煞白,回家大哭了一场。郝建倒是没有失态,反而觉得胸口的那口气完全吐出,当天晚上他睡了一个踏实的囫囵觉。
事后,他得到高人点拨——
“你找人了吗 ”
“没有”他承认。
“那你活该被斩!”
“难道市评也有猫腻 你怎么知道 ”他不相信。
“我有确切消息,评审材料分为三个等级,绝对过硬的是A级,少数;明显不符合条件的是C级,也是少数;大部分的是B级,可上可下。A级的不敢不给通过,C级的一般直接斩,复活的也有,那都是有背景的。”
“那B级呢 ”郝建好奇地问。
“找到关系的给通过,枪毙的就是你这种没关系的!”
郝建知道,他的材料只能算B级,没有花钱找人,所以死得其所。
两年后,郝建又一次申报了中级。这一次,他学乖了。高人建议他,最好是找直接负责评审的人事干部,或者是找到其中的一个评委。郝建直摇头:我不认识干部,评委听说是抽调的,对外保密,我怎么知道谁当评委 高人也摇头:你真是不开窍啊!你管它抽调谁呢!那些经常当评委的人相互之间都认识,彼此帮忙是常有的事。
郝建怀着将信将疑的心理,转了一圈,人托人,总算找到了一个据说得力的人。那个年头,还不兴送卡、送现金,也就是一条烟两瓶酒的标准。他一次次拎着礼品,陪着笑脸,哈着腰,说着好话,低着头把礼品送出去。回到家里,老婆问事情办成了吗 他一声不吭,铁青着脸,倒在床上,心里无数遍的骂自己:郝建啊郝建!你他妈的真是好贱!
中级职称通过的消息传来时,他没有任何喜悦的感觉。在心里,他发誓:再也不想申报职称了,中级干到退休!
这一晃就是十几年。眼看着身边的老字辈一个个退了,回家抱孙子。郝建便也成了同事口中的老郝,比他年轻的教师好多评上了高级,有几次也动过心思,可是一想起评中级时那些糟心事,他的心便冷了下来。郝建再也不是年轻时的郝建了,摆在高级职称前面的那些关卡,他已经失去挑战它们的勇气。更何况,高级的名额越来越难搞。
不就是少一点工资嘛!老郝已经不太在乎钱了。口袋还是一如以往的干瘪,他那一扣再扣后为数不多的工资按月上交给家里的财务总监。老婆算是会过日子的女人,在屋子后面的荒地上开垦了两块地,种上了好几种蔬菜。老郝下班后经常流连在菜地里,看着小菜们生机勃勃,除草、浇水、施肥,干得挺带劲。
老郝没有了那些想法,这日子过得倒也舒畅。当年女儿填志愿,想填师范院校,老郝发怒:不行!女儿不解:爸,我觉得教师的职业还是自在一些,适合女孩子。老郝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池浅王八大,庙小妖孽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活得累,我不希望你以后为了生计而活着。
女儿最终选了法律专业,老郝舒了一口气:官二代、富二代、拆二代,咱都沾不上边,可是咱也不能成为“教二代”!
去年,从没走过狗屎运的老郝竟然被一坨狗屎砸中了——全校唯一的高级职称申报名额居然给他了!教导主任和他说的时候,他不相信,瞪了他一眼:别拿我打镲!校长郑重其事地通知他赶紧准备材料,他才摸摸脑袋,那张马脸露出了孩子捡到钱时那种窃喜的表情。
事情并不复杂。条件比他优秀的两个教师一个因为有偿家教背了处分,一票否决;另一个普通话考试的等级不够。
老郝已经忘了当初的发誓。主要还是这意外的运气让他惊喜,再加上老婆的推波助澜:给他加小灶,提高安全级别,嘘寒问暖,秋柿子一般的脸上隐隐地透着暧昧的笑容……,老郝的老心脏不由得“扑通扑通”,他心虚地说,老婆,你不要期望值过大,即使评上,也加不了几个钱的。老婆妩媚地一笑:管它呢!就冲“高级”这两字,也值得!老郝苦笑,女人真虚荣啊!
高级教师就一定高级吗 老郝心里想。唉,管它呢!为了老婆的笑也值。
老郝打起精神,又苦干了一个星期,一边上班,一边整材料,一周下来那张马脸成了丝瓜脸。
这次还找不找人呢 老郝犹豫着。他觉得还是先打听一下,有人告诉他,现在行情看涨,一般是中级5000元,高级一万。不过如果是“打包找人”,便宜不少。老郝奇怪,我只知道剩菜打包,“打包找人”是什么新玩意 对方笑:就是几个人集中找一个得力的人,费用大家摊。老郝明白了,哦,就是批发价嘛!
可是,我就一个人,只能零售价。老郝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干这票买卖:第一,这要价太高,好几个月工资,他舍不得。第二,他舍不得这张马脸。第三,他抱着一丝侥幸:我转运了,说不定不找人也能通过。
于是,高级就这样和老郝擦肩而过。办公室里的年轻人笑他:好好的机会浪费了,事实再一次证明,找人了不一定通过,不找人一定不会通过!
老郝啥也没说,他连骂人的力气也没有了。
一转眼今年又到了申报季节。又一波教师蠢蠢欲动,老郝心如死水。心里想,反正跟我都没关系!
也不知老郝是真的转运,还是运气在捉弄老郝
这一次砸中他脑袋的是国家的红头文件:农村教师工作满二十五年,申报职称时不受名额限制。老郝的心又一次活泛了。既然政府这次大发慈悲,咱也不能对不起政府,是不 老郝把自己的动机上升到国家层面,于是又挑灯夜战了几个晚上,将旧材料重新整理,又补充了一些新材料,自认为天衣无缝。
这次还找不找人呢
老郝又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找。拉不下脸 不是,和清高没一毛钱关系。这次老郝揣了一个秘密,他心里想:既然国家政策照顾农村老教师,那么也会在评审环节放宽。他天真地认为,说不定评委们心怀慈悲,放咱通过了呢
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耐劳。这些农村的老家伙们,一辈子扎根在广阔天地里,和分数斗,和学生斗,被领导弃,受家长气,还他妈的嚷着要“爱一切学生,爱学生的一切”……干部们扶贫扶出了阶级感情,现在也该扶一下咱们这些老家伙了!
老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心底那棵希望的小苗也就长大了一点。
哐当哐当!电瓶车一路喘息着,坑坑洼洼的,老郝不再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坑。他妈的!到处都是坑,怎么走都是掉坑!他一赌气,那辆电驴子嘶吼了一下,像在海上冲浪。
老婆还没回来,老郝拿起锄头去了屋后的菜地。他锄了一会儿草,蹲下,不自觉地手抚着青菜嫩绿的叶,像是自问又像是问菜,明年我还要不要申报呢
青菜在风中绿油油地招展着,老郝不知道它们是点头还是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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