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光沪照相馆。
初晓时的第一缕阳光洒在这座城市,照相馆的老板面无表情拉开门,她一直都是如此,面部轮廓明明柔和,却像雕塑一样吝啬做出表情。街上的小贩早早开始叫卖,街对面炸油条的小李哥喜滋滋地数着一早上的收入,沾满油的手将纸币数了两遍小心翼翼揣进围裙后的打着补丁的灰色衣兜里,想着攒够钱给媳妇儿买一匹好看的料子做一身新衣。
红妹挎着刷着白漆的木头箱子来得迟了五分钟,严微靠在门口第二次看表时,送牛奶的小妹小跑着喘着粗气到了她面前。
“小姐,你的牛奶。”
严微接过她递来的玻璃瓶往里走,拔出木塞仰头喝了半瓶,把剩下的半瓶倒进柜台上的小碗里,懒洋洋的猫翻了个身闻见气味甩了甩头,爪子扒着伸了个懒腰才慢悠悠舔起碗里的奶。
红妹跟进来轻声细语跟严微解释着:“昨晚上我去村头帮忙扎灯笼了,所以今天起的有些晚,小姐你不要生气。”
严微看了看她没说话,只帮她把瓶子放进木箱里收好。
只听她接着说道:“后天就是七夕了,我是想给他们扎灯笼能赚一点钱,小姐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去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红妹懂事得早,小小年纪就知道帮家里分担。
也许是见她听话,也许是凭空出现的善意使然,严微把她招进了照相馆帮忙。早上挨家挨户送牛奶,送完牛奶差不多一上午也过去了,就直接来照相馆跟严微和好运气一起吃饭。
同一屋檐下,红妹从来不敢说严微做的饭不好吃,倒是那个偶尔来相馆的漂亮小姐许作家有时碰上饭点儿留下吃饭,会毫不客气地嫌弃严微的手艺。嫌弃之后就亲自下厨,三菜一汤端上来的时候,红妹只顾扒拉饭,想着许小姐能多来几次就好了,丝毫不管自己名义上的老板脸上布了多少乌云。
楼上是禁区,是红妹被告诫不能进去的地方。
但有好几次红妹都看见许小姐耍花招偷偷溜上去,被逮到时就噘嘴扮乖让严微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逮不到的时候,许小姐和严微就会很久才下来。好几次红妹在楼下擦着仪器上的灰尘,听见楼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砸了的声响,担心两个人打起来便想上去看看,但一想到严微之前说要是她敢踏上楼,就不再收留她的话,她就止住了脚步。
终于有一次,红妹在楼下实在气不过,等严微她们下来之后拦住了她们,小圆脸憋得通红,一脸正气,奶声奶气指责严微,说她老打人这样是不对的。
严微冷冰冰地皱着眉看她:“我什么时候打人了 ”
红妹气得脸红脖子粗抽抽噎噎地掉泪,一副对严微死不承认这种态度很失望的表情。许幼怡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孩抱进怀里哄,半晌才弄清楚怎么回事。
“许小姐脖子上的伤……”
许幼怡闻言停下了哄人的手抚上自己的脖子,捂住“伤痕”,转头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严微憋了半天,憋到许幼怡都走了,才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我没打她。”
严微对过节这件事没什么兴趣,往常就连过年也不过是一个人一只猫一瓶酒一瓶奶。
半夜再给好运气加个餐,喂条鱼。
在鞭炮中抱着被子翻身睡觉。
第二天醒来在拉开门,在硝石味儿中看着街上小孩拿着糖疯跑。
七夕这种传统节日她了解得不多,那天红妹拉着她跟她讲了很多关于这个节日的故事,小小的女孩在故事中憧憬“爱情”,见严微对这些故事没什么兴趣,就转了话头问她什么是爱情。严微脸上露出微妙的神情,随后摇了摇头。严微在红妹心中的形象很高大,所以当看见严微摇头,红妹脸上的惊讶之色压都压不下去。
女孩跑到柜台下放的布兜里拿出一本书,脏兮兮的,边角还有些损坏。
“听说许小姐这本新书写的就是爱情,我识字不多,小姐你看看 ”
严微接过书问她这是哪里来的,她说是小胖从垃圾桶里捡的,扔掉它的男人好像很不同意里面的一些观点,说什么一派胡言,什么有失水准之类的。
严微了然,点了点头,就着灯看了起来。
红妹陪着她,熬到后半夜困了就趴桌上睡了。好运气呆头呆脑打着哈欠跳到严微腿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盘好窝了起来。严微静静翻看着书,时不时摸摸腿上的猫头。
红妹醒来时,严微正趴在桌上睡着,那本书压在她手下正好翻到最后一页。
红妹本想问问她:“小姐,你知道什么是爱情了么 ”
但看她这样子又不忍打扰,轻手轻脚出了门去奶场拿奶开始一天的劳动。
小孩子忘得快,关于爱情这回事,在繁重的工作中早被抛到了脑后,连着许幼怡那本书也忘记跟严微要回来。
七夕那天,严微坐在密室里擦拭着枪械。
以往每个节日,都是这些枪陪着她过。
领她踏上不归路的导师称赞她是天生的战士,用枪如神。可战士生性寡淡,从满是尸体的战场上退下后的两年间她到过西北大漠,游过江南巷弄,在烟雨之中伶仃破船上呆坐了一晚,望着渔火隐隐烁烁随着细波晃啊晃。那时她尚未找到与这个世界和平共处的方式,只能将自己隐进黑夜,一夜一夜地想,想着斑驳的过去和空白的未来。在血腥杀戮中久了,她对做回普通人这件事显得有些生疏。
严微至今记得那个冬天她只是恰好走到上海,也只是恰好遵循人的生理本能在马路边烘得发烫的石炉前买了一包热气腾腾的番薯。转身之际,叮叮的电车从她眼前缓缓开过,天上又下起大雪来,像是听到了那叮叮的号召,在本就泛白的地上又裹了一层白色,将她来时的脚印覆盖。
想来是那场雪想留住她。
对风花雪月没什么概念的人心中却陡然出现这样的一句话。
于是她听从了雪的旨意停下脚步将自己投入繁华的上海市间,做回普通人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这些代表过往的枪支弹药都收进不见天日的昏暗密室。
随着人推门而入,门上的铃铛叮叮响起。严微瞬间警觉,在听到脚步声之后放下戒备。
许幼怡大大方方坐在椅子上等严微出来,待人出来后起身迎了上去,一脸笑意伸出手:“礼物。”
“什么礼物 ”
“今天七夕哎,严老板你不会连这都忘了吧。”
平时总端着高高在上的许作家在严微面前总像个小女孩,有时候严微会产生一种她其实比红妹年纪还小的错觉,否则怎么这么喜欢撒娇嘟嘴装小孩。
严微愣愣看着她,虽然没忘但是也没人告诉她要送礼物……
大眼瞪小眼,三分钟后,许幼怡只说好吧好吧,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陪严微在相馆喝了几杯酒就回家了。
临走时,许幼怡细细涂上口红,又从手包里拿出一本书,刚递出去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收了回来,翻开扉页,当着严微的面闭上眼在书页上印下一个吻。
“我的新书,当做礼物送给你啦,要看完啊。”
严微显然还没从刚刚那副画面中脱离出来,弱弱灯光下的许幼怡轮廓柔和,脸颊带着酒晕熏红,眼波流转似是有星落在她眼中。
严微浅眠但不失眠,这是这些年来她第一次失眠。
翻来覆去辗转睡不着便不再强迫自己睡,打开灯翻开床头放着的那本书,指尖婆娑着红色唇印,神情恍惚。
半夜,有星河。
许幼怡是被吓醒的,严微不声不响潜进她房间把她喊醒,在她半梦半醒之际放了把枪到她手上:“礼物。”
她发觉手上被塞了个什么东西时,彻底醒了。
在她将要出声时,严微捂住了她的嘴:“别说话,跟我走。”
于是上海滩最出名的美人作家和黑夜里冷血女杀手一道翻墙离开了家。
许幼怡还穿着睡衣,被严微牵着来到了偏远的一处树林里。
林子里挂了好多灯笼,映在她眼中点点彩色。
严微带着她来到一处小空地,空地上放了个靶子。
“瞄准它,开枪。”
许幼怡惊讶地看着她,好像没听见她说什么似的。
严微走近她,站在她身后,左手揽着她腰身,右手握着她的右手,带领着她举起枪。
“别看我,看靶子。”
许幼怡身子有些抖,这是她第一次握枪。
严微左手微微移了位置,贴着她后腰抵着,帮她支撑。
“别怕。”
“以后也不能怕。”
严微声音淡淡的,许幼怡分辨不出她的情绪。
扳机扣下,一声枪响,正中靶心。
许幼怡被后坐力冲击得往后退了一步,跌进了严微怀里。
这是第一次,严微没有躲,反而抱她抱得这样紧。
微风吹荡了严微脸颊边的发,墨黑的眸直直盯着许幼怡,周边的灯笼也被风吹得火烛跳跃。
“爱就是,当你想抱一个人的时候,就紧紧抱着她。”
严微淡淡吐出一句话,许幼怡闻言勾起笑容,侧首挺身吻上她的脸,“现在,你算是我的忠实读者了。”
两人相携回到照相馆时,红妹正坐在门口打瞌睡,严微半夜把她从家里喊出来,给了她一笔钱从邻居那买了不少灯笼。红妹问她,她也不说要干什么用,只默默地在林子里挂灯笼。
许幼怡拍了拍红妹的肩头把她叫醒,睡眼惺忪的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人拉进了屋子。
“红妹,帮我个忙。”
“许小姐 ”
抑制不住笑意的许幼怡把红妹安排到照相机前,又拉着严微站好。
她们站得很近,衣服挡住了两人的手,在照相机捕捉不到的后面,偷偷牵着。
“红妹,麻烦你帮我们拍张照。”
红妹看了眼严微,只见她点了点头,脸上亦少有地出现了淡淡笑容。
红妹在罩子里调角度,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先前那个关于爱情的问题。
快门按下之际,她似乎有了答案。
后来,这一年的冬天,许幼怡吻着严微,吻着吻着说自己饿了。
严微给她裹上大衣和围巾牵着她走到街上,大雪落了满肩,严微又看见了那个卖番薯的贩子推着炉车。
严微买了一包番薯给许幼怡,还冒着热气。
电车叮叮声响起,严微一转身看着绿色的电车从眼前缓缓而过,勾起嘴角。
车身贴着的海报上的那个作家还是当初的那个。
End.
本文地址:http://www.dadaojiayuan.com/scgf/88440.html.
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本站部分文字与图片资源来自于网络,转载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立即通知我们(管理员邮箱:douchuanxin@foxmail.com),情况属实,我们会第一时间予以删除,并同时向您表示歉意,谢谢!
上一篇: 惊蛰128.
下一篇: 惊蛰129.